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中我对张爱萍的救助
2009-11-25赵保群口述鞠九江张谷才整理
赵保群 口述 鞠九江 张谷才 整理
我今年60周岁,与新中国同龄,系江苏省第七届人大代表、江苏省南通市十一届人大代表。新中国成立60周年前夕,在缅怀张爱萍上将的丰功伟绩时,我心情沉重地翻阅起他生前给我的一封封来信、一张张照片、一幅幅书法作品,触景生情,泪水涟涟。30多年前我救助张爱萍上将的那段真情故事像过电影一样浮现在眼前。
接受监护张爱萍的任务
我的家乡江苏省海安县角斜镇,是全国著名的“角斜民兵团”诞生地。1969年,我 20岁时担任民兵排长,这一年秋光荣应征入伍,来到北京卫戍区某部,开始了保卫中央首长的警卫生涯。
1972年5月的北京,变幻莫测的政治气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5月初,解放军301医院住进了一位名叫“张续”、左腿粉碎性骨折且有“严重问题”的病人。
5月7日上午8时,正在北京卫戍区某部担任警卫班长的我突然接到命令:“组织上决定派你去执行一项艰巨任务,今天下午由你带5名战士去301医院,监护一名特殊病人‘张续。你们到岗后,不准与他谈论政事;病房门口要用屏风围住,不许他与外人接触;每周二或周五病人家属来院探望时要在旁边监听,谈话内容须作记录;病人生活不得给予照顾和方便……”
军令如山倒。我火速返回部队驻地后即率5名战士跃上吉普车,来到301医院外科六病室。面前的“张续”头发零乱,胡子拉茬,面色蜡黄,全身虚肿,穿一身又破又脏的棉袄,气息奄奄躺在床上。主治医生说,病人刚做完接骨手术,创面共缝21针,现开始进行牵引复位治疗。
此时此景,我明白了几分,这是长期遭受折磨造成的。我不禁想起“文化大革命”初期我父亲被加上“莫须有”的罪名,戴高帽、游行、批斗,一家人被赶出家门露宿街头的遭遇,同情之感油然而生。我思索着,病人果真有问题,应光明正大地调查处理,如今已沦落成这个样子,又何必再对他进行如此神秘的监护呢?
“张续”何许人也?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其实他就是当时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张爱萍上将。这位15岁参加共青团、18岁加入中国共产党、参加创建中国工农红军第十四军、功勋显赫、戎马一生的老将军,竟被罗织“特务”、“叛徒”、“假党员”,遭受“两载批斗五年牢狱”的严重摧残,体质极端虚弱。
初夏的北京,他穿着棉袄还感到寒意。5月2日中午,张爱萍单独洗澡时头昏目眩,重重地摔倒在水泥地上,致左腿粉碎性骨折,痛得直冒大汗,他挣扎着扶着一条板凳爬回阴暗潮湿的牢房。5月5日,周恩来总理得知张爱萍摔伤且已连续3天无人过问的消息时,拍案而起:“抓到俘虏还要优待,何况是自己的同志,赶快放人治病……”张爱萍这才被送进了301医院,在“监禁”中接受手术治疗。
精心“护理”张爱萍
“张续”虽骨瘦如柴,弱不禁风,可他那股不畏强暴、视死如归的铮铮铁骨令我暗暗敬佩不已。我上岗不到一小时,两名穿着便衣的“专案组”人员气势汹汹地闯进病房,胁迫刚刚从麻醉状态中苏醒的“张续”交代问题,“张续”视而不见,紧闭双眼,一言不发。“张续”在接受牵引复位时痛得大汗淋漓,面部肌肉抽搐,咬破嘴唇仍是一声不吭。面对“专案组”一次又一次的审讯,他要么横眉相对,要么冷冷一笑,“专案组”拿他没办法,说他骨头硬。看到此情此景,我判断“张续”一定是个正派的好人。
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保护这个人。我定期为他洗头、理发、刮胡子;他大小便不能下床,我不厌其烦地用便盆端来端去;他不能坐着吃饭,我一匙一匙地喂;饭粥过烫,我用嘴轻轻地吹凉;病人身子脏了,我用温水给他洗擦;病人伤处疼痛,我为他既做热敷又做按摩;病人家属来院探望,我守在门外,好让他们多说几句知心话……
在我的精心“护理”下,“张续”有了精神,也有了胃口。主治医生说:“吃茄子能加快骨头愈合”,我悄悄上街购回茄子;夏日炎炎,酷暑难当,听着窗外蝉鸣声,“张续”无意中说了句:“西瓜该熟了!”我多次上街买回西瓜……
