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繁复·繁丽

刘川鄂　谈　骁

作家以认知时代并把握时代中的人性为使命,伟大作家之伟大处即在于他总是提供了超越同时代人的认知和表现,并成为一个时代的精神图谱和标杆符号。曹雪芹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托尔斯泰之一切都翻了个个、一切都刚刚开始,歌德之伟大之女性引领我们升腾,鲁迅之“吃人”历史的发现,皆是对所处时代的精准把握。

当代中国任何一个中老年人,都无法用三言两语概括出自己所经历的时代巨变。从政治挂帅到经济中心,从乡土生活到都市打拼,从道德自律到欲望享乐,每个人都经历了想象不到的变化,用翻天覆地、始料不及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当代作家中,贾平凹以“废都”倒毁、秦腔失传喻时代病相,莫言以家族审美和生活巨变显当下繁杂,余华以兄弟命运倒转折射时代风尚,都对这个时代作出了力所能及的精要解说。作为时代的观察者、记录者的中年作家,在今日创作的认知分歧和风格差异如此之大,在根本点上,是如何认知这个时代的差异。

都市是考验20世纪中国作家艺术表现力的试金石,遗憾的是,都市题材一直是农业大国中国更是农业大省湖北省的弱项。不少作家以乡村道德和农耕文明为价值坐标“俯瞰”“批判”都市,他们笔下的都市人物往往是“都市的陌生人”, 缺乏都市意识和都市感觉,难以把握都市之魂。

当下中国都市之繁杂多元,更对当下作家的综合素养和表现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封笔多时的湖北中年作家刘爱平,迎难而上,勇于探索,以近50万言的长篇小说《繁华城》,对当下中国的都市生活和都市男女,作了精细的观察和深入的描绘。女大学毕业生丁楠和汪芹,因为某种机缘,走在了一起成了好朋友。在接下来的城市征途中,她们饱尝了喧嚣繁华的城市生活的各种滋味。坚守还是坠落?这是所有身处都市的年轻人要面对的问题,她们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出现在她们生活中形形色色的人物也很有代表性。有的腰缠万贯,如季洪、童禾、唐总等,有的位居高位如何市长,这些“成功人士”过着看起来似乎夸张的奢华生活。公司职员李小红、陈鹤、警察杨开学、流浪歌手石头甚至看似潇洒的老女人,则是弱势的代表,艰难地在城市打拼。

繁华的都市景观、繁复的都市人生、繁丽的都市审美,作者力图以全景式都市镜像的观照和对都市男女的立体展现,向读者揭示在都市繁华的背后人的精神世界的繁杂和人性的繁复,从而为这个时代立此存照。可以说,《繁华城》是近年都市题材长篇小说中的可喜收获,值得特别关注。

一

《繁华城》以都市社会和都市生活为铺垫,关注都市人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世界,并以此透视都市人的繁复人性。在这个虚构文本中,提供了一幅幅鲜活真切的“都市景观”。

金钱至上。金钱是繁华喧嚣都市的缩影和成像。都市人生存的“资本”压力大,“资本”欲望强,没有钱无法生存,金钱的地位和作用无与伦比。人们习惯拿金钱来衡量生活水平和社会地位的高低,对物质的渴望的最直接表现是对金钱的渴望。都市交往的“金钱化”无处不在,商务活动本来就是金钱的博奕,同学、朋友、同事、兄弟姐妹之间的交往也日益“金钱化”,充斥着苦恼、争斗、欺诈、铤而走险。《繁华城》中几乎所有事情都与它产生关联。小说开始,丁楠和汪芹过着紧巴巴的日子,没钱交房租,甚至连起码的吃饭问题也不能解决。汪芹的堕落,很大程度上是对金钱的渴望造成的。为了更多的支配金钱,她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用傍大款这种让人心寒和不齿的方式,她甚至公开叫嚣说这叫“拍卖爱情”。 杨开学苦恋痴恋汪芹而不果,只因为他是个穷警察,心善没有用,长得帅也换不来爱情。大学毕业生陈天一一心想走捷径,在金钱面前甘心沉沦,他是主动的、心甘情愿的堕落。甚至那个在夜总会当小差的小不点心中藏着说服父亲投资一家报纸的大计划,也是因为他是富翁之子,有“卧底”的资本。而看似前程远大的何副市长,也因经不起金钱和霓虹灯的诱惑、也因与商人交往中把持不住自己,被“双规”了。金钱是小说自始至终的主人公,它能使人上天堂,也能让人坠地狱。

