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僚士大夫政治体制的确立:宋前期的制度革新及其影响
2009-11-28何忠礼
何忠礼
两宋立国320年,它是秦汉至明清中国封建社会里国柞最长的一个朝代。如果稍稍回顾一下在它之前的晚唐和五代。情况就截然不同:前者自黄巢起义以后。“内为奸邪阉宦之所制,外为强臣藩镇之所逼,号令不出国门”,政权不绝如缕。后者则“置君如弈棋”,五十三年间,“帝王凡易八姓,战斗不息,生民塗地”。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乱世。是什么原因使一个异常动乱的社会局面至宋政权建立以后便戛然而止?为什么在两宋没有出现汉、唐经常出现的宰执篡权、宦官专政、外戚用事、“女色之祸”,也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农民起义?这是值得后人认真探讨的重大课题。笔者认为,北宋前期通过制度革新确立了迥异于汉唐的官僚士大夫政治体制,是其中关键之所在。
一、北宋前期制度革新的主要内容
宋太祖赵匡胤虽然起自军校。但与五代时期一般武人的迷信武力、鲁莽少学、目光短浅不同。他既娴熟于军事,又胸怀大志,长于谋略,即使在戎马倥偬的间隙,也总是勤奋读书。史载赵匡胤“性严重,寡言,独喜观书,虽在军中,手不释卷”。登上帝位之后,他深刻地认识到前朝在政治、军事等制度方面所存在的严重弊病。“终夕未尝敢安枕而卧也”。于是,在赵普等宋初大臣的全力辅佐下。太祖赵匡胤实施了一系列革新措施,后经太宗、真宗两朝的不断完善,终于形成赵宋一代成法。
第一,分割宰相事权。唐以前,宰相权力很大,几乎事无不统,这对皇权构成了威胁。入宋,以枢密院掌军政。分去了宰相的部分军权。以三司通管盐铁、度支、户部,“号曰计省,位亚执政,目为计相”。分去了宰相的部分财权。又设参知政事(后来一度改为尚书左、右丞)为副相。分去了宰相的部分政权。这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皇权与相权之间的矛盾。
第二。解除大将兵权,实施将兵分离。宋代的正规军被称为禁军或禁兵。由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三衙统领。自宋太祖朝起,殿前正副都点检再不除人。自真宗朝以后,侍卫马军司正副都指挥使和侍卫步军司正副都指挥使也罕除其人。在解除大将兵权的同时。将调兵权归枢密院所有。其长官则直接受皇帝任命。由于“枢密有发兵之权而无握兵之重。京师之兵总于三帅,有握兵之重,而无发兵之权。上下相维,不得专制”,有效地防止了武臣挟兵自重,发动军事政变的可能。
第三,设置监司。监督并收回州郡长官权力。为了防止出现唐代藩镇割据的局面,除了废除知州和推行以文臣知州事以外。还在州郡之上设置路一级的派出机构。各路设转运使司、提点刑狱使司、提举常平使司和安抚使司。这些机构既互相平行,又互相监督,并共同负责对地方州郡的监督。故又有“外台”之称。朝廷通过监司和外台,不仅收了所辖州郡的财权、司法权和军权。而且对其长官进行了严密的监督。有力地防止了地方割据势力的再起。
第四,重用士大夫。以文臣抑制武将。宋太祖认为“宰相须用读书人”。但接着又说:“五代方镇残虐。民受其祸,朕今选儒臣干事者百余,分治大藩,纵皆贪浊,亦未及武臣一人也。”有宋一代。多让文臣出任枢密使和安抚使、经略使等掌管军政的长官,以文臣驭武将,不给武臣有独立带兵作战的权力。对待知识分子特别是士大夫。则比较宽容和优待。并给予一定的发言权。据说北宋建国之初,太祖曾立下誓约。藏之太庙。谓:“不杀大臣及言事官。违者不祥。”所以宋代的知识分子言论较为自由,偶有几次文字狱。大都因政治斗争而起,真正以文字得罪者甚少。
第五,鼓励台谏官上书言事。以加强对百官的监督。赵宋统治者允许台谏官“风闻盲事”,弹劾宰相以下所有官员,并将言事多少,作为考核台谏官政绩的一项重要内容。宰执的子弟和亲属不得为台谏官。台谏官因监察和谏议而得罪了皇帝和权臣。很少加以处罚,即使偶遭贬谪,一般都能重获升迁。
第六,对待农民起义采取剿抚两手和荒年养兵的政策。宋太祖曾经说过:“可以利百代者,惟养兵也。方凶年饥岁,有叛民而无叛兵;不幸乐岁而变生,则有叛兵而无叛民。”这实际上是采取釜底抽薪的办法。将可能成为起义军力量的农民转化成预防和镇压起义军的力量。应该说。宋代农民起义次数虽多,但规模不大、范围不广,大多旋起旋灭,与推行这些政策不无关系。
