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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北大

2009-11-30杨牧之

北京文学 2009年11期
关键词:同学

杨牧之

看了吉林人民出版社刚刚出版的《未名湖之恋》,我真高兴。书里收了34位作者写的38篇文章。这些作者我都认识,虽然有的不很熟,但都是北大中文系1961年入学的同年级同学,也不陌生。他们的文章,情真意切。文章散发出来的蓬勃才气,文章蕴含着的美好感情,让我顿生敬意:我很遗憾,在一起读书的时候怎么没有和他们多接触、多聊聊?他们毕业后,各奔东西,大都从坎坷艰难中获得成绩,过得很充实。像马以钊,过去我和他一个宿舍住过,也知道他爱好民乐,但哪里知道,今天他从琵琶中得到那么多快乐和享受。他们全家每人都会一二种乐器,女儿、女婿、老伴和他,四个人组成一个家庭乐队,去美国小城戴维斯探亲,给邻居演奏,美国邻居连称中国文化神奇,他们这个家庭乐队出了名,戴维斯有什么活动,经常请他们去演出。你看,他们没写小说,没当作家,没当官,不也生活得快乐、适意吗?还有史孝勇,学中文的,到了大沽盐场,与专业毫不沾边,却工作生活得有滋有味,还能及时发现总结化工生产方面的经验,得到化工部表扬,向全国推广。真了不起。汪炎,上海人,毕业后分配到陕西省剧目工作室。他去了没几天,工作室也成了与作协、文联一样的裴多菲俱乐部,被斗倒砸烂。几经折腾,还因为关照他是刚毕业的北大学生,安排到了秦岭深处的安康。他说,“此生进了秦岭深处的安康,我也没打算再出山,我也出不了山了,从安康到西安,坐长途汽车,要走两天的盘山路……”但他在那大山深处,却写出了《情系汉江》《雪缘》等优美的散文,没有定心,哪来定力,何来文章?“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汪炎在西安见到了写《创业史》的柳青。汪炎问柳青:你还认识我吗?柳青看了看,笑了,说:“咋能不认识呢,你不就是一毕业就钻到裴多菲俱乐部的那个北大学生吗!”宋柏年文章里的一个轶事,让我想到他的遭遇,感慨万千。他说:当我在三十二楼(过去的32斋,中文系男生宿舍)前拍照的时候,一位女生从我身旁走过,她好奇地问我:“连这个普通的旧楼也要拍照?”柏年说,“她哪里知道,这个普通的旧楼里,有我的青春、有我的理想。有我终生难忘、刻骨铭心的一千四百六十个日日夜夜。”柏年因为学校安排他去做留学生工作,提前一年毕业,所以他在32斋只住了4年。他的这些话,只有我们这些同学,我们这些和他同时在32斋度过那如火如荼的大学生活的人,才明白它的分量。

他们是好样的。让我感动。如果现在有人问我有什么愿望的话,那就是给我们机会,让我们这些同学聚会一起,畅叙过去和现在。

同学们的这些文章,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说心里话,回忆起北大,我怎么就没有那些同学的那种自豪和得意呢?回想起北大的学生生活,一种郁闷,一种不愉快,便会油然而生。所以,毕业以后,我很少参加北大同学聚会,不论是中文系的,还是班级的。

当然,我这种心情也并不是一考上北大就有的。如果是那样,我又何必千辛万苦报考北大,去冒一旦考不上北大就可能落到二类学校的风险呢?

刚入北大时,我们的生活快乐而单纯。

参观北大校园,湖光塔影,林阴曲径,雕梁画栋,竹绿枫红,美不胜收。这里是蔡元培纪念碑,那里是胡适之讲课的教室,司徒雷登的办公处,马寅初演讲“人口论”的地方……北大是文化圣地,是文化史的浩大卷忮。北大的校园那么美又那么大,我自己都不相信,这就是我的大学,这就是我即将接受高等教育的学校?一霎时,我觉得每一个能到北大读书的人都是幸运的人,都是蒙受了上天的恩泽。在这样的环境中不好好学习,真是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学校,对不起父母。这可以说是我进入北大后还没有开始上课,不用谁教育,就产生了的第一个“信念”。