娱乐至死。娱乐城是金钱社会的延伸呈现形式。占有金钱必然要进行消费,金钱的消费,也是欲望的消费。崇尚消费、娱乐至上的生活方式在当下都市无所不在。娱乐城可以说是藏污纳垢之处,同时,也是了解现代都市精神百态的窗口。进娱乐城的人,绝大多数是为了寻找肉体和精神刺激的人,是为了释放一种精神的压力,也有少数人是为了纯粹的商业工作,更有个别人是为了研究社会了解社会。这里鲜有欲望的合理表达,更多的是生理的过度渲泄。

《繁华城》几乎可以说是当代都市娱乐生活的百科全书。故事很大一部分是在娱乐场所进行的,但作者不是为了猎奇,而是正视消费社会的必备景观并予以人性的解剖。由欲望结构的错综关系中,作家以工笔式细致,刻画了浮动于娱乐城一张张充满欲望的脸,童禾们的生存逻辑就是:生活-赚钱-快乐-堕落。“进娱乐城”成为都市人的重要生活方式。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来到娱乐城,看到的多是人性的“恶之花”。

小说中丁楠有一段对娱乐城直观的感受:“眼前的‘滚动确实气派,只说那门上燃烧的烟火,就极尽嚣张,极尽奢侈,似乎就要映红了半壁城市,让过客、看客在一瞬间,产生无限的虚幻,且能随着疯狂张扬的色彩浮躁起来。”嚣张和奢侈的繁华的外壳,而娱乐至上的生活方式则是深入人们心灵深处哪怕只是一个过客,一个看客。丁楠想成为一名记者,陈天一的建议是去娱乐城卧底,娱乐城的真实面一一揭开:色情、暴力、倾扎、腐败……丁楠在里面遭遇了形形色色的人,既有旧相识,也有新欢,既有敌人,又有朋友,既有商人,又有政客。

通过资本这根“魔杖”,消费主义,从贸易、艺术、道德、伦理等层面搅活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形成当今中国的娱乐化生存景观。

消费“身体”。都市中人与人的关系,尤其是两性之间,这也是都市的一个投影,折射出了都市生活中的病态。《繁华城》表现了大众都市文化对家庭和社会道德的颠覆。钱色交易、随意献身、闪电式分手,两性交往充满了享乐色彩和消费意味,“身体”在消费时代成了消费对象,道德逐渐在退隐。

小说对两性关系的突出描写都和两位女主角有关:与丁楠有纠葛的男人有石头、季洪、唐总、何副市长。与汪芹有纠葛的是童禾、杨开学以及后来被汪芹作为“拍卖爱情”对象的富豪们。丁楠刚进童禾公司时为女同事的尊严而战,她反感灵魂卑污、滥情下流的陈天一和唐总,在娱乐城里再一次替底层的姐妹们鸣不平,是小说中的亮色。而作品更是多方描绘了在种种复杂的两性纠葛中崇尚享乐、生活随意和不负责任的场景,淋漓尽致地表现欲望宣泄和享乐主义的都市爱情。不是因为爱,而是出于占有的欲望,不是渴望坚贞和长相厮守,而是贪图一时的快感和征服。这和都市的浮躁、欲望的充斥是密切相关的。即便是痴情如石头者,因对名利的渴望而舍丁楠而去,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表现了爱情的贬值。而汪芹“拍卖爱情”竟然拍到了她苦苦寻找的生父身上,导致她神情恍惚中惨遭车祸身亡,显现了作者对这种两性关系的否定。这部作品展现了都市男女之身体的肉体性、享受性和存在性,人成为欲望主体的当代奇观。