第七,提倡同而不和,严防官员结成朋党。其措施有二:一是利用台谏官对官员的朋党行为严加监督;二是提倡同而不和。就是官员们都要听命于皇帝的命令。但相互间却不允许团结一致。为此实施了“异论相搅”的政策。就是在朝廷里不能只有一种声音,在百官中不能只有一个核心。而是要适当扶植对立面,以使他们互相监督,互相争论,及时揭发对方的“不轨之行”。
第八,防范宗室、外戚、宦官干预朝政和交通大臣。宋太祖时,宗室不多,加之他对其弟赵光义缺乏戒心,因而防范并不严格。最终让帝位落入其弟光义之手。太宗则加强了对宗室的防范和控制,先后颁布了《宗室座右铭》、《宗室善恶宝戒》、《宗室六箴》等文书,严禁宗室干预朝政和交通大臣。宗室授官。多为虚职,更不得出任宰执、侍从等具有实权的官职,他们虽坐享厚禄,却形同系囚。到神宗朝时,随着宗子的繁衍,才允许五服以外的宗子参加科举考试,但对其他禁令仍未有所放松。北宋对外戚、宦官的防范也极为严格,进而使得后宫权力也被限制在一定范围之内,从而有效地防止了汉唐时期经常出现的外戚专权、宦官干政和所谓的“女祸”。
第九,改革科举制度。皇帝亲掌取士权;严密科举条制。实行“一切以程文为去留”的原则;广泛吸引知识分子走科举入仕之路。从优任命进士合格者。首先。科举制度虽正式形成于李唐,但当时仍然带有大量察举制的残余,应试者如果乏人“公荐”,即使成绩最好。也难于登第。致使微寒士人有“空有篇章传海内,更无亲族在朝中”、“闭户十年专笔砚,仰天无处认梯媒”的慨叹。宋代则取士不讲门第,凡是粗具文墨的士人,不问贫富和出身,皆可应举。其次是废除“公荐”,以剥夺大地主、大官僚攫取科名的特权。再次是实施殿试制度。使皇帝亲自掌握取士大权。太宗、真宗两朝进一步扩大科举取士规模,此举为宋代造就了一支以士大夫为主体的官僚队伍。
综上所述,这些制度革新几乎针对了赵宋政权建立以前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社会弊病,以太祖为首的宋初君臣。考察历史之全面和深入,革新措施之周到和完备。在以往历朝历代的统治者中确实难得一见。
二、北宋前期制度革新的意义和影响
首先,它彻底结束了武人政治,保证了宋政权的长治久安。
众所周知,北宋政权是直接继承五代而来,五代武人的专横跋扈,皇权也无力驾驭,前朝有实力的节度使成为后朝开国之君,几乎成了惯例。今人责备宋初抑制武人、收夺兵权太甚,从而造成后来的军力不振。这是对五代以来武人政治缺乏了解所致。当时的武人。军纪败坏,以掠夺和
残杀为能事,他们既无效忠观念,更无丝毫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后晋成德军节度使安重荣曾对人说:“天子宁有种邪?兵强马壮者为之尔!”这句话十分典型地道出了武人们的心态。周世宗对赵匡胤来说,可谓有知遇之恩,在后周诸大将中,赵匡胤以服从命令、遵守军纪著称。但即便像他这样的人,一旦遇到机会,也要发动兵变,夺取政权,更毋庸说别的将领。故宋初对军政的改革,对武人的抑制,非常必要,可以说是宋朝所以能够长治久安的根本保证,否则可以肯定地说,北宋必将成为继后周以后又一个短命的朝代。
宋太祖及其继承人重用读书人与分割宰相事权、重用台谏官是相辅相成的两个方面。他们通过总结历史经验,并在现实生活中受到启示,深感治理国家必须重用文臣,抑制武人也必须依靠文臣的道理。但他们担心重用文臣以后,会走向另一个极端。这就是出现宰相擅权,皇权旁落。或者大臣结成朋党。造成势力“渐不可制,遂至(皇室)卑弱”的局面。因而在重用宰相和文臣士大夫的同时。又要分散他们的事权,以达到互相牵制的目的。同时通过言官的风闻言事,对群臣严加监督,不让任何官员的举动越出祖宗家法一步。再配合“异论相搅”之法,使群臣互揭其短。争相求取帝王的支持,这样帝王只要在其中搞一下平衡术,就不难垂拱而治。
其次,在帝王与皇亲国戚之间,避免了可能出现的骨肉相残、姻亲成仇。最后同归于尽的悲惨结局,以维护政权的连续性和稳定性。