我被迫提前退伍
我和所带的5名警卫战士住在“张续”病房楼下的地下室里。根据监护规定,我们对“张续”实行24小时监护,每两小时换一次岗。病房内设有电铃,遇有紧急情况随时对外联系。
1972年7月28日晚8时许,我下岗后刚躺下休息,“丁零零”床头电铃骤响,我一骨碌跃起冲上5楼。此时的“张续”脸色铁青,口吐白沫,已处于昏迷状态。
“怎么回事?”我大声责问。值班战士报告说:“十几分钟前,一个戴口罩的医生模样的人送来一碗煎好的中药要他喝下去,‘张续喝下中药后先是呕吐,后又抽筋,很快就成了这个样子。”
我一听急了,忙抓起电话向部队首长作了汇报。首长指示:事不宜迟,赶快通知院方派人抢救。我迅速打电话到医院值班室,可电话响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人接。我又跑到医院值班室,可值班室无人值班。时间就是生命,我将5名战士叫到病房下令说:“在主治医生没有到来之前,外人不得跨入病房一步。”
随后,我奔向一公里外的主治医生宋军医家。耿直正派的宋军医听了我的简单叙述后说:“有人在搞鬼,赶快救人!”我与宋军医飞似的赶回医院。
经过两天两夜的全力抢救,“张续”终于告别死神,睁开了双眼。 “张续”苏醒后,得知监护自己的警卫班长抢救措施得力,并已48小时寸步不离守护自己时,他握住我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张续”为何出现如此险情?我趁抢救之际,悄悄收了一些中药渣。事后,我和宋军医在逐一分检药渣时,发现药渣内多了一味处方上没有的“洋金花”种子。宋军医说,这是一种剧毒中药,服用5钱即可致人死亡。
“太险恶了!”我找到院方,要他们给个说法。院方解释说,“洋金花”是从上层药屉漏下来的,不是人为所致。我气愤地拿出院方的规章制度据理力争:“剧毒中药专人保管,单独存放,这话怎样解释?人命关天的大事,解释岂能这么轻描淡写?”
正当我与院方争执不休时,“张续”反倒叫警卫战士将我劝回病房。“张续”说:“这个年代黑白颠倒,你是查不出来的。我既然投身革命,就随时准备付出一切!我估计你在部队的时间不会太长了,请你记住,如果你退伍,走之前一定要到我这里来一下!”
1972年11月6日下午,“专案组”宣布解除对“张续”的监护,并通知我及其他5名警卫战士当日下午3时前务必离开301医院,不得再与病人接触。直到此时,我才知道“张续”的真名——张爱萍。我欲哭无泪,自己“监护”了6个月的“张续”原来就是令人敬仰的张爱萍上将。然而我身不由己,临别时终未能再见他一面。那天,我含泪站在六病区窗下向他行了个军礼,自言自语地说:“张将军好好保重身体,保群告辞了!”
果然不出张爱萍上将所料,因我在“监护”“张续”期间,给予其特殊照顾,违反了规定,北京卫戍区于1973年3月1日宣布我提前退伍,并限令我两天之内离开北京,同时还规定在离队前不得离开营区。3月5日,我回到了海安县角斜镇五坊村。
张爱萍苦寻救助人
我回到家乡后,救助张爱萍上将的事情我从未向任何人透露,更没有向地方领导提出任何要求。我忘我工作,先后20多次受到省、市、县表彰。田野里,我和群众打成一片,脏活苦活抢着干;在供销社做临时工时,我一人顶三人干活;在砖瓦厂挑砖时,我挑肿了肩膀,跑破了脚板⋯⋯尽管这样,我家的日子仍过得紧巴巴的。
炎热酷暑,听到蝉叫声,我触景生情,默念张爱萍上将该在美美地品尝西瓜了;寒风刺骨,我想他的那件破棉袄该扔了;刮风下雨天,我常念叨他的伤腿是否还在隐隐作痛;担任五坊小学校外辅导员时,我将张爱萍上将讲过的打李堡、攻占老户庄、黄桥大决战的故事讲给孩子们听;儿子呀呀学语时,我常给他讲“将军的故事”:“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高大的将军,他身子是铁的,骨头是钢的,刀不入,枪不进,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为大伙儿做好事……”后来,当我从农村有线广播中听到张爱萍已复出担任国防部部长的消息时,曾激动过一阵子。我省吃俭用买回一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从此便可通过荧屏目睹他的风采,但我从未萌发过去找他来改变自己处境的杂念。我认为那样做是“小人”。后来,我在一份杂志上看到张爱萍上将寻找警卫班长的报道:
