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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们正年轻

2009-12-01韩笑纹

阳光 2009年12期
关键词:北平大哥

韩笑纹

二○○九年盛夏,我冒着酷暑来到门头沟矿区,采访一位老教育工作者。

这是位敦厚慈祥的长者,一头雪白的短发,被精心地修剪成曲线优美的波浪,白皙的面庞上有些细小皱纹,一副白色金属框架的眼镜后面,闪动着一双亲切秀丽的眼睛。

她是北京市教育战线上的先进人物,多家媒体都曾对她的事迹作过报道,称她是把毕生的心血和精力都献给了教育事业献给了孩子们。她的经历也极具传奇色彩,她孑然一身,从未有过婚姻经历,然而她却对孩子们充满无微不至的关爱。

我们坐在她家楼下小巧而别致的街心花园的棕色长椅上,身后是一棵苍劲挺拔的古槐,浓密的树冠为我们遮挡住夏日无情的烈焰。前面不远处的喷水池边,一群花花绿绿的幼儿园孩子们正在那里嬉戏玩耍,给这个原本略显寂寞的小区带来了一片生机。

面对着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初出茅庐的我不免有些紧张,然而她那平稳的语调和清晰有序的思路,很快使我恢复了平静。

采访在愉快的交谈中很顺利的结束了,我高兴地合上了记录本,关掉我那个袖珍的数码采访机,就在我准备起身告辞时,一个问题突然涌上了我的脑际,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您有过爱情吗?

我看见她一下子愣住了,眼睛里扑闪出一种异样的光。

沉默良久,我感到了自己的唐突与鲁莽,急忙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内疚地说: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问题,我就先告辞了,愿您健康长寿!

她依旧没有说话,也没有站起身来,只是伸出手来轻轻地拉住我,把我又拽回了椅子上。

我知道,我的问题打开了她尘封的记忆。

她凝视着远方,表情有些迷惘,许久才慢慢转过头来,轻轻地说:有的,我也年轻过,我也经历过爱情。她摘下了眼镜,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镜片,又慢慢地戴上。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现在想起来却依然记忆犹新,就像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一样。

我十七岁时离开家去北平一所女子师范专科学校上学。当时北平的大学甚至中学里,党的地下组织都非常活跃,几乎每个学校都有由进步学生参加的党的外围组织。我入学后没过多久便被吸收了进去,有的报纸说我十七岁入党,其实我那时加入的只是党的外围组织,真正入党是在一年以后。

我们分成了许多小组,我所在的那个组是个大组,最多时有三十人,最少也有十五六个,组员们来自各个学校,组长叫洪涛,是北大三年级的学生。他是个南方人,瘦高的个子,白白的皮肤,说话待人特别亲切,尤其是他那双眼睛,能一下子把你吸引过去,让你不由得对他尊敬和爱意,我们都叫他洪大哥。

洪大哥那时已经是共产党员了。我们在他的带领下为全国的解放事业做了大量工作,我们参加反对国民党政府的集会和游行,向老百姓宣传共产党的政策和革命形势。我们在公共场所散发传单,夜里到街上贴标语,假期就去工厂或农村。

为了保密和躲避国民党特务的耳目,我们每次开会都到没人的地方。那时北平的人少,各个公园里都非常寂静和荒凉。我们经常在北海、天坛、中山公园里假借游玩实则开会,但去的最多的还是北京的城墙上。那时的城墙上根本没人,荒草足有一人多高,我们就躲在草丛中,围成一圈,坐在残破的城砖上,听洪大哥讲来自解放区的消息。

时间长了,接触多了,洪大哥的形象在我的心里慢慢地起了变化,如果开会时见不到他,心里便觉得若有所失,有时开会或者别的什么活动时,不由自主地老想多看他几眼,当我们的眼光相遇时,我会感到脸上一阵阵发热,好像有些不自然,但是当时我并没有多想这是为什么,或者根本就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在洪大哥的帮助下我的进步很快,没多久就成了党的积极分子,还是组织的核心成员,这样我们之间的接触更多了,而深藏在心中的这种情感,却从未向对方表白过。

第二年秋天,在洪大哥的介绍下我入了党,就在我入党宣誓的一个星期后,我记得十分清楚,那是中秋节后的第四天,我们在参加一个集会,不知是怎么搞的消息走漏了,结果遭到了国民党军警的镇压。军警们把我们包围了,用木棍和皮带驱赶我们,便衣特务也趁机大肆抓人,为了避免过大的损失,指挥部决定大家就地解散,分散突围。

我的书包里还装着几百张没有散发的传单,我舍不得扔,抱着书包拼命地沿着西单北大街向北跑,刚过西四,突然被身后的一双大手给拽住了,我回头一看,竟是洪大哥,他声音严肃地让我把书包给他,然后飞快地钻进胡同,只见他选择了一棵粗大的槐树,几下子就爬了上去,把书包牢牢地捆在了枝叶繁茂的树干上,然后跳了下来,拉着我继续向北跑去。

一出城就看见特务们设的卡子,他们在盘查过往的车辆和行人。洪大哥拉着我顺护城河跑到了太平湖边。

这个太平湖就是后来老舍先生投水明志的地方。当时这里人迹稀少满目荒凉,湖边到处杂草丛生乱坟无数,鸣蝉在树间长吟,秋虫在四周哀鸣。

我们在一片灌木丛中坐了下来,这里草深林密,是个隐藏的好地方,一块大石头正好是我们的坐椅,在我们不远的前方,夕阳下的太平湖水闪动着粼粼的波光。

我紧张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洪大哥告诉我这个地方绝对安全,但我们可能要在这儿躲过今夜才能出去。他安慰我,给我讲他以前遭遇过的种种危险,又是怎样凭着智慧和勇敢沉着地化险为夷。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四周的树木在秋风里发出飒飒的声响,一轮明月升上夜空,把它清冷的银辉撒在了广漠的湖面上,轻波起处就像无数的碎银子发着闪闪的白光。

