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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园清忆

2009-12-01

阳光 2009年12期
关键词:莉娅枣子滑石

林 之

小时候,我有两个园子:一个是我家的后园,一个是姥爷的后园。我家的后园,梧桐树是主角,我便称它为梧桐园。而姥爷的后园却太丰富了,瓜果菜蔬,花草树木,鸡狗鹅鸭,蜻蜓蝴蝶地装满了我童年的记忆,我不知该给它起个什么样的名字……

想了想,姥爷的村子“郎中沟”在我家以南,那就叫“南园”吧。

郎中沟离我家二十里。过了王台镇,再穿过一个叫杏花村的小庄子,就能看见姥爷村的屋顶了。郎中沟是否因那地方出郎中而得名,我没有考证,而杏花村的名字,却是因为村前有一大片杏林。每年春天,杏花就纷纷扬扬开得粉白一片,人走近了,眼都晃得睁不开。

跟母亲去姥爷家,每次我都是步步紧跟、一路尾随,生怕被母亲丢下。但一看见杏林,我就兴奋地撇下母亲撒丫子先跑了。等母亲挎着竹篮走出杏花林,我已牵着姥爷的手,笑吟吟地在村口等她了。

我很享受那种感觉。我记得,穿着绛紫花褂和毛蓝长裤的母亲,娉娉婷婷地向我们走来,背后是一片缤纷耀眼的杏花……那情形,真像春天的一幅画。

母亲是回来给姥爷和小舅洗浆缝补冬衣冬被的。姥姥没了,小舅还没娶亲,家里没个女人,这些营生就只能归已出阁的母亲了。因为惦着父亲和家里的鸡狗鹅鸭,母亲总是急三火四把该洗的洗完,该缝的缝完,就急急地赶回去,留下我住姥爷家,是留到秋风起,还是大雪至,那就看我的玩兴了。

姥爷的家也像我们的家,住在村子的最东北,向外再没有人家了。屋后面是一个宽漫敞亮的大园子,园子没有围墙,抬脚一走,就可走到村外田野里,让人感觉那广阔的田野都是姥爷家的后园子。

最让我欢喜的是姥爷家的后窗,开得又大又低,不安窗棂,却装了两扇小门。打开门扇,就是园子。穿堂风吹进来,花香满屋、清凉满屋;我跑得热头热脸进来,霎时就是一身凉爽。

我去后园从不走前门,搬只小凳踩着,从后窗翻进翻出。姥爷笑骂,小舅追打,都没有用,依旧我行我素,谁叫我是小外孙女儿来……

春末夏初,窗外的倒垂莲先开了,轰轰烈烈的一大丛,直燃烧到旁边的月季、扶桑、大丽花、鸡冠花也次第盛开,它才肯让出那片花苑舞台。

整个夏天,园子里有数不清、吃不完的瓜果蔬菜。姥爷干活回来,总是先去园子里摘几只茄子、扒两墩土豆,或是割一把韭菜、摘一些扁豆;清清爽爽地炒了、熬了、煎了——那从后窗溢出的菜香总会最先钻进我的鼻子,无论跑多远,无论玩得多投入,我都会在姥爷那句“二曼,吃饭啦!”的那个“啦”字没落下,就一下子站到他的面前。小时候的饭菜,真香。姥爷也总是要点一下我的小鼻子说:馋猫鼻子尖。

园子东边是果木区。高个儿的柿子树、木瓜树;中等个儿的梨树、枣树、无花果树。小个儿的西红柿、胡子瓜。架着的葡萄、黄瓜,趴着的甜瓜、面瓜、红糖蒌子瓜。让你感觉园子就像个瓜果大戏台,你来我去,我往他来,你方唱罢我登台,我方未下他又来;缤缤纷纷,争着向我献殷勤,让我的好吃、好啃、好嚼的嘴巴总不得闲。

夏夜乘凉,姥爷会去挑一担井水,把西红柿、黄瓜、胡子瓜之类的瓜果浸个满桶。浸一个时辰,那些晒了一天的瓜果吸足了井水的沁凉,变得甘脆响甜。我就忙了,就着水桶,只管淋漓猛吃。常常把自己撑得成个大肚蝈蝈,站都站不起来。

我不喜欢吃无花果,吃着那满是子粒的果实,感觉怪怪的。还有,那甜,也太过了,腻歪歪地。但我喜欢它清丽的枝叶和有寓意的名字,感觉它是一个女子,一个天生丽质又有故事的女子变的。