传媒魔力。现代都市,传媒无所不在,无孔不如,它是信息源,是文化产业,是影响和支配人们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的重要存在。有学者以“媒体权力”原则和“传媒拜物教”来概括传媒与当下都市社会的紧密关系。《繁华城》充分描述了现代传媒的神奇魔力。当童禾与受辱女员工达成和解之后却被报纸曝光了他的丑行、恼羞成怒要雇凶杀人,以及丁楠关于何副市长救伤员的报道,显示了传媒的正面作用。陈天一利用记者身份谋取各种私利,亦可从负面见传媒的力量。陈天一不断在网络上爆出丁楠的私密生活使她几乎崩溃,而她与石头的爱情也在陈天一的网络攻势下迅速瓦解。小说关于丁楠与陈天一反目成仇后所受的侮辱的描写是相当真切的。

小说后半部分主要写的是作为记者的丁楠。走投无路时,丁楠想到了当记者来改变自身命运。老同学陈天一建议她为了得到这个职业,要写出有轰动效益的能给报社带来发行量的“大稿”,因此她卧底去娱乐城体验生活,采写了娱乐城惊人内幕、独家新闻,果然如愿当上了记者,功成名就。丁楠凭借媒体,鲤鱼跃龙门,大红大紫,成为上流社会的红人。作者借此想充分表达传媒在现代社会的神奇力量,但不无夸大之嫌。虽说大众关注传媒,但关注的是传媒信息内容,传媒人往往是被忽视的。丁楠不是电视明星,纸质媒体人是难以在当下社会有丁楠式的轰动效应的。

2001年的诺贝尔经济学者斯蒂格莉茨指出:“中国的城市化与美国的高科技发展将是深刻影响人类21世纪发展的两大主题。” 都市化是一场深刻的重构当代中国人生活方式的革命,有学者从资本全球化、文化大众化、休闲普遍化、消费奢侈化、汽车社会化等方面概括都市化生活方式。这些在《繁华城》中得到了充分印证,因此它具有21世纪初中国都市的社会学文本价值。

作品着力描写城市的繁华和喧嚣。然而,在繁华的背后,是失望和虚空。小说“后记”,作者交代丁楠和季洪这两个他所肯定的人物抛弃红尘,走向山野,教书育人、乐施行善。也许作者是想表达,人和人只有真正摒弃了浮躁的欲望,远离嘈杂繁华的都市,才会有真实的爱,才会有真正的充实感和幸福感。丁楠和季洪的出走,可以看作是对都市现实生活境况的失望,对繁华的否定,对乡野文化的回归。一个看起来在都市中如鱼得水、左右逢源、好运连连的侠女突然觉得身心疲惫、满怀创伤,弃城而去了,重投故乡的怀抱寻求乡野文化的慰藉。然而,丁楠当初不就是不满乡镇生活而走向大都会的吗?这一对有“真情” 无“性福”的男女能在乡野文明中寻找到幸福和安稳吗?作家敢于否定繁华都市中的繁乱,却把建构新价值的努力寄托于乡野文明。像20世纪很多弃乡进城又弃城返乡的小说一样,《繁华城》也逃不过这个模式。可见这部小说在对乡村、都市的价值体认和艺术表现方面难以超越前人。小说戛然而止,与其说留下了悬念不如说留下了困惑。

