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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物论下的关系构造:马克思思想的生态轨迹之二

2009-11-30黄瑞祺黄之栋

鄱阳湖学刊 2009年2期
关键词:德意志意识形态生态学马克思

黄瑞祺 黄之栋

[摘要]继本系列论文首篇分析《1844年哲学与经济学手稿》的生态思想,本文进一步分析马克思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1845)和《德意志意识形态》(1846)两个重要文献的生态思想。本文参酌了日本马克思研究大家广松涉的《德意志意识形态》译稿,从文献学的观点还原了马克思与恩格斯的独到见解,并梳理出马克思唯物主义中的生态意蕴。具体来说,马克思从辩证的角度出发,首先肯定了个人的存在是立基于人与自然的交流之上。就这点来看,马克思所阐释的独到的关系主义见解,与当代生态学的看法,有着根本的一致性。进一步而言,人与自然的交流基本上是从人类生产生活资料的活动中展开的。基于此,个体的劳动与集体的协动不但是我们分析人与自然的关系的出发点,对劳动的分析更是我们理解当代生态问题最重要的分析工具。

[关键词]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意志意识形态》;生态学;生态马克思主义;关系主义

[中图分类号]A8111.2;G0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4-6848(2009)02-0091-08

[作者简介]黄瑞祺(1954—),男,台湾台北市人,社会学博士,台湾“中央研究院”欧美研究所研究员,主要从事欧美社会政治理论、生态社会学、全球化研究;(台北11529)黄之栋(1977—),男,台湾人,英国爱丁堡大学社会暨政治学院(School of Social and Political Studies)博士候选人,主要从事环境理论与左翼思想研究。

[收稿日期]2009-09-05

An Ecological Interpretation of Theses on Feuerbach and The German Ideology

Ruey-Chyi HwangChih-Tung Huang

Abstract:This article investigates the ecological implications in the thought of Marx from an ecological viewpoint. Recent efforts to bridge the gap between environmentalism and Marxism have heavily relied on the idea of alienation and the critique of capi-talism; thereby most ecological Marxists concentrate on the texts of Economic and Philosophic Manuscripts of 1844 and Das Kapital.Other texts have been long forgotten. We adopt the analytical methods suggested by Japanese scholar Wataru Hiromatu to analyse two significant manuscripts: Theses on Feuerbach and The German Ideology. In doing so, we hope to take the opportunity for the re-intervening of Marxism in contemporary life.

Key words:Marx; Theses on Feuerbach; The German Ideology; ecology; ecological Marxism; relationism

一、绪论

在当代的环境研究中,论者对于马克思主义的“生态定位”一直存在着重大的争议。总的来看,所谓的环境主义论者(environmentalists)大多对马学采取了拒斥的态度,并认为马克思理论是站在“反环境”的那一方(Barry, 1999)。为了回应环境主义者的批评与挑战,马学研究者莫不戮力汲取马克思的哲学与政治经济学来对资本主义的逻辑进行批判,并希望马学能借此在这个环境主义当道的世纪中站稳脚步(Benton, 1996)。基此,《1844年哲学与经济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与后来的《资本论》成为最常被引用的书籍,并被当做当代“红绿政治”的接合点(黄瑞祺、黄之栋,2005a;2005b)。然而,除了这两部为人所熟知的稿本之外,马克思在撰写这两本书稿中间的时期,亦有几部重要的著作,值得重视。

在本文中,我们将分析《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这两本棘手的“著作”①,希望借由对这些著作的系统分析,来厘定唯物论在环境主义中的位置。为达成此一研究目的,作者先从文献学的角度,分别对两部著作成立的背景进行考察;然后,回过头来,对所谓“全面真理”的立场来进行阐析,进而点出此新自然哲学观中的生态哲学意义;紧接着,又从唯物论的看法出发,重新检视“自然主义即人本主义”一语的意义;最后,提出几点析论当做总结。

在进入实质讨论之前,特别值得说明的是,本文在进行文献分析之时,参酌了日本马学研究大家广松涉的研究成果。广松氏生前乃是当代日本马学研究的翘楚,他对《德意志意识形态》的考据之深刻,具有其国际权威性以及不可动摇的影响力②。当然,在理解唯物论时我们是否需要采取广松涉般“关系主义”式理解,容有疑义;但关系主义的看法拓深了我们对马学与生态学的理解,却是毋庸置疑的。