在迎新会上,教授林立,杨晦、游国恩、吴组缃、魏建功、林庚、王力、周租谟、王瑶、季镇淮、朱德熙……久闻大名,一睹尊颜,让人目不暇接。大语言学家王力教授代表教师讲话,其中的一句话至今我还记得,他说:“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不亦乐乎?”先生的这一句话,当时让我们这些年幼无知的学子内心顿感骄傲,今天回想起来,实在可笑。但正是这种骄傲,陪伴我们五年大学生活,让我们在走上社会之后仍然记着自己的责任和使命。

再一个当时让我们,陡乐的是北大的图书馆,据说北大图书馆当时的藏书量居全国第二位,那就是说除了北京图书馆,就是北大图书馆了。我到办公楼的总馆借书,只见台灯一盏挨着一直,每盏台灯下面都有一个人在埋头读书。那种安静,那种全身心投入、伏案攻读的气氛,让我感到一种庄严、幽深和神秘。我想学习就是庄严、幽深和神秘的事,必须严肃对待。

我到文艺图书阅览室(不知为什么当时叫文艺图书出纳台),一排一排文艺作品,古今中外,完全开架,任你随意选读。上大学一二年级时,我下了课几乎天天先去那里看书,不用借走,倚在书架旁一看一二个小时,忘掉时间和肚子咕咕叫的烦恼。当时,我曾为我的学校有这样的图书馆而感到自豪。我所读过的中外名著,大约都是那几年,在这个阅览室读的。有时,时间晚了,阅览室要关门了,为了明天能接着看,我就把我读的书放到别人不易发现的架子的最高处,第二天下了课,到那里拿下来再读。

最让我感到温暖的是文史楼阅览室。那可以说是我们中文系,还有历史系专用的阅览室。举凡文史方面的重要图书一般都有,使用起来很是方便。阅览室的管理员李鼎霞老师。总是笑容可掬,耐心和蔼,借阅图书时,你有什么问题,她总能给你解决。你找不到的书,她总能帮你找到。即便你找的书借出去了,她会作下记录,一旦那本书还回来,她就立即通知你来借阅。后来,我知道李老师也是大学毕业,她却能安心为学生服务,帮学生借书还书找书,真让人感动。可以说,我们中文系里哪个人能为国家为人民作出一点贡献,都包含着她的帮助。多年之后,我,又知道她就是我所熟悉的著名学者白化文先生的夫人,不怕白先生不高兴,刚认识白先生时,我是因了李老师而尊敬白先生的。

说到教我们的老师的水平,我们真是得天独厚。

魏建功先生,他是著名语言学家。他主持编辑了《新华字典》,至今已印刷十版、三四亿册,抗战胜利后,为了清除日本帝国主义在台湾五十年奴化教育的影响,促进台湾回归祖国,他响应号召,毅然去台湾推行国语,创办《国语周报》。20世纪60年代,他积极参与文字改革工作,主持完成了《汉字简化方案》,编成《简化字总表》。这样的先生,亲自给我们讲《文字、音韵、训诂》课,我们是何等幸运!记得一次他给我们讲今古音的区别,古人如何吟诵诗文,便吟诵起《醉翁亭记》来。随着那抑扬顿挫的吟诵,眼里流出了泪水,先生进入作者塑造的境界里去了。至今我还记得魏先生当时的音容笑貌。

还有,给我们讲现代文学史的章廷谦先生。他的笔名叫川岛,光听名字还以为他是日

本人。他戴礼帽,拿手杖,脸红红的,胖,走起路来有点喘,讲起课来,东拉西扯,哪天鲁迅吃什么,哪天郁达夫又怎样了,“冰心大姐”如何如何,一堂课直到还剩下一二十分钟了,才拿起讲义念一遍。我们当时都挺有意见。但章先生讲的那些轶事,恰好补了课本的不足。今天想想,正是章先生“侃”的这些杂七杂八的轶事,烘托了20世纪30年代中国文坛的气氛。那都是宝贵的文学史资料啊。这个课,还非他这个亲身经历者讲不可。

为了让学生开阔眼界,学校还常常请外面的专家、学者、作家、诗人来讲课。我印象最深的是请老舍先生来给我们年级上写作课。他讲的题目叫“叙述与描写”。他说,叙述描写要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必须有点睛之笔。比如,一锅白菜汤,本没什么吸引人的,先点上几滴香油,味出来了,再撒上一些香菜,色出来了,这锅白菜汤色香味俱全,谁不想喝一碗?又比如描写北京的风,从西北刮来,遮天盖地,是一种情况;再写风从门缝窗缝钻进来,弄得屋内到处是土,又是一种情况;再说迷风吹得炉子上的豆汁锅锅沿上一圈黑……这个凤的强烈、讨厌,就出来了,又有了北京的地方特点。