二

《繁华城》里的女人,不管是丁楠、汪芹,还是老女人、李小红等,都各具个性。出生于闭塞的山区,在一个中等城市读一所普通大学,毕业后带着四次恋爱经历,丁楠只身到省城寻找个人发展的机遇。作为现代都市的漂泊者,丁楠有多重的生活经历和情感经历。小说的基本骨架就是两次斗争:丁楠和童禾的斗争,丁楠和陈天一的斗争。中间穿插着汪芹和童禾的斗争,丁楠和汪芹的斗争,甚至是丁楠和老女人的斗争。所有的故事都是围绕着前两次斗争展开的,人物的性格也都在斗争中体现。

丁楠并不是一个好斗的人,她最多是一个“不服输的人”。 她总是会说出一些有豪情、有主见的话来,比如:“我有能力粉碎男人的阴谋,信不信由你!”之类。即使是在形势不明、看不清前面的路的情况下,她也敢于迈步走下去。汪芹评价她“天生是一个做中心人物的料,是女人的一面旗帜,猎旗飘飘,又不知疲倦。”表面上看起来,丁楠确实是一个“中心人物”。事实上她的奋争有时候是不由自主的,生活逼迫着她,环境让她不得不在斗争的路上一直走下去。有时候是自信、侠义的性格使然。斗争的过程中,她往往在一开始处于被动的地位,可又常常能变被动为主动,这种主被动关系的转变,既有她不服输的性格在起作用,也在一定程度上因为她背后的力量。在丁楠背后一直有一双巨手,给她勇气,给她帮助,使化险为夷变得可能。在和童禾斗争时,这双暗中的手,其实就是季洪。季洪和丁楠关系一直很暧昧,季洪对丁楠始终抱有愧疚,因此凡是丁楠的要求,他没有不答应的。也正是因为这种微妙的地位,在和童禾斗争的时候丁楠显得底气十足。在和陈天一斗争时,情况大同小异。起初,何副市长是站在她这一边的,他们的关系同样很暧昧,彼此心照不宣。当陈天一在博客上公布她的照片后,她本能地想到,组织会保护她的。组织、单位,说到底不过是看何副市长的眼色行事,这一点丁楠很清楚,不是何副市长的关照,她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走到这么高的地位。

表面上,丁楠很忙、很风光,有做不完的事情。可是,她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呢?和童禾斗,她不过是写了一份诉状,其余的事自有人替她打理。即便是被童禾追杀,也有人暗中保护她。娱乐城卧底,她也是安全的,有“老大”的手下“眼镜”和“高个儿”为她出头。进报社她不过是写了一篇反映娱乐城黑暗的文章,因为何副市长的关系她很快再一次成为报社的中心。很容易看出来,丁楠的“奋斗”徒有其表,她只是和一些琐碎的、无关痛痒的事情斗争。童禾道歉后买凶杀人,这时候已经不是丁楠和童禾的斗争了,自然有人保护丁楠;丁楠所写的文章,不仅没有按照丁楠想象中的所谓“伸张正义”,改善娱乐城小姐的地位,反而是她们处境更加悲惨……因此,虽然丁楠是从容的,得心应手,但很难说她是一个成功者,她不过是自己认为成功,自我感觉良好而已。丁楠自己未必没有意识到这点,她希望自己是一个斗士,可敌人如童禾和陈天一之流,过于轻易地就被击败了。

丁楠的强势,还表现在她的感情生活上。丁楠的感情也是小说着墨较多的。抛开那些丁楠感情生活中的过客不谈,季洪和石头,是两个很重要的人物。石头痴情于丁楠,在他成名之前,他的奋斗和漂泊,他的流浪,和丁楠有着密切的关系。渐渐的丁楠也被石头的痴情所感动,接受了石头。季洪和丁楠的关系看起来似乎更复杂,更微妙,他们相互之间,都是有期待的,丁楠期待季洪给她爱,期待被季洪爱。可是在季洪这里,体现得更多的是胆怯和犹豫,这也伤透了丁楠的心。很容易看出,和石头的关系上,丁楠是主动的,在季洪的关系上,丁楠虽然也是主动的,强势的,但她却更想季洪占据主动地位。