二、文献学的考据

1.《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

《提纲》③是马克思于1845年春天在比利时布鲁塞尔写下的。当时他把这篇文章记在1844~1847年的笔记本里,笔记的上端写着:“1.关于费尔巴哈”。对此本笔记,恩格斯曾指出:“这是匆匆写成的供以后研究用的笔记,根本没有打算付印。但是它作为包含着新世界观的天才萌芽的第一个文件,是非常宝贵的。”(马克思、恩格斯,1995:54-57)

在马克思去世之后,恩格斯在整理他的遗稿时,才发现了这本笔记。由于他称这些笔记是“十一条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马克思、恩格斯,1965:412),此本笔记因此而得名。后来,恩格斯于1888年出版《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书单行本时,把本提纲以“马克思论费尔巴哈”为题,以附录的形式发表,这是本文首次公开发表,当时恩格斯对其中的文字作了若干修正。而现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标题,则是《马恩全集》俄文第2版编辑所加(马克思、恩格斯,1995:54-57)。

本《提纲》是马克思被法国政府驱逐之后,从巴黎迁居到比利时布鲁塞尔初期的作品。在马克思的思想发展上,《提纲》是连接所谓巴黎时期(1843~1845)的《手稿》及《神圣家族》两书,以及1846年在布鲁塞尔时与恩格斯合写的《德意志意识形态》间的桥梁性著作。在前两书中,马氏仍深受费尔巴哈之影响,因而对费尔巴哈仰慕有加。但在后一书中,他开始对费尔巴哈展开了系统的批评,其间的转折点就是这部《提纲》。自本文之后,马克思开始对费尔巴哈所代表的旧唯物主义展开概略的批评,同时勾勒出一个新唯物主义世界观的轮廓。

本《提纲》共11条,每条都是针对费尔巴哈人本学的唯物主义所提出的批判。总的来说,费尔巴哈的旧唯物主义有两大缺陷:首先,由于他没有从主体出发来认识自然,所以没有把自然看做是与主体具有内在关联的自然,当然也就没有发现所谓的自然其实是“人化的自然”,而不是“自然的自然”;其次,费尔巴哈没有从实践的角度去理解现实世界,因此没有把客观世界看成改造的对象,而只是当成直观的、认识的对象,从而忽视了主体的能动性。由于人对客观世界的认识,是建立在人对客观世界的改造的基础之上,因此没有了对世界改造的意志,也就不会有对世界的认识。总之,因为费尔巴哈只把客体当成直观对象而不是行动对象,所以他的旧唯物论就沦为静态与机械的理解,而无法关照到主体的能动性。

相对而言,可以把马克思新唯物主义称作“实践唯物主义”(practical materialism,岛崎隆,1995;2002)。在《提纲》中,马克思以实践为主轴,正面阐述了他“新唯物主义”的基本看法。马克思之前的唯物论,虽然在哲学的根本问题上确立了物质是第一性、意识是第二性的唯物主义原则,但是包括费尔巴哈在内的旧唯物主义在对存在、对客观世界的理解上,却与马克思所主张的新唯物论存在着重大歧异。不过二者并不是截然对立的,马克思的新唯物论是旧唯物论与观念论辩证的统一,下文将进一步申论。

2.《德意志意识形态》

《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在马恩两人在世之时,因为书报检查等制度的实施与其他种种原因,一直都未出版,终至惨遭“老鼠牙齿的批判”。这本遗著本来没有书名,一直到1847年时,马克思撰文于“特里尔新闻”(Triersche Zeitung)和“布鲁塞尔-德国人新闻”(Die Deutsche-Brüsseler-Zeitung)中声明反对卡尔•葛伦(Karl Theodor Grün,1817~1887)时写下“恩格斯与我关于费尔巴哈《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共著(对费尔巴哈、布.鲍威尔和施蒂纳所代表的现代德国哲学以及各式各样先知所代表的德国社会主义的批判)”这些话后,稿件的名称才正式确定(黄瑞祺、黄之栋,2005b:264-265)。

《德意志意识形态》撰写的时间是在1845年秋至1846年5月。当时马克思与恩格斯二人在布鲁塞尔会面,决定“共同钻研我们的见解”。这份文件的历史性地位正是在于两人承接了《提纲》的论点,第一次系统地阐述了唯物史观的原理,因此被誉为“唯物史观(历史唯物论)诞生之书”(黄瑞祺、黄之栋,2005b:264-265)。

对这本手稿,必须首先指出的是,恩格斯在这个手稿中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在两岸的马学研究中,学界往往把《德意志意识形态》当成“一本”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合著”来看待。我们认为这种看法有待商榷,因为《德意志意识形态》既非一本书,也不能称作是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合著。原因很简单,因为该“书”勉强只能算是一本(几张)连定稿都称不上的笔记草稿而已④。