好的报告太多了,杜诗专家萧涤非、地理学专家侯仁之,东方学专家季羡林、美学家朱光潜、宗白华,相声大家侯宝林,《艳阳天》的作者浩然,音乐指挥家李德伦讲解交响乐,十分生动。他一边讲,一边介绍各种乐器演奏的风格特点,还请乐器演奏者——示范等等。每一个讲座在我们眼前都展示了一片新的蓝天,一个新的世界。

那时我们生活虽不富裕,但却不缺少快乐。早晨到大饭厅,买上一个馒头,一碗玉米面粥,夹上一点北京咸菜丝,一点儿也不觉得苦。我们多半是先把粥喝光,然后把咸菜夹到馒头里,一边走一边吃,为的是赶早到图书馆能占上一个座位。

上课的时候大家精力十分集中,但是到十一点半以后,常会有同学把带到教室的碗袋,碰到地下。碗勺掉到地上的声音,会引得教室里一片会意的笑声,老师知道,那是催他别讲了,该吃饭了,老师使顺平民意,笑笑,合上书本,说一声下课。

逢年过节时,大家就把饭菜打回宿舍,因为食堂加菜,一个宿舍五六个同学的莱放到一起也是很丰盛的。大家再自掏腰包买些酒来,无非是很便宜的葡萄酒、水果酒、啤酒。记得大学二年级时的新年聚餐,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醉酒。因为是每个人掏钱自己买来的酒,所以各式各样,每样儿都不多。我喝了水果酒,又喝葡萄酒,还喝了啤酒。杂七杂八头就晕了。室长让我去关门,手晃了半天,怎么也抓不住门把手,最后只好用身体把门顶上,自己也摔倒在门前。吃喝完了,我们开始晚会,有人拉二胡,有人弹琵琶,有人敲碗,有人击打筷子……等着新的一年零点零分全校团拜的钟声,等着校长在团拜时的祝福。

看看,这是多么快乐,多么无忧无虑的大学生活啊!如果五年能一直这样下去,我们集中精力、踏踏实实地能学到多少知识、多少本领!我们的大学生活该是怎样的惬意!

但是,十分可惜。这种气氛不知怎么就没有了。

1962年的下半年,我们年级发生了一件事。文学班的一个同学从图书馆借来了1957年《人民文学》的合订本,其中有丰村的《美丽》、宗璞的《红豆》。他觉得写得很美,文笔也好。就推荐给同班同学看。这个同爭看完之后,立刻感到问题严重,告诫那位同学说:这两篇小说完全是宣传小资产阶级情调啊!要知道,那个年头小资产阶级情调是非常严重的问题,是无产阶级所不取的。接下来老师知道了,就找他谈话,跟他说:这两篇小说作者,一个是右派,另一个虽非右派,问题也不少,你竟然欣赏这样的小说,和这样的大毒草产生共鸣,你要检查一下你的世界观,尤其是要联系你的家庭出身检查。

这样一说,给了这个同学当头一棒。老师让他联系他的家庭出身检查,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原来这个同学的父亲解放前是个商人,解放初定的成分是资本家。在报考大学时,他的父亲本来不让他报北大,说,就是分数够了你也不会被录取。没想到还真考上了。已患了肺癌的父亲十分忧虑地对儿子说:“到学校后,一定要尊重师长,和同学搞好关系,你要记住:你的家庭出身不好。我的病也许等不到五年后你毕业的那一天,等你走上深会,你仍然要牢牢记住:你的家庭出身不好。”这位同学说。本来对这个家庭出身我十分坦然,学枝不是再三说家庭出身是不由自己选择的,关键是自己的努力吗,所以填什么表都是如实填写,这件事对他震动极大,他说,“这时我才感受到父亲话的深刻含义。再思量父亲的嘱咐,那些话真的深入到我的脑海里,渗透到我的骨髓中了。”我们听他这么说,心里都很不是滋味。直到今天,一想起他的那些话,我就会想到佩带在海丝特,白兰太太身上的“红字”。