丁楠有如一个有正义感的都市侠女。她乐观自信、精力充沛,面对难题无师自通,处理起来游刃有余。她在充满陷阱的都市里闲庭信步,遇到危险总有不请自来的“贵人”为她逢凶化吉、助她全身而退。戏弄大官员易如反掌,羞辱大老板轻而易举,名记者梦一想即成,50万人民币唾手可得,40万更不在话下。即使她离开大都市也不是玩不转了,而是不想玩了。没有不敢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事。从这个角度上看,她是自己命运的主宰者、是他人危难时的超女。这个世界、这个繁华大都会是丁楠的?一个来自山地小镇的弱女子?

奇迹总是有的,都市里“到处都是传奇”,但如果能像茨威格、张爱玲小说那样,令人信服地让读者感到奇迹非发生不可,才更具人性含量和审美含量。在丁楠的形象塑造上,作者有意把她理想化了,过于理想化了。

在丁楠和汪芹身上,繁华的体现和影响并不一样,虽然她们都对繁华有渴望。丁楠一直是主动的,她能主宰自己,在繁华中,她能进退自如;汪芹则处于被动的地位,她总在依靠丁楠。她到这个城市的目的是为了寻亲,作为一个寻找者,她的出场体现了这种弱势:被人逼着卖淫。汪芹的被营救表明了她无助的地位,也似乎预示了她将来的命运。而她的命运,并不掌握在她自己的手里。汪芹被营救后,成为丁楠的小妹,这是一个预兆,可以看到,从此之后,汪芹就生活在丁楠的羽翼下:她能进童禾公司,是因为丁楠丢进垃圾桶的名片;她能勾搭到唐总,固然有她的美貌因素,但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她是丁楠的姐妹:“因为他把她看做是天人般的姑娘,可望而不可及……但汪芹走不得,因为他认定她是一个高品位、高素质的女人,大学生,青春,热情,美丽,她都占有了,关键的是,她还是丁楠的好姐妹,他相信,他从丁楠身上没有得到的尊重和体验,汪芹肯定会给他的。”在城市这种充满诱惑的环境里,稍微一个失足,可能就是深渊,纵使以后去做种种的补救,也是无能为力的了。

相比丁楠的从容自如得心应手,汪芹在这个城市更多地表现为不适应,她的每一步都是失败。进调查公司然后辞职,和童禾的恋情以失败收场,开的咖啡店被砸,肚子里的孩子被拿掉。她最后一次的拼搏也就是她的堕落,指望“拍卖爱情”,用自己的美色和所谓的纯情勾引有钱人,可是没想到最后勾引上的是自己的继父。汪芹的失败,乃至于最后死亡的结局,既是性格使然,更是社会给她的。她不是做中心人物的料,这是她一开始对自己的评价,她也没有贵人相助。她玩不转那个城市,最终玩火自焚,被城市无情的淘汰。

大都会只有梦见丁楠,而汪芹、王芹、万芹无处不在,她是我们的街坊邻居、她是都市小报的迷你故事。从这个意义上,汪芹是小说中塑造得比较成功的形象。

老女人是小说里又一个主要人物,她的重要在于她的神秘。如果没有她的话,丁楠不会几次在窘境险情中奇迹逃生,如果不是她的话,汪芹也不会以那样的方式离开那个城市。老女人是双面的,这不仅反映在她对丁楠和汪芹的引导上,还反映在她的处世上。她仇视男人,却又老是和男人混在一起。甚至觉得让男人玩弄,吃亏的是男人。就如丁楠对此的感受一样:到底是谁在玩谁呢?疯狂和性,最容易反映人的原始冲动,在老女人身上,这二者都具备了。她的疯狂和性是联系在一起的,她的处世哲学没有人能够理解。她的聪明和无所不知,小说里也没有做任何解释。即便是作者,也没有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仅把她的性格归因于一次失败的恋爱,这显然有些牵强。但是,老女人的形象不能说是失败的,因为老女人的所作所为,具有合理性。老女人向我们展示了那个城市的疯狂和淫乱,不合逻辑的疯狂,让人不齿和恶心的淫乱。她是作品中形象最鲜明、性格最复杂的人物。只是这种疯狂和淫乱,这种畸形的过分癫狂的人生态度,这种鲜明和复杂,有时候超出了作者的控制范围。