在这份草稿中,恩格斯主笔稿件的左半边,然后马克思于右侧加笔。因为尚未付梓,也没有油印成册,所以并不存在两人观点混淆的问题。此外,由于两人各自书写笔记的左半边或右半边,因此两人之间的思想差异清楚可见,因为至少笔迹是完全不同的。当然,该稿件既然是由恩格斯主笔,整个架构也可以说几乎全部是由恩格斯拟订的。从这个角度来看,与其说“本书”是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合著,还不如说是“恩格斯与马克思的讨论笔记”。全文分成两卷,其主要内容是批判费尔巴哈、鲍威尔、施蒂纳等人的哲学观点。

此处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既然我们认为该稿件出自恩格斯者多,出自马克思者少,为何本文还把它放在马克思思想的生态轨迹中来讨论呢?原因无他,此乃因为本文所将引用的部分,有马克思强烈斧凿过的痕迹(详见下述),从而在论述体系上引文较符合马克思之思想。具体言之,生态思想散见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文中,其中又以马克思主笔的部分最为贴近当代环境主义的看法,因此我们把该文放在马克思的生态观中讨论,应当最能体现马克思本人的思想演进历程。

有了这样的背景认识之后,我们就可以借此来分析何谓“全面的真理”,什么又是“人与自然的统一”了。

三、全面真理的立场

在《手稿》时期,青年马克思即断言“自然主义即人本主义”,此时他所主张的哲学观既不同于往昔的观念论,也不属于过往唯物论的范畴,而是这两者统一后的“真正真理”。问题是,为什么这种新的自然哲学会是一种“真正的真理”?这在《手稿》中并未获得说明。这个问题一直到《手稿》完成的半年之后,马克思在布鲁塞尔写下《提纲》时,才对上述全面真理的立场加以进一步的阐明。

马克思之所以主张要统一往昔的唯物论与唯心论,使之成为“唯一真正的真理”,乃是因为前两者都只代表了某种“片面的真理”而已。既然两种说法都只是片面的真理展现,那么马克思主张超越二者进而寻求一个“全面的真理”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正如在《提纲》的第1条中,马克思说到:

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最重要缺点是:对对象也就是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乃至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能动的方面却{被}唯心主义{观念【论的】}抽象地发展了,当然,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⑤(広松 涉,2002:230-231;参看広松 涉,1988:24-25;马克思、恩格斯,1995:54⑥)

据此,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马克思在这里指出了在他之前的所有唯物论者的偏失。具体来说,包括费尔巴哈在内的旧唯物主义者,把所有的东西都看成是一种惰性的物质,所以他们才会把“对象”、“现实”等等存在,也都当成客体来理解。由于这个缘故,对于人类的“感性”活动,过往的唯物论者也都倾向于只从被动的观点出发,而希望以直观的方式来把握这些感性活动。在这种看法之下,人的主体能动性就消掩在唯物论者的论述中了。质言之,对马克思而言,人必须通过劳动等实践的过程才能成为真正的人。但在这个劳动的过程里,人不但会对对象进行改造,反过来也会受对象所改变,进而向更高的层次迈进。基此,如果一种哲学观不谈劳动与实践等主体能动的要素,那么这种哲学观终究是不完整的。

既然“感性的人类活动”、“实践”等面向未被往昔的唯物论所掌握,这就意味着,“自然的人化”这个侧面没有在过往的唯物论中体现。从而,作为对象的一方因主体劳动而被注入人类内在本质,而展现出主体特质的这个面向,尚未被涵盖在往昔的唯物论中。因此,马克思当然会希冀从“动的侧面”(亦即劳动辩证法的侧面)去寻找真理。问题是,自黑格尔以来,劳动主体这个概念一直都被认为是一种抽象精神的展现。这种抽象了的主体概念,失去了现实的意义。就这一点来说,把人看成是“感性的=现实的”存在的唯物论即使仍有缺憾,但还是较观念论来得正确。因此,代表了过往唯物论与黑格尔唯心哲学的两种学说虽说各有擅场,但是他们的立论基础都尚待完善,顶多只能代表“片面”真理而已(黄瑞祺、黄之栋,2005a;2005b)。

