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怀念
2009-11-30王芸菲
王芸菲
老人坐在阳台上,眯眼遥望雨前的天空。恍惚里好像又看到盘旋的驯鸽鸣声穿越天空,雷声有力地炸响,推车卖冰糕的老人扯过塑料纸。
“爸,进屋吧,外头多凉。”张子明扶着父亲的肩,才始觉他的干瘦。当初把自己扛在脖子上骑大马的健壮男人,现今竟连骨头都硌得人手疼。老人转过身,张了张嘴,还没开口,电话铃突兀发响。
张子明刚想过去接,父亲忽然用力扯住他,一使劲让骨节泛白。老张一点点走过去,屋子里的响声显得孤单凉薄。看见父亲把电话放下,不发一声地去取大衣,张子明追过去:“出什么事儿了,爸,到底是怎么了?”
老张别了别腰里的牛皮夹:“影厂,倒闭了,前两天老王跟我提过,我,还不信呢……不信。怎么就那么快呢?那么大个影厂,说话工夫就……就吃个饭,我自个儿去。”老张别过头,绕过电梯,一层层地走下楼梯。老人的脚步很沉。张子明看见父亲挺直的脊梁,忽地,模模糊糊的眼睛里浮现出小时候碧蓝的天光。
从刚会跑的年龄起,张子明的脚丫就没离开过影厂,《追捕》,《卡桑德拉大桥》,《阳光下的罪恶》,从院子里招呼一帮皮孩子们就往影厂二楼的放映厅奔。板凳都给他们磨得泛出油光,一遍遍地看,直到最小的细节都深刻在了脑里,直到几十年后的现在一想起来,还胸口热乎得发胀。夏天里影厂墙壁上的爬山虎,荫绿了童年。
张子明走到阳台上,看见高楼紧挨着竖在眼前,忽觉身体发软。他扭头在花盆里嗅取瘦弱的香气。
老张走在车流不断的街口,突然忘记何去何从,年轻时候的拥挤的自行车,满眼的青灰色衣裳,都变了模样。几年前退休的时候心里也是空落落的,却不像现在几乎发了慌,手心里满是汗。这大半辈子过去,还以为激动、悲痛之类的词早就远了。老张走得太急,路旁的什么也都像混沌一团,全都看不真切了。
影厂的墙还是铅灰的,贴了些早就褪色起角的海报,风吹过去,哗啦啦地响成一片。“还跟当初一样,真是,多熟悉的声响。”老张将海报小心地揭下来,不敢使一点儿大劲,一张张叠着,卷好。刚抬头,就看见了老同事:“走,进去,咱们好歹也算聚了一回……”老张埋下头,听见老同事调侃的声音:“你看你,怎么还跟当初一个样,干啥事都低个头,腰倒是从来笔笔直,就属你勤快……”
十几张桌一铺开,人都闹哄哄地说了起来。老张走到存片室,钥匙拧不大动。门一开,就看见成排的胶片搁在柜子上头,一摸就粘了一手的灰,老张想取下一盘,发现自己真是老了,几乎都拿不动。回大厅的时候,大家都静静地,有人张口想说什么,却沙哑了声音……
铁门被拉上,尖厉地发出声音,老张才缓过神,望着铁门上的封条。他突然后悔没再转一次放映机……
回家的时候,太阳都落了山,屋子里红惨惨的一片。老张坐在沙发上,陷下去。他摸索着腰上的牛皮夹,却发现腰间空落落的,老张抖着手起来,屋里屋外地找。张子明看见父亲又穿上大衣,像是要出门,“什么急事儿啊,才刚回来,这天都快黑了。”老张滞了一会儿,返身脱下大衣:“小东西找不着了,算了,没啥。”
早上的时候。张子明看见父亲屋子里台灯还亮着,走过去刚想关。看见桌上工整的一张硬纸片,红底黑字,《大闹天宫》,日期,票价,唯独闹字少了个点,碳素笔写的,墨水还没干。
张子明眼前浮现出自己看第一场电影时的情景,翻江倒海的孙猴子让自己兴奋了一整天。那是什么时候,自己和父亲,郑重其事地买了两张票,看了人生里第一场电影。之后,父亲便从印刷厂转到了电影厂,自己天天有了电影看,招揽伙伴时骄傲得像坐拥天下。父亲在后面转动着机器,看自己的背影都会微笑。
张子明为父亲掖好被子,看他衰老斑驳的脸,忽然听见父亲低哑的笑声,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好梦,竟像个孩子一样高兴。自己也笑了起来,他轻轻地在床边躺下,像小时候一样摸着父亲厚实的耳垂。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