三

相比起《繁华城》中的女人,男性角色则更多地作为陪衬,但虽然如此,男性依然棱角分明,各具特点。简单从身份上划分的话,《繁华城》中的男人可以分为三种,商人、官员和底层普通人。商人是小说描写的重点。季洪和童禾,分别代表了商人的不同类型。季洪为人正直善良、事业成功,童禾则狡诈险恶,在事业上也不遂人意。在季洪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商人善良的一面,他爱着丁楠,希望丁楠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可是因为身体的原因,又刻意回避着对方。可以说,虽然在商业上季洪是成功者,但在爱情上是失败的。在女性面前他表现出的胆怯和犹豫,和在其他方面表现出来的干练和精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他与丁楠的数次交往中,丁楠强势的一面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从这个意义上说,季洪也是一个陪衬者。童禾并不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只是一个“年轻便暴富了的男人”。在和丁楠的斗争过程中,他的狡诈和阴险暴露无疑。虽然看起来,童禾是主动的,形势对他有利,可是在事情发展的过程中,他却屡屡处在下风。侮辱员工被告上法庭,给员工道歉;买凶杀人不成,反被丁楠用陈鹤提供的材料威慑住;欺骗汪芹的感情,结果不仅遭遇了杨开学的暴力,还被索赔50万……作茧自缚,童禾就是这样一个让人不齿的陪衬者。

小说里的官员只有何副市长一人。他以神秘的身份在娱乐城,是别人口中的“老大”,下属看他脸色行事,言听计从。虽然不像其他人一样花天酒地,可是他却不止一次地光顾肮脏而充满罪恶的娱乐城。而当丁楠揭露娱乐城黑暗的报道出来之后,他大加赞赏,并且一手促成了丁楠的升迁……在丁楠看来,何副市长身上更多的似乎是善良和蔼的一面。可是,她的观察是带了强烈的主观色彩的。毕竟,娱乐城中他们交往在先,丁楠很多次遭遇麻烦,也全靠他的帮忙。对于何副市长,报社廖主任看得显然要透彻得多。对丁楠眼中的何副市长救人的举动,廖主任一语道破:“说好听点,何市长是救人,说不好听点,何市长是肇事。”如果不是感情上的蒙蔽,丁楠也不会不明白何副市长的真正面目。因此,何副市长最后因为经济问题被双规,也就是情理之中了。

商人和官员毕竟只是城市里的一小部分,更多的是普通人,比如小警察杨开学,记者陈天一,善良的陈鹤,痴情的石头。他们的生存状态更值得关注。城市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染缸,他们身处其中,有的选择堕落如陈天一,有的选择背叛妥协如石头,有的选择抗争如陈鹤。他们的结局也各不相同,陈天一和童禾沆瀣一气,石头得名收利,杨开学继续过着普通人的生活,陈鹤则在病床上长睡不醒。不管结果如何,也不管他们达到这些结果是用的什么手段,他们都是弱势的,不能像季洪或者何副市长那样,在城市中呼风唤雨,畅通无阻。要生存,要融入城市生活,只有依靠自身。从这个意义上讲,即使是卑鄙如陈天一者,身上也有可以理解和值得同情的地方。