洪大哥的学识渊博,他给我讲历史讲形势讲未来,从秦始皇讲到黄巾起义,从李自成讲到太平天国,从六君子讲到戊戌变法,从孙中山讲到毛泽东,从红军讲到长征,从延安讲到憧憬中的新中国……他的思绪清晰,侃侃而谈,语调像是带有一种吸引人的磁力,我听得津津有味如醉如痴,甚至忘记了饥饿疲劳和寒冷。

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明月西沉,中秋时令的北平夜里真是寒气袭人,我只穿了一件白咔叽布大襟短褂,下面还穿着蓝棉纱的裙子。洪大哥用他粗壮的胳膊搂住了我的肩膀,让我靠在他的胸前,我感觉到他结实的肌肉和体温,不知不觉中我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这一夜永久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多少年后,我的睡梦中还会出现那波光闪闪,像是闪动着碎银子般光芒的湖水。

以后的日子显得十分明朗和充实,我们还照样在一起开会,一起参加活动,我们之间的每一次对话,每一次眼光的相遇,每一次不经意的接触,都会在我的心里激起涟漪。但我们却再没有机会单独相处过。

初冬的一个晚上,组织上突然派人到学校通知我说洪大哥被捕了,让我马上撤离。我来不及多想,在组织和同学的帮助下连夜离开北平城,转移到了门头沟。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解放后我曾多次打听他的下落,知道他被捕后关在草岚子监狱,后来被秘密转移,以后的情况便不得而知了。

建国十周年前夕,我发现一本名为《黎明前的战斗》的书,这是一本回忆解放前夕北平地下斗争的回忆录,其中有一篇就是回忆草岚子监狱内斗争的,我急忙与作者取得了联系,并利用国庆十周年去北京观礼的机会和他见了面,从他那里我才知道了洪大哥最后的消息。

他也曾在草岚子监狱被关过,认识洪大哥,他说洪大哥在狱中非常坚定勇敢,北平解放前夕,洪大哥和一大批同志被敌人秘密转移了,具体去了哪儿他当时也不知道,全国解放后,他查询这批同志的下落,才在苏州监狱的档案里找到了洪大哥的名字,并知道在解放军渡江之前,他已被敌人秘密杀害了。

讲到此,她停住了,迷茫的眼光依旧凝视着远方,她在想什么呢?是怀念故人还是追忆那早已逝去的青春?

一群鸽子在蔚蓝的天空中自由翱翔,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少女的形象,她梳着齐耳的短发,穿着白色的大襟短褂和蓝色的棉纱长裙,浑身上下散发着青春与清纯的气息,秋风拂过吹动了她的短发和衣裙,也吹去了她的豆蔻年华。

她失去了什么?她得到了什么?

我望着眼前的这位老人,她已是满头白发,她和她的同龄人们把他们的青春甚至生命无悔地奉献给了那个时代。

唉,那时我们正年轻!她轻声地感叹着,慢慢地收回了凝视远方的目光,也收回了她跨越时空的思绪。她转过头来,继续说,解放后,我又去过太平湖几次,那儿已经被开辟为公园,杂草没有了,树木更加茂盛了,可湖水依旧,那块大石头也依旧,每次去我都会再在上面坐一会儿,最后一次去是文化大革命以后,整个太平湖已荡然无存,成了一片漂亮的楼群,从此我就再也没有去过。

我和洪大哥在一起时,并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是在恋爱,但是当我失去他时,当我坐在静静的湖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时,当我日夜无尽的思念他时,我才明白,我是爱他的,因为那思念是刻骨铭心的。

她把刻骨铭心这四个字说得很重,仿佛还透着一股自豪与夸耀。

是啊,我们每个人都会拥有爱情,它使我们感受快乐,感受甜蜜,感受幸福,也使我们感受牵挂,感受痛苦,感受伤悲,然而,它是永恒的,它不会因岁月的消磨而淡漠,只会因岁月的积淀而珍贵。

半个多世纪刻骨铭心的思念是永恒的思念,她承负着无以言说的痛苦,然而洪大哥却从没有离开过她,在她心里鲜活地活着,她又何尝不是幸福的呢?

告别了老人,我踏上了归程。

现如今,门头沟区早已和北京城连成了一片,汽车在宽广而美丽的大街上疾驰,车窗外面的景物飞快地向后滑去。河边文化广场的长椅上,路边浓郁的树荫里,街头鲜艳的遮阳伞下别致的咖啡座上,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的俊男靓女们,他们手挽着手肩靠着肩,在阳光下背着小得不能再小的背包,穿着少得不能再少的衣服,戴着小得不能再小的遮阳镜,染着红红黄黄的头发,好像处处都在证明着自己的与众不同,时时炫耀着上帝给予的青春和快乐。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思想道德观念,他们看待事物的标准,以及一切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可思议。他们喜欢称自己为“另类”或者是“新人类”“新新人类”,然而,他们不明白或许根本没有想过那些被他们区别为“旧人类”“旧旧人类”的长辈或是祖辈们,也曾有过美丽的青春,也曾有过美好的憧憬,也曾有过他们今生今世或许根本无法品尝到的刻骨铭心的爱情。

想到这里,我的眼眶湿润了,耳畔似乎又响起了分别时老人的那一声叹息。

唉!那时我们正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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