这种片面性的消除,一直要到马克思学说中把黑格尔的劳动辩证法里那个抽象的精神主体,用“感性的=现实的”人(类)来代换时,全面的真理才得以展现(木田 元,2003:202-205)。作为一个新世界观的天才萌芽的第一个文件(马克思、恩格斯,1995:788),我们从中可以看到这里的观点与半年前的《手稿》有高度关联。两者的连贯性明显地展现了一种“辩证法的继承”,是一种智识的提升,而非断裂。

在马克思主义中,存在着一种根深蒂固的两分法,就是认为包括马克思本人在内的所有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不是辩证唯物论的就是实践唯物论的。换言之,此处的辩证与实践之间只存在“择一关系”,而不存在共存关系。这种对马克思主义的切断式的看法,不管是从生态学的立场来看还是从辩证唯物论的角度来看,其实都充满了争议。就辩证唯物主义来说,自然界到底存不存在着辩证法与运动?对实践理论而言,实践就意味着生产与劳动,而这几个词语只要稍微扩张解释,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改造、利用、剥削等词语的同义词,因此更是充满了争议。对此,《提纲》中强调变革对象的实践唯物主义,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起点,也赋予了对唯物主义统一理解的可能性。

上述这种动的侧面与实践的概念,对现今生态学说的建立起了一定的转折作用。以往的生态学说或绿色思潮大多着重讨论自然(本身)的存在样态,而忽略了人在整个生态体系中的作用,致使当代生态学说理论有强烈的“反人类”或“去人化”的特征(黄瑞祺、黄之栋,2005a;2005b)。若是采取马克思主义的生态学说,我们就可以避免上述之困扰,因为马克思的理论重视人在劳动时与自然间的交互作用。因而,马克思虽然强调自然的人化,却也不忘注视人的自然化,因为这两个过程是劳动辩证中一体的两面。

四、自然与人的统一

既然马克思把黑格尔劳动辩证法中的抽象精神用现实的、活生生的人类来代换,那么我们得继续接着问:此处所谓现实的人类所指为何?关于这点,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有以下的叙述:

我们开始要谈的(诸)前提,不是任意提出的、也不是教条,而是一些只有在想象中才能撇开的现实(诸)前提。这是一些现实的(诸)个人,是它们的活动和它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它们眼前已有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因此,这些前提可以用纯粹经验的方法来确认。

全部人类的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诸)个人的存在。〔这些个人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的第一个历史行动,不在于它们有思想,而在于他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因此,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身体以外的)对其他自然的关系。当然,我们在这里既不能{深入研究}人们的生理特性、和人们眼前所见到的自然诸条件、也就是地质学的、山水志的、风土的这些其他的各种关系{和……解剖学的特质}。〔但是,这些条件不仅决定着人们最初的、自然形成的肉体组织,特别是它们之间的种族差异,而且直到如今还决定着肉体组织的整个进一步发展或不发展〕任何历史记载都应当从这些{全历史的}自然基础{开始出发}以及它们在历史进程中由于人们活动而发生的变更出发。⑦⑧(広松 涉,2002;马克思、恩格斯,1995:66-67)

马恩两人在1845年至1846年间写下的断简残篇(即《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提到人类生存的第一个事实,是每个人的身体组织与对外界自然之间的关系(Benton, 1989)。他们认为这个事实是所有人类历史成立的前提要件。如果我们把这种生物体与环境之间的关系态样,用来对照生态学一词的创始人海格尔(Ernst Haeckel)所标举的生态关系,吾人当可从中了解其异同(黄瑞祺、黄之栋,2005a;2005b)。

海格尔在创造生态学(ecology)一词时,把这个字定义为“动物的有机环境与无机环境之间的关系学”(広松 涉,1988:23;梅棹忠夫 ほか,1976:33)。稍微比较其定义,就可以发现这个定义与马恩定义两者间的相似,因为这两组定义都同样强调主体与环境之间“关系”的面相。从而,马学与生态学之间有了根本的契合。具体言之,在欧陆的存在观中,关系哲学先假定有实体是独立自主地存在着,然后在这些实体与实体之间,关系是第二义的存在。基此,广松常以“实体-(对)他实体”的方式来表现其中的关系构造。⑨换言之,该实体的存在关系是相对于他实体而体现的。由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可以看到前述引言中马克思先肯认了人与自然的存在,然后引伸出两者之间的关系,这点与生态学的原意高度近似。