这件事也给大家敲了“警钟”。因为私底下,大家早在盛传,什么毛主席说小说《刘志丹》是大毒草,“是利用小说进行反党?”是“一大发明”。大家开始感到紧张;开始感到校园里井不是那么简单。

也巧,很快又发生一件事,再一次震动了大家。有位同学举报,有的人在食堂吃白薯竟然扔皮,这不是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吗?于是全年级各班,都开生活会。这次不仅仅是出身不好的人要检查了,每个人都要检查自己有没有资产阶级生活作风,每个人都回忆自己吃白薯时是否扔过皮。

我还记得一件事。一次,我们在饭厅外面的台阶上坐着吃饭。恰好,一辆大粪车在我们前面过。大家纷纷端着碗走开:我说了一句:“嘿,真臭!”坐在我旁边一起吃饭的一位同学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没有粪臭,哪有馒头香?你没种过庄稼,种过你就觉得粪香了。”虽然至今我也没觉得粪香、但当时我确实觉得自己缺乏劳动人民感情。

这样的事不断发生,而一旦发生这类事情就要和阶级斗争,和世界观、小资产阶级感情联系起来。要想认识深刻,还得从“和平演变”,“堡垒从内部攻破”这才面深挖。学校里的气氛越来越紧,渐渐地大家做事说话都十分谨慎,十分小心了。

一天,事情终于在我身上发生了。选件事成为留在我心上经久不去的烙印。

入大学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吃不饱饭。学校领导怕学生累坏了,实行劳逸結合,每天晚上九点多,大家就已经上床了。那么早就躺在床上,睡不着干什么呢?两件事,一是开精神饭馆,大讲什么菜好吃、谁的家乡有什么特色食品,讲得直咽唾沫。二是讲鬼的故事。我是个没有故事的人,小的时候,七岁上学读书,从不到野外玩,有数的一次,和一些大孩子去野外捉鸟。回程时,大孩子们钻进高梁地,寻找瓜园。我家乡的西瓜、香瓜都种在高梁地或者玉米地里,为的是不易被外面过往的人发现。我们钻进地里,很快就发现了一块香瓜地。大孩子们马上下手,我也跟着摘。怕农民发现,大孩子摘了几个,很快就跑了。等发现别人都跑了,我还没有找到熟的瓜。我

以为看瓜的人来了,吓得我扔下刚摘的一个,拔腿就跑。等我追上大家,看到人家嘴里吃着,手里还拿着,我则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了。既没吃着瓜,还吓得发抖。

这样一个人,苍白得很,有什么故事?等听到人家讲得津津有味时,我突然想起中学时我的一个好朋友讲过的一个故事。

说的是抗日战争时,了个山沟里的战地医院,住了很多伤病员。到了夜深人静大家睡着时,会有一个黑影进入病房。第二天,睡第一张床的病号就失踪了。一个月居然发生了好几起,总没破案。派人暗中守着,也没有事,可天一亮,大家醒了,又少了一个人,闹得谁也不敢睡第一张床了。说完这个故事,谁也没吭声。我也觉得瘳得慌。马上说,这是听中学同学讲的,肯定没什么鬼。

……还是一片寂静,也许是大家年轻,怕鬼,也许是困了,该睡觉了。突然一个声音发出来:“什么鬼故事!你这是宣传迷信,攻击革命战士!你没有起码的科学精神,根本不配做个共青团员!”宿舍里更寂静了。起初,我还以为是在开玩笑,但在一片寂静中,我顿时明白了,这是在批判我。

“你凭什么这么说?凭什么扣帽子?我早就说了。听别人讲的……”

我的嗓门很大。其实,我这是辩解,说自己讲这个故事并没有恶意。也许别人在这种情况下会选择不吭声,忍耐着让激动过去,我却选择了为自己申诉,而且申诉得像跟批评我的人吵架一样。时间已是夜里11点,其他房间里其他班的同学都过来看究竟。这事情真闹大了。今天,我已经经历了世事沧桑,回想当年,真是太经不住事了。可是当时真是怕成为开会批判的对象啊。

这以后,想不到的事情就发生了。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很快我就被取消了听党课的资格。据我观察,我们那时要求入党的人有四种待遇:一是写了入党申请书的;二是写了入党申请书又可以听党课的;三是写了入党申请书被确定为培养对象的;四是最高档,被定为重点发展对象的。本来我已进入二档,是可以听党课的了,讲了鬼的故事后,我又退到了第一档。