四

繁华城是一个混乱之城、暧昧之城。当代中国作家只要一涉足当下都市生活,一写到世纪转型期的世道人心,总免不了匆忙急促,浮光掠影,价值游离,褒贬失范。莫言的《丰乳肥臀》如此,余华的《弟兄》尤其如此。作家如何认知和把握这个价值混乱的时代?这是一个有共性的难题。《繁华城》作者的处理策略是,以全知的视角,尽量客观描写,不作简单的价值评判。对“繁华城”中的种种混乱的把握,作者有自己的审判标准,道德良知固然潜在地起着作用,但从现实角度考量,道德并非屡试不爽,这也是作者的清醒。繁乱,既是城市外表的喧嚣,更是人们价值的混乱,作者或者作简单直观的描写,或者借助人物之口抒发情感,比较充分地尊重笔下的人物和环境,没有进行粗暴、不负责任的干涉。当然情感的倾斜是有的。表现在对道德沦丧、价值失范的深沉忧虑,对丁楠那样能够坚持道德操守、维持心灵纯洁者给予了赞美。

《繁华城》对人物的处理,不是按照传统小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套路,充分显示了作者对当下社会复杂性的把握能力。出场人物很多,大部分也写得各有特点。但大都属“扁平”人物,性格较单一,或者很模糊。如狡诈无耻的童禾、阴险的陈天一,他们恶的一面表现得很充分。但何以从恶?社会层面表现多,个性层面揭示不够。在丁楠和汪芹身上,作者则更多地表现为宽容和欣赏。同情她们的不幸,为她们的成功而欣喜。但一个男作家写女性,从性征的角度还是有难度的。丁楠的正义和才干何以产生?何以来的对都市诱惑的抵抗力?免疫力?如同上节所分析的那样,作者的描述是不够充分的,很有点以意为之、强加于人的感觉。丁楠的学识教养、四次恋爱经历都不足以使她立足城市、坚守个人、战胜邪恶。作者的全知视角,和过强的故事密度,使其有时不能深入到人的隐秘内心,未能充分展示人物自身性格的发展逻辑,留有人为推动人物行动的痕迹。

毛姆说,小说家是用故事思维的。从读者的角度而言,故事好看也是一般读者对小说的基本诉求,是一部小说是否吸引人——甚至可以说是否成功——的重要标准之一。这样说来,《繁华城》是一部成功的小说:它的故事紧凑,情节曲折,扣人心弦。比如丁楠和童禾的周旋:丁楠告了童禾,童禾藏起了汪芹,后来童禾买凶杀人。故事枝节丛生,密而不乱。老女人出谋划策在先,童禾赔礼道歉之后,故事似乎完了,可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报社突然抖出了童禾的丑事,童禾恼羞成怒,归咎于丁楠,买凶杀人,又引出了神秘的老男人。老男人保护着丁楠,陪她去娱乐城,却遇到了初恋情人石头。等到童禾杀人不成,丁楠威胁童禾使后者不敢再乱来的时候,汪芹又出事了……总是有数不清的事情围绕着丁楠,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似乎“掉进了一身深渊里,纠缠不休”。读者和丁楠一起紧张,一起迷惑,一起消沉或者重拾信心。在小说的后半部分,从丁楠在娱乐城当卧底开始,情节依然充满起伏。神秘的老大,报社的风云,汪芹的堕落,丁楠被陈天一污蔑……依然给人应接不暇之感。

小说的结尾,童禾依然逍遥法外,陈天一也再次“上位”,而丁楠心目中“应该是个好官”的何副市长却被双规,可怜的汪芹用自己的生命为过去的荒唐买单,季洪决定要好好对丁楠一辈子,老女人遁入空门,陈天一搭上了童禾——结尾的处理,似乎稍嫌草率,显得有些生硬,突兀,小说正文的交代和铺垫不足。这些处理,有草率的地方,作者似乎在滥用自己手中的权力,主宰人物的命运。不是他们的命运应当如何,而是作者让他们如何。

(作者单位:湖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