我最爱的是枣子,喜欢吃,更醉心于打。

秋风一吹,枣叶一黄,满树的枣子就红了,就好打了。

姥爷让我和莉娅、苏娅、小柿曼撑一张厚的褥单在树下,撑成一个蹦床的模样,自己拿根竹竿轻点轻敲。枣子便雨点一样“嘭嘭嘭嘭”打在蹦床上,打得人直想欢呼。但你必须克制住,你不能欢呼,连心也不能分,心一分,手一软,蹦床塌边了,枣子就全跌地上了,那你就有的拣了……

枣子跌地下,顶多裂个小口,扔进嘴里,照脆照甜。柿子跌到地上,无论跌裂口还是跌成一滩泥,都白废了。所以,同样是收获,打枣子是一种快乐;摘柿子却是一种劳作,你得特别小心。

姥爷家的两棵柿树不知是什么品种,树冠特别大,树干特别矮,结果特别多。每到秋天,柿子累累穗穗地嵌满树冠,最底层的枝桠,被柿果都压得着了地。我们躺在树下,伸手和张嘴就可含着柿果。

那种喜悦,不是因为轻而易举的得到,而是因为太恣情太惬意了;而被姥爷分派去挨家挨户送柿子的时光,那才叫“得到”的喜悦呢!

当你端着一瓢红红的柿子,叩门叫着:“姨姨、娘娘,我姥爷让我给您送柿子来了”。门开处,都是一张喜不自胜的脸,都是抚着头顶的交口称赞,都是满含爱意的目送——你端着空了的水瓢,心里却揣着跳跳的兴奋和满满的喜悦。

园子东北角有一片低矮的水洼,每到盛夏,就长满了芦苇、蒲草、蓑衣草之类的高秆植物,形成一个小小的绿色方阵。

汛季到来,一场接一场的夏雨,方阵半浸在水中,就成了一个小小方洲了。

每到晚间,方洲里青蛙就“呃呱,呃呱,呃呃呱”地吵翻了天。你气不过,一个土坷垃扔过去,那边立即刀切似地断了声。天地一片死寂。好久。好久。久得连天上的星星都忍不住出来询问了,才有一个挨不住的试探地“呃”了一声,于是,憋坏了的青蛙军团便一齐鼓噪起来……方阵里好像开了一百台话匣子,比先前不知要吵闹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呢。

蒲草叶子柔曼修长,擗了,晒成半干,可以编漂亮的蝈蝈笼、花篮和草鞋。但不结实,除了蝈蝈笼有较长的使用期,花篮放一只稍重点的菜瓜就掉底了,草鞋走几步路就穿帮了。

我常常穿着没了底的草鞋跑回家给姥爷看,姥爷看着穿在我小腿上的草鞋就笑出了眼泪。我喜欢这样的表演。我喜欢看姥爷含了一包眼泪的笑眼。我很享受这种在我家中、在众姐妹之中享受不到的恣意与娇宠。

不经意间,蒲草的身体里会蹿出一个修修长长的小棒槌。小棒槌没别的用处,但用它敲打小伙伴的头,不轻又不重,正好闹玩。

也有把人敲毛了的时候,那一次,我就把好脾气的苏娅敲火了,她夺过去,三把两把折烂了,朝我脚下一抛,扬长而去。看着她起起落落的小腿消失在拐角处,我雀跃欢欣的心,忽然就落寞与沧桑起来……

姥爷养了许多鸭子。为了哄我放鸭子,姥爷总是隔两天就煮一个鸭蛋给我吃,让我切身体验到放鸭子的好处。我认真地剥吃鸭蛋,却并不认真放鸭子,常常把它们撵下那片芦苇,就和莉娅、苏娅和小柿曼去后河挖滑石了。

滑石是我们那边没有的,是山里女孩的稀罕宝贝。

滑石可以当粉笔,可以在墙上写字画画,在地上画棋盘、画“搁五虎”、画“跳房子”。若是拥有一块巴掌大的滑石,你就可以很长一段时间做小伙伴们的中心。因此,每次从姥爷家回去,我宁愿忘了姥爷给我的蒸面鱼、煮鸭蛋和炸香油果子,也决不会忘了我晾在窗台上的滑石。每次,姥爷一边恋恋不舍地为我打包,一边唠叨:这孩子,老远的路,带这么些老沉的石头干嘛?少拿点不行吗?

