浮云不说话

李小三，发表于《星期9》上的作品有《那时、花开》《菲尼的手》《草戒指》《离别印象》等。

因为在家排行老三，所以笔名李小三，喜欢被人叫小三子，有一点亲切。

生在闽地的小镇，性格温吞吞，反应迟钝，热衷于研究一切好吃的东西，有一点怕生。

曾经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以为年纪尚小，整日看书整日发呆，无所事事，平平淡淡长了一岁又一岁。如今回头去看，光阴虚度，我还是两手空空，时间已无多。年华经不起蹉跎，而未来的一切还无法言说。

最大的愿望，是当年老的时候，可以翻开自己的文字，微醺微醉地在夕阳中遇见一段最美的年少时光。

照片上的我们还是小时候，北北穿绒绒的白毛衣，绍泽耷拉着软软的头发，我抱一只很大的维尼熊，有着令人怀念的虎牙，我们都笑得无忧无虑。

那栋楼最先是绍泽找到的，在小区不起眼的角落。楼很高，绍泽领我和北北往上跑，到达顶楼时，他宣布：“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啦。”

视野骤然变得空茫，从楼顶看下去，一览无余，所有的房子和人都是小小的。天空很蓝，像深深的海水，悬在我们的头顶，隔得那么近。小时候，我们都坚信天上有神灵，在高的地方说出愿望神灵就能够听到。我和绍泽趴在栏杆上拼命地喊，要变形金刚，要幼儿园老师的小红花，要漂亮的公主裙。一向文静的北北也学我们对天空喊，稚嫩的声音，飘散在夏日午后的空气里，很快遁入安静。

她喊：“我要考北大。”

孩提时代，北北的爸爸是我和绍泽共同的敌人。我们在儿童公园的滑梯上来回疯跑，北北却被圈在家里背诵“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她爸爸因为文化大革命与大学失之交臂，希望女儿可以考上最好的大学，便取名为“北”。

小时候，当所有的孩子都在看《机器娃娃》的时候，北北只能一脸羡慕地听我和绍泽讲动画里的故事。她生日那天，我和绍泽用攒下的零花钱买了一套《机器娃娃》的漫画送给她。北北拆开包装纸，还来不及惊喜，一只大手就横在她和书之间。绍泽攥紧拳头冲北北的爸爸大喊：“这不是给你的，是我们送给北北的。”

那年我们十岁。当我和绍泽因为玩泥巴弄得全身脏兮兮的时候，北北穿红色的小羊羔皮鞋远远看着我们，表情孤单。

小学毕业，北北学习成绩全优，我勉强刚够分数线，和她进同一所初中。而绍泽搬家，去了郊区一所普通中学。

周末的时候，绍泽会坐很久的车从城市的另一端过来，我们一起爬上小区那栋高楼。安静的楼顶像与世隔绝的岛屿，游浮在世界之上，广袤的天空，若即若离的云彩，让人不由得想起了《天空之城》。

这期间总是我和绍泽在说话，说学校里的家里的看到的听到的事。北北抱膝坐在我们旁边，眼神失落。她已经有那么出色的学习成绩，却一直郁郁寡欢。绍泽拍拍她的头：“北北，在想什么呢?”北北说：“北大。”

后来的周末相聚，北北频繁缺席。绍泽茫然若失，随即喃喃自语：“她是要考北大的。”北北不在的时候，我和绍泽的话题总是关于她。绍泽问我她最近好不好，快乐不快乐。绍泽很早以前就喜欢北北，却摇头说：“北大已经让她耗心耗力，我再也不想惊扰她。”

中考，我和北北直升学校高中部，而绍泽考进的高中就在我们学校隔壁。下课和放学，绍泽翻墙过来找我和北北。我们并肩在操场上慢慢走，说得最多的就是未来。绍泽的愿望是成为一名画家，他白小学画，很有天赋。我则希望将来能有一个农场，养很多很多的羊。北北还是那句话，我要考北大。

从小到大，北北的愿望不曾变过，只有北大。

高二分文理科，我选文，北北选理，她像疯了一样拼命学习。而绍泽时常背着画板跟随老师去异地写生，他的画已经引起一所艺术学院的重视。我很少看见北北，也很少看见绍泽。有时候，我一个人去小区高楼的楼顶，那里的景致还是宛若小时候。

偶尔，北北会来找我，她孤单地站在教室外面等我放学。在学校里，除了我，她没有一个朋友。

我陪她坐在操场旁的台阶上。她蜷缩着抱住膝盖，苍白的脸，纤细的胳膊，单薄的肩却承担太多的重压和伪装的坚强。北北的声音总是很虚弱，她说她头痛，每天回家她爸爸焦虑的脸，看书到深夜成绩排名却下降一个名次，说很多，最后说起绍泽。

我说，他喜欢你。

“我知道，”她顿了一下，把头埋进手臂里，“可是我不能分心，我还要考北大。”

高三，很多大学来学校里自主招生。那么多场招生考试，北北都没有报名。老师找她谈话，她说：“我只考北大。”

高考后填报志愿，偌大的一张志愿表，北北只填了一所学校——北大。我填报了几所二类学校，而那时候，绍泽已经被上海一所艺术学院免试录取。

九月，我到异地一所大学报到，收到绍泽的信，他在上海跟随一位有名望的教授学画。信里附带了照片，绍泽和一个女孩，女孩笑得很开心，嘴角有两个小小的酒窝，像小时候的北北。

而北北，落榜了。

知道录取结果后，北北不吃也不喝，她的父母一下子苍老了很多。那个夏天，我一直陪在北北旁边，陪她去看心理医生，数好药片看着她服下。

即将去大学报到的前一天。我和北北并肩躺在那栋楼的楼顶。她已经不好看了，因为吃药变得很胖。我们说起很多事，说起小时候，说起绍泽，说起彼此。北北哭了。

所有绍泽藏在微笑后面的温度，所有我曾经唱起的歌，所有漆色掉尽的窗台和灰尘满满的单车，所有成长在流年里的野花，所有锁进日记里的光阴，所有变老的钟和搁浅的梦，终究无可挽回。

北北说，原来我错过了那么多，不仅错过了你，还错过了他，更错过了那些属于我们的，锦绣如织明媚生‘辉的青春篇章。

淋漓的阳光倾泄下来，头顶的浮云掠过一处又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