“祸从口出”啊,我又想起得到和我类似“待遇”的一个同学。他因为说了郭沫若先生一句话,也受到严厉的批评。郭老在他的自传体随笔《我的童年》中说:一天,他在园子里看到堂嫂两只手掌带着海棠花的颜色,突然起了一种美的念头,想去触摸嫂子的手。但终没敢走去实现。我们班这个同学说:郭老怎么能这样想,太不好了!其实,郭老是说他自己十岁前后,由于身体的变化,就有了性的觉醒,转而提醒家长对孩子要有科学的教育,这个同学也是书生议论,并无他意,但却为此受到批评。因为那时郭沫若先生是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这个同学便被批评丑化国家领导人。

但那时,我们都还是头脑简单的学生,没有社会经验,一心想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的古训。我还乐观地相信,清者自清,时间会证明我是一个正直无他的人的。

可是,事情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发展,直到毕业,我也没晋升到可以听党课的档次,更谈不上成为培养对象了。其实,今天想想,当时整个社会都是那样,一个小环境里的往事前尘又算得了什么?哪个人,包括我们自己,都生活在这个环境里,都受这个环境影响,用当时那种思维、眼光看事看人,这是时代造成的,只是那时我还没有认识到这一步。

1987年,我终于入党了。在支部大会上,支部党员在发言中特别赞赏的我的一个优点是:能经得住组织的考验,证据是从1962年提出入党,到1987年,25年坚持不懈地争取入党。

话再说回来。时间已经到了1963年,我们进入大学三年级,这时,针对国民经济三年困难的“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已不见有人谈,“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已经成为公开的口号,一个一个“阶级斗争”的严酷事例让这个口号深入人心。学校里开始了“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日子。“红与专”的问题已经上纲到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争夺接班人的高度。有的同学不敢当众看书,怕被当作“自专”的典型。有的同学寻找人迹罕至的地方去攻读书本。我们年级一位同学,在他回忆那段生活时说:“我观察我班同学到总馆借书的很少,寒暑假不回家的同学也很少,因此,平时我就躲进总馆攻读藏书,寒暑假不回家,留在学校读书。总之,要尽量不让其他同学发现我在读书。我要给人留下欠红也欠专的干庸印象,这样既不冒险也不危险。”学生读书要躲起来,努力学习都成为有风险的事情,就是那时校园里的现实。

不久,1964年,北大又开展“梳辫子。抱西瓜”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所谓“梳辫子,就是把自己的错误问题理出来梳成辫子;“抱西瓜”,就是要抓自己的大问题,抓“西瓜”,不要净说“芝麻”、“蒜皮”的小事。这次运动是直截了当地针对每一个同学。做法是要求同学们之间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自己检查,群众揭发,人人过关,严肃教育。一时间人人自危,矛盾由此而生。就我个人看。“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班级里分为天派、地派,并不完全是对国家人事的政治观点形成的,而是班内矛盾的体现。这些人进了“天派”,那些人就成了“地派”。学校生活成为很揪心的日子,“同窗”这一词完全变了味道。

后来,就是去农村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四清”运动),清理干部的“四不清”问题。“梳辫子,抱西瓜”之后,学校说,你们要到阶级斗争中去经风雨见世面。你们要在实践中念好阶级斗争这本书。那是我第一次到长江边上的古荆州地区,蚤然不是江南,但已经是紧挨长江边了,稻田、竹园、小河、池塘、鱼鹰、炊烟,房东大哥大嫂……让我这个北方青年,感到十分亲切,在校园里绷了两年多的弦轻松下来。四清工作队领导及时发现了我们的情绪,马上组织开会,再三强调,这里不是世外桃源,千万不要忘记在这美好、平静下面潜伏着激烈的阶级斗争。但农村的这一切,仍然让我感到清新、亲切。