在封建社会里。帝王、宗室和外戚三者构成了休戚相关的利益集团。尽管如此,由于皇位的巨大诱惑和他们的特殊地位,无论宗室、外戚或宦官对处于权力中心的帝王仍然是一种威胁。帝王为了防范宗室和外戚对皇位的觊觎,监督群臣的举动,通常的做法是依靠宦官,给予其一定的特权,这样又造成了宦官势力的坐大。宗室、外戚和宦官这三股势力。看似与帝王最为亲近,可是只要其中有一股势力滋长了野心,就会成为帝王的腋下之患。最后的结局往往是两败俱丧,同归于尽。这种情况,在两汉和隋唐的历史中时有所见。宋初统治者制定了一系列对待宗室和外戚的严厉政策。使宗室、外戚不能有非分之念,使宦官不能乘其间,目的虽然皆出于防范,结果却成了一种“保全之策”。以宗室论,除了国初的“烛影斧声”之谜和太宗弟侄的不得善终以外。此后三百年间,并无宗室之乱。也无近亲宗室遇害事件发生,就是明证。至于外戚,宋初统治者待之尽管优厚,限制亦甚严格。至于宦官,自北宋后期,宦官之权虽然渐重。但也完全在帝王的控制之下,他们若稍有不法,即遭言官弹劾,因而也不敢过分作恶。以上这一切,都大大地减少了统治集团的内耗,易于对付突然出现的变故。保持赵宋政权的连续性和稳定性
第三,它开创了帝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局面,极大地调动了知识分子阶层参政议政的积极性。
汉高祖有言:“今吾以天之灵,[与]贤士大夫定有天下,以为一家,欲其长久,世世奉宗庙亡绝也。贤人已与我共平之矣,而不与吾共安利之,可乎?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有人据此以为。汉高祖是最早提出帝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人。但是。无论汉高祖本人或是北宋建立以前的任何一位君主。并没有真正做到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包括隋文帝和唐太宗在内。他们的喜怒无常和动辄杀戮。根本就没有将文人士大夫放在眼中,最多也不过是一时利用而已。入宋。最高统治者对文人士大夫的态度确实有了很大改变:一是对他们不杀少辱,待之以礼;二是通过科举,广泛吸收知识分子进入仕途,寄之以重任,委之以大命,在经济上也照顾有加;三是允许文臣广泛发表意见和上书言事,即使言辞激烈,一般都能容忍;四是在君臣关系上,相对显得“平等”,他们可以同坐共桌。脱去外衣,一起饮酒,一起欣赏宫女歌舞。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一贯遵循“士为知己者死”的信条。重文政策的推行。增强了他们对赵宋政权的忠心,将个人命运和国家存亡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这就是为什么像“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言,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名训,像“公事如家事,官物与己物”的官箴,像“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名句或出现在宋代士大夫之口,或受到宋代士大夫推崇的原因。士大夫们在言论上是如此。在实践上也有充分表现,如北宋灭亡以后,极大多数中原士大夫都跟随高宗南下,留在金朝或投入伪齐政权者少得屈指可数。元灭南宋后,虽有一些士大夫归顺了元朝,但对新政权采取不合作态度或对南宋亡国寄以无限哀思的士大夫,比任何朝代的亡国土大夫都要多得多。
在日常的政治生活中,正是由于贯彻了帝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原则,所以才会出现仁宗朝初年的宰相吕夷简敢于干预帝王家事,坚持要求刘太后礼葬仁宗生母李宸妃的事件;数年后,又有时任秘阁校理的范仲淹针对刘太后将以冬至受朝,天子率百官上寿一事,上疏表示反对,他说:“天子有事亲之道,无为臣之礼;有南面之位,无北面之仪。若奉亲于内,行家人礼可也;今顾与百官同列,亏君体,损主威,不可为后世法。”又奏:“请皇太后还政。”在刘太后垂帘听政、权势显赫之时,范仲淹竟敢如此犯颜直谏,这在任何朝代都难得一见。在南宋,情况也是如此。最典型的是当孝宗病故,光宗有病不能执丧,又不能恪守子道之时,就有大臣赵汝愚等人起来收拾危局,他们在征得太皇太后吴氏的同意以后,毅然让光宗禅位(实际上是强迫他退位),拥立光宗之子赵扩(宁宗)为帝,使赵宋政权度过了一次严重的政治危机。通过君主与士大夫的这种“共治”,内部任何反叛势力都不可能得逞,赵宋政权得以更加巩固。