当然,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关怀视角与海格尔仍有些许的差异。具体言之,生态学所指涉的是“生物体-环境”之间的关系,但马恩两人所指涉的范围只集中在生物体的一种,即人类的身上。正如大家所见,当马恩两人立基于唯物史观之上,并以此来解释历史进程的时候,主体与环境之间的态样就在其学说中表露无遗了。更令人惊异的是,马恩两人的关系哲学要比海格尔的生态学(1869)早了整整20年,因此我们可以说此处两人所提出的关系态样学说,并非受海格尔所影响,而是两人独立的创造。

更有趣的是,海格尔在诠释生态学一词时,把无机的环境当成是给定的、被动的存在。但马恩两人是从捕捉历史这个前提之下,去思考人类的构成要件的。基此,当两人举出人类史上的第一个前提要件是“(诸)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身体以外的)对其他自然的关系(包含了地质学的、山水志的、风土的这些其他的各种关系)”时,他们所说的“主体-自然环境”关系指的并不是那种已给定的、不会改变的“自然诸条件”,而是“在历史进程中由于人们活动而发生的变更出发”的那些条件。因此,人们赖以维生的物质生活条件,是那些“在他们眼前已有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広松 涉,1988:23-26)。总之,两人在此处所讨论的是关于人与自然的关系哲学。但这里的自然与人都不是给定的或不变的,因为生物体会对(自然)环境进行改造,而环境反过来也会影响生物体的活动,这种对应关系才是他们关注的焦点所在(黄瑞祺、黄之栋,2005a;2005b)。

当然,这种劳动辩证关系在青年马克思时期就已经出现了,因为马克思曾用了“人的自然化”与“自然的人化”来捕捉此辩证动态的关系构造(黄瑞祺、黄之栋,2005a;2005b)。到了《德意志意识形态》时,他们又更具体地使用了“互相创造的观点”来说明人与自然之间的相互作用。也就是说,人的主体能动性使人的生存条件产生变化,而这种被转化后的环境又成为下一代人的生存基础(Foster, 2002)。此刻,立基于历史唯物论上的马恩两人,进一步把时间的观念带进了关系哲学之中,这种看法同时也拓展了原有的生态学视野,使得原本“主体-环境”间的构造首度扩张到了代与代之间:

……不管在历史的哪一个阶段,都会遇到一定的物质结果,一定的生产(诸)力总和,人对自然以及个人之间历史地形成关系,都会遇到前一代传给后一代大量生产力、资金和环境,尽管一方面这些生产力、资金、环境为新的一代所改变,但另一方面,他们也预先规定新的一代本身的生活条件,使它得到一定的发展和具有特殊的性质。由此可见//,这种观点表明:人创造环境,同样,环境也创造人。(広松 涉,2002:88-89;马克思、恩格斯,1995:92)

从这几个引文中,我们可以找出贯穿马克思思想中的主轴。在《手稿》里我们已经看到了马克思的自然哲学,是那种人与自然相互影响下的自然观。到了《提纲》时期,他的自然哲学观已经把唯物论与观念论都做了彻底的修正,因为此刻他看到的自然是活生生的人的“实践”。当时间移转到《德意志意识形态》,此刻两人所主张的依然接续着“由于人们活动而改变的”自然观。不但如此,他们还把“从来不谈论人的世界”(马克思、恩格斯,1995:97)的费尔巴哈又抓来彻底批判了一番。沿着这个脉络,当中的连贯性可谓是不言而喻:

历史可以从两方面来考察,{作为……的历史}自然史和人类史可以被划分开来,但这两方面{在时间上}是无法分离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互为对方的条件。(広松 涉,2002:24)

由此可见,《德意志意识形态》作为开启唯物论新页的创作,它替唯物史观重新做了定位。原本在马克思心中还不甚显著的“人-自然”关系轮廓已经具体浮现,马克思的焦点开始锁定在架接起人和自然间“关系”的劳动与生产之上。自此,他集中了全部的精神到人与自然相互制约的活动,亦即生产这个面向上。但当关怀的主轴不再是人或自然之时,人类史中的种种问题,包括社会形构、文化、精神等等问题也一一浮上台面。

从而,我们可以确定地说: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出发点已经确立为人与自然的关系范式(黄瑞祺、黄之栋,2005a;2005b)。这种关系形态,不是如以往的唯物论般把物理关系当成是关系的基础。马克思所说的关系态样,是矗立在“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身体以外的)对其他自然的关系”的事实之上的。正因为唯物史观把身体组织当成是人的第一个前提,因此人与自然之间不得不产生某种关系,而这种关系的生成又是以利用自然为基础的。因此,两人的关心处有了巧妙的转换:

人们用以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的方式,首先取决了他们已有的和需要再生产的生活资料本身的特性。//这种生产方式不应当只从他是个人肉体存在的再生产这个方面的考察。它在更大的程度上是这些个人的一定活动方式,是他们表现自己生活的一定方式、他们的一定生活样式。个人怎样{发现自己所}表现的自己生活之方式,他们就是怎样,因此,他们是怎样的,{因此,在他们的生产方式中表现}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同样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中所表现的}一致。因而,个人是什么的,这取决于他们进行生产的物质条件。(広松 涉,2002:26-27;马克思、恩格斯,1995:67-68)

马恩两人在这里重新架构了唯物史观,使唯物史观建立在“生活”(Leben)的层次。自此之后,两人关注的核心随之有了明显的转移,他们开始把人与自然的关系置于“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这个重点上(黄瑞祺、黄之栋,2005a;2005b)。经由这个巧妙的转换,他们的分析视角就从原本游移摆荡在人与自然之间,归位到“生产”这个人类活动之上。由这个转折,我们可以看到建立在历史唯物主义上的马克思生态学,又再度拉大了关怀的范畴,因为生产活动正式成为他们分析的标的(Peck, 2006)。

既然唯物主义观点下的生活哲学是着眼于生产这个层次,那么生产一词本身所蕴含的两个范畴当然就会相互关联了。详言之,人除了会和自然发生关系之外,借由生产方式所组织起来的人们,同时也会产生“协动关系”。也就是说,为了要进行生产活动,人与人之间会产生相互影响、相互关系。借由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们组织了起来并对自然进行更大规模的劳动。值得注意的是,此处人与人之间的生产行为,指的不只是“生存”劳动而已,他们所指的范畴也进一步建立在男女之间的新生命创造,也就是生产“人的自然”这种活动中。也就是说,人群(男女)协动关系层次也是我们需要关怀的领域。当这种新生命的创造活动遂行之后,老、中、青等代与代之间互动产生了关联:

生命的生产,无论是通过劳动而达到自己生命的生产,还是通过生育而达到的他人生命的生产,就立即会表现为双重关系:一方面是(对)自然(之)关系,另一方面是社会关系;社会(关系)的含意在这里指许多个人的协动(共同活动)……。(広松 涉,2002:55)

总之,新的唯物主义生态观所触及的议题,不再只是狭隘的“主体-环境”关系,修正后的生态学说必须放宽关怀面到“主体间-环境-代间”等加入社会及时间概念的立体构筑关系⑩(黄瑞祺、黄之栋,2005a;2005b)。

在这样的层层分析之后,马克思本人不再自限于探讨人类哲学上:人如何与环境发生关系的问题。他进一步开始锁定特定的时空背景,并在某个给定的物质条件下,来分析上述人与自然的关系样式。当然,众所周知这里指的特定时空阶段,涉及的正是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要理解马克思对此特殊生产形式之探讨,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与《提纲》中还没有系统地探讨,必须等到马克思的主要著作《资本论》一书后,才会得到开展。《资本论》的生态视角我们将在本系列另文分析,亦即马克思思想的生态轨迹之三。

五、结论

在马克思主义的生态诠释里,《德意志意识形态》与《提纲》的生态意涵常常为人所忽略。原因是,论者在从马学中撷取其生态学的精华时,很容易淹没在马克思后期《资本论》中博大的资本主义批判里,要不然就是如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一般,醉心于马克思早期玄妙的哲学探讨之中。经由本文的分析,相信读者可以清楚地看到《德意志意识形态》与《提纲》扮演了马克思思想前后期的桥梁。具体来说,在这两个著作里,马克思系统地批判了过往的唯物论与唯心论,提出了一套新的自然哲学与政治经济学的分析架构。这个新的分析构造巧妙地汲取了前人的研究,并替日后马克思特有的“资本主义形构批判法”铺平了道路。基此,这两个著作的超越性与启发性可谓是不言而喻的。

总之,本文从文献学的观点还原了马克思与恩格斯独到的见解,并从中梳理出了马克思唯物主义中的生态意蕴。具体来说,马克思从辩证的角度出发首先肯定了个人的存在是立基于人与自然的交流之上。就这点来看,马克思所阐释的独到的关系主义见解,与当代生态学的看法,有着根本的一致性。进一步言,人与自然的交流基本上是从人们生产生活资料的活动中展开的。因此,个体的劳动与集体的协动是我们分析人与自然关系的出发点,当然对劳动的分析也是马克思提供给我们理解当代生态问题的最重要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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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胡颖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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