不行不行!

姥爷一个大男人,哪会明白一块滑石对于一个小女孩的“重大意义”,怎能体会一块滑石带给她的荣耀与满足呢。

每当回到家,每当我抱着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滑石出现在胡同口,那些小伙伴,那些与我友好或不友好的小伙伴们就一齐对我殷勤起来。她们围着我,很巴结地听我大讲姥爷家的种种好处与种种新奇。

她们或许听出了我有些吹牛,但她们都不揭穿我。她们迁就我,就是为了我的滑石,为了等待那个分滑石的美妙时刻。

玩伴中,除了莉娅、苏娅、小柿曼,还有莉娅的小叔叔成果。成果是个傻子,那么高个男人了,整天“嘿嘿,嘿嘿”地赖着我们一群小女孩玩。我们嫌他,不要他跟着,他就喊我们的小名,拍着巴掌,有节有奏地喊。他的声音赖唧唧、粘乎乎,难听极了。我们四个一齐回骂他痴巴果,却都没有他那么持之以恒的精神,最后,只好由他跟着。

有时,我们促狭起来,就捉弄他,装着和他捉迷藏,给他蒙了眼,让他原地转三圈。等他认真转完,我们早就跑没影了。

有一次,我们把他骗进姥爷家的鸡窝,用石头把鸡窝堵上。满以为这下甩掉他了,可他还是找到了我们。他因为找到了我们而兴奋。我们却苦了,他满头满身都是鸡屎,臭得要命却撵不开他。我们气得朝他扬沙子,骂他死痴巴。他却越加高兴,手舞足蹈,巴掌拍得更响更有节奏。而且,这一次,他不骂莉娅、苏娅,也不骂小柿曼,却单骂我一个:二曼二曼钻鸡窝,二曼二曼钻鸡窝。我气得大哭,哭着跑回姥爷家,发誓这一辈子再不跟痴巴果讲一句话了。

本来是小孩子赌气的话,说过就忘了。可是,痴巴果却上了心,第二天一大早就上门来找我。姥爷问,成果,这么早找二曼干嘛?他唔唔噜噜一脸要哭的样子:二曼生气了,二曼生气了。姥爷哄他,没事没事,二曼没生气,成果你回家吧。

“不,成果不走,二曼生气了。”姥爷没办法,关上了门。

过了几天,成果抱着一块狗头大的滑石送到姥爷家,也不知他是怎么挖到那么大、那么完整的一块的。只是,我已被母亲接回了家。母亲说我疯了一夏天,回家收收心,要上学了。那狗头大的滑石是姥爷转交给我的。姥爷说,痴巴那天很晚了去敲门,怀里抱着这块大滑石,嘴里老嘟嚷“二曼生气了。二曼生气了。”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姥爷不懂,我却懂。看着那块狗头滑石,心里很是内疚。其实,是我们在欺负痴巴,欺他傻,欺他什么也不懂。可是,他虽傻,心底里却是知道好歹的……

后来,我上学了,人也渐渐长大,总有做不完的作业和做不完的家事。偶尔也有跟着母亲去姥爷家的时候,但都是快去快回,再没有过那种踏踏实实的住,痛痛快快的玩,还有那种任性任情、自由自在的快乐与幸福。再后来,舅舅娶了媳妇,家里有了女人,母亲回去的也少了,我去的就更少了。再后来,舅舅在园里翻盖了新房,窗下的倒垂莲、大丽花,四季不断的瓜果菜蔬,在园子里生活了一辈子的柿树、木瓜、枣树、无花果树们统统被清除掉了,那片洼地也填平了,那个每年由芦苇、蒲草和蓑衣草组成的绿色方阵自然也没有了。当然,那些吵死人的夏夜蛙鼓,从此也不会再来烦扰任何人了。

再后来,姥爷也殁了。我便再没有去过。

前些天,母亲的小妹从东北回来,老姐俩要回她们的出生地看看,我便开车送她们去了。闲谈中,我向舅母问起多年没见的莉娅、苏娅和小柿曼的情况,说都还好,庄户人,安安分分过日子呗。最后,我迟疑着问起痴巴果。

舅母愣了半天,才不确定地说:那个痴巴?早死了吧……谁知道呢?

我心中黯然,泛起些许悲凉:是呀,都忙,一个傻子,一个痴痴傻傻的人,谁又还会记得他呢?

而那个南园,也只在我的记忆中还葳蕤茂盛青绿如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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