第四,它有助于两宋学术思想的繁荣,“以民为本”的儒家仁政思想获得了一定程度的贯彻,从而促进了社会的和谐和安定。
在重文政策的实施下,宋代成为秦汉以降中国封建社会里士人地位最高的时期,在维护赵宋政权的大前提下,士人们著书立说并无禁忌,学术思想空前繁荣,作为新儒学的宋学从仁宗朝起便脱颖而出。在南宋后期理学被钦定为统治思想以前,各种学派林立,互争雄长,出现了近似于百家争鸣的局面。
从根本上来说,宋学是借助于以往的儒家经典,在新形势下,对其内容重新加以解释和阐发,以服务于巩固赵宋统治之学。在新儒学中,既有反对统治者的靡费,要求减轻百姓繁重赋役负担的思想,又有要求百姓忍受这种负担,不可“犯上作乱”的说教;既竭力宣扬三纲五常的伦理道德,宣扬封建帝王统治的合法性和不可侵犯性,又有谴责贪官污吏的残暴和害民,要求当权者施行仁政的呼吁;既有轻视工、商的思想,又有为工、商鸣不平、争地位的奏议和吟诵:既有宣扬义理之学,又有宣扬事功之学;既认为祖宗之法不可变,又认为只有实行新政和变法,才能挽救社会危机。新儒学极大地丰富了统治思想,使以民为本、关心民谟成了统治者必须考虑的课题。宋代在水利的兴修、灾荒的赈济、赋税的蠲免、义仓的设
立、疾病的救治、鳏寡孤独的接济和抚养等方面。都做得卓有成效,与此不无关系。前面提到的荒年募兵,虽说是统治者防止农民起义的一种策略,但至少比残酷镇压为好,有宋一代农民的反抗斗争虽然不少,但规模不大,基本上是“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也可以看出它统治的成功之处。
宋朝统治者自诩“以仁立国”。并将之“守为家法”,此话虽说得有点过当,但与汉唐和元明清大部分统治者动辄杀戮相比,也并非全是无根之谈。思想文化作为一种软实力,可以促进社会的和谐和安定,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军事力量的不足,两宋立国时间远较曾经灭亡过它的金、元两朝为长,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最后需要强调的是,北宋前期对各项制度的革新,对后世也产生了深远影响。中国近代著名启蒙思想家严复曾说:“古人好读前四史,亦以其文字耳!若研究人心政俗之变,则赵宋一代历史最宜究心。中国所以成为今日现象者,为善为恶,姑不俱论,而为宋人之所造就,什八九可断言也。”严复在这里所说的“什八九”,以明、清社会加以对照,主要表现在文、武两个方面:就文的方面而言,以科举制度的影响为最大,它不仅使察举作为一种制度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以恩荫得官也不再受到重视,士人的主要出路是科举。科举也造成了明、清的社会流动,从此以后,官僚政治代替门阀制度已成为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就武的方面而言,明、清两代都继承了宋代将兵分离的政策,除清初特殊背景下出现过“三藩之乱”以外,很少出现武人拥兵自重,割据称雄的事件,偶有发生,也无一可以得逞。以上两个方面,对当今社会也有着一定的借鉴意义。
当然,两宋不可能是一个理想社会。其所存在的社会弊端也很多(虽然有些弊端的造成,有其客观原因)。其中最主要的有三个方面:一是由于五代石晋割去燕云,使北方少数民族入侵中原更为便易,女真、蒙古又是中国古代历史上最强大的两个少数民族政权:重文抑武政策虽稳定了宋朝内政,却削弱了它抵御外侮的力量,迫使其不断增加军队人数。于是军费猛增,竟占了国家财政收入的大半,这就极大地加重了对人民的剥削。二是朝廷对官员只讲宽容而不严格执法,致使吏治腐败,刑政不明,百姓含冤受苦者多。三是土地兼并剧烈,地租剥削沉重,农民生活日趋贫困。以上三个方面,造成了人民群众对赵宋政权的严重不满,他们不断掀起反抗斗争,从而削弱了朝廷所施“仁政”的作用,削弱了抵御外侮的力量。这些教训,都值得后人认真加以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