在江陵的十个月社教运动给我很多教育、很多收获,但对我教育最深的是:以后做什么事都要记下来,尤其是涉及钱财的事。我还记得和我一起工作的地方县干部说:拿破仑说过,钱财大事不能马虎。这话是不是拿破仑说的,我不知道,但当时这话的真理性对我确是正中下怀。因为“四清”运动清干部,就是让他们一天一天回忆今天干什么了,昨天干什么了,前天干什么了,在哪儿开会,吃的什么,和谁在一起,一年前、两年前、三年前的情况都要如此回忆,要说清楚,甚至要一直追溯到他上任那一天。后来,我曾问过和我们一起在江陵搞社教运动的地方县里的干部,“四不清”干部他们怎么能把每一天的活动都记得那么清楚?地方干部说,瞎编呗,哪个季节,开什么会,吃什么大体差不多。他们不是第一次搞运动了,他们有经验,会对付。但是。我还是牢牢记住,做了什么事,尤其涉及钱财大事,一定记录清楚,保留下原始单据。

汲取这个经验教训,确实让我尝到了甜头,1988年,我从中华书局调到新闻出版署图书工作不久,赶回老家给父亲办丧事,刚回来就有人举报我,说我办丧事住高级宾馆,让当地新闻出版局出钱。我立即把保存好的和弟弟们一起住招待所的发票,交给组织看,发票上写着:四个人一间房,每晚一人五元九角钱。

唉!生活教会了我们多少经验啊!

写到这里,我想起我的一个同班同学的结局,很难过,一定要写下来。我一直认为她就是这种教育的牺牲品。

这位同学是一位电影大导演和著名演员的女儿。“文化大革命”开始没多久,大导演被打成反动权威,斗倒斗臭。她就改姓母姓,另起新名。她的新名叫着不方便,我们总叫她石力。

她是一个年轻、聪明、充满理想的女孩子,还记得1963年的时候,三年困难已到了尾声。北大校园渐渐活跃起来,在食堂大厅,周末的晚上常有舞会,跳的是交际舞。那时的舞会还是很小规模、很少的人中间的事。我们年级的几个男生,爱热闹,穿上不知是父亲还是叔叔的旧西服,上衣左边的口袋里还露出乎帕的一个角,很像那么回事,挤在舞厅的门口想进又不敢进。

石力也是舞会的热心参加者,记得她穿的是西服裙,因为那时这是很时髦的服装,所以我印象深刻。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她努力脱胎换骨;到干校,战天斗地,她心里想着自己出身反动权威家庭,决心与家庭划清界线,走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不作“资产阶级小姐”。她默默地,自觉而刻苦地改造自己,干校后期,我早已调回北京,听说她嫁给了外省一家工厂的工人。

1988年冬,我去那里开会,会上的工作人员告诉我石力工作的单位离我住的宾馆不远。会后,我去看她。她十分高兴,眼里溢出兴奋的光彩。她下班了,我说,到我住的宾馆坐坐。她说,好,正好顺路,她推着自行车,一路走一路聊。几次眼眶发红。后来,她说时间晚了,家里婆婆孩子等着,不坐了,得赶紧回去。分子时,我又见她眼眶红了。我以为她远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难得见到老同学,是一种激动,使挥手告别。还对她说,有机会带着孩子到北京玩。

不过半年,石力的朋友来北京开会,告诉我石力没了!我大惊。朋友说,她早晨上班,刚出家门,胡同里飞驰过来的摩托车把她撞翻。从此再没有醒过来。她一句话没说,留下了两个还没到上学年龄的孩子。

我又想起我出差看她和她说话时她那红红的眼眶,想起她的改姓更名,决心走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不知什么缘故。想到石力的遭遇,我总会想到《红楼梦》里探春的远嫁,但那是因为什么,她又是因为什么?

想起这些事,我们的心情能够怎样?唉!

尽管如此,北大仍然是我一生中十分重要的旅程,是一段没法忘记的岁月。今天,它已经十分遥远了。可是,检视我的一生,它又是那样贴近,艰难郁闷的日子培养了我们奋斗的意志和与人为善的情怀。

我们得努力,不辜负深厚、渊博、求新、向上的北大。

我们得与人为善,让那些阴郁的日子不要再来。大家携起手来,共同面对生活的重压,享受生活的美好。

面对蝇营狗苟,琐琐碎碎,我懂得了,快乐的秘诀就是在生活中要充满梦想;成功的秘诀就是不屈不挠地前行。木管什么声音,什么脸色,想着让梦想成真。

从江陵的农村社教运动(“四清”运动)回来不久,“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因为北大有聂元梓的一张大字报,更为热闹。那以后十年的日子大家都差不多了,我无需再写。

责任编辑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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