……恢复自由后的张爱萍将军一直有个“心病”阻在胸口,就是要寻找“文化大革命”期间“监护”自己的救命恩人、警卫班长赵保群。每当想起解放军301医院被监护的那180个日日夜夜,一腔奔腾的心潮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眼前时时浮现赵保群憨厚朴实的笑容和那双机智明辨是非的闪亮眼睛,他陷入了深深的思念,然而,别时容易见时难,他曾多次写信、打电话去卫戍区部队,得到的答复是:“该团已解散编入武警序列,赵保群早已退伍”。
……
将军依稀记得监护自己的警卫班长是江苏泰兴、如皋、海安一带人,他便于1974年秋治病经过南京时,特地去找在江苏人民广播电台工作的吴邦义记者,请他帮助寻找保群同志。吴邦义曾和将军一起工作过,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利用出差机会数十次寻找赵保群,可费了好一番周折,寻人未果。
春去秋来,转眼到了1985年春节。在亲人团聚的宴席上,张爱萍将军吃饭不香,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他对李又兰说:“保群不知在哪里,他现在坐在我身边该多好啊!”李又兰撂下饭碗,“我这就给南京老吴打电话,请他多想想办法。”然而,吴邦义记者经过多方努力,还是未能找到赵保群……
我泪水涟涟看完这篇报道,我被重情重义的张爱萍上将感动得热泪盈眶。我自言自语道:“张将军,这没什么,每一个正直善良的人都会那么做的!”
张爱萍夫妇对警卫班长的一片真情深深打动了吴邦义记者。1986年春节,他放弃在南京与家人团聚的机会,搭车赶往泰州、如皋、海安等地再次打听我的下落,并请当地广播站数十次播出 《寻人启事》。
听到《寻人启事》的乡亲们找到我,议论纷纷:“小伙子,老将军正找你哩,怎么不吭一声?”“国防部部长要找赵保群,这下,赵保群可要升官发财了!”“去,赶快去北京,说说自己的处境,千万不要错过机会”⋯⋯我坦然一笑:“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足挂齿!”
正月初五,海安县广播站负责同志一个电话打到南京,兴奋地告诉吴邦义记者:在我县角斜镇五坊村找到了赵保群,这个人的经历、外貌特征与《寻人启事》的内容基本一致。
次日,吴邦义即安排专车将我接到南京,说是要我完成一个特殊任务。吴邦义拿出三本影集,内夹100多张照片(其中张爱萍照片仅有2张),请我在影集中找出当年所监护的人。我迅速在第二本、第三本影集中找出张爱萍的照片。吴邦义紧握着我的手惊喜地叫道:“你就是当年张爱萍将军的救命恩人赵保群同志!”我微笑着点点头。
5月19日,我收到张爱萍、李又兰夫妇的来信和100元汇款。来信说:
保群同志:
10多年来,我们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现通过南京吴邦义找到了你,我们很高兴。在那种年代,你不畏权势,不随波逐流,精心照顾受林彪“四人帮”迫害的老同志,难能可贵,现寄去100元钱,给你年迈的双亲及孩子买点东西。微微心意,请笑纳。
我手捧来信和汇款单,眼眶湿润了。是的,一个砖瓦厂的挑砖工、与泥巴打了10多年交道的“泥腿子”,此时接到国防部长的来信及汇款,能不激动吗?!当日,我和家人商量后决定将100元转赠五坊小学,我要让孩子们知道一个上将对一名普通士兵的深情厚意。
张爱萍夫妇得知此消息后,再一次为我的举动所感动。张爱萍当即挥毫泼墨:“破世俗一尘不染 立高洁两袖清风”,赠给“保群同志纪念”。李又兰购买了精装本《星火燎原》、《怀念周总理》、《回忆刘少奇》、《红色根据地的少年》、《闪闪的红星》等76本图书,托人带给我,让我转赠五坊小学。
1986年冬,张爱萍夫妇得知我妻子生病住院,汇来400元钱,并写信言明今后每月再寄50元。我忐忑不安,立即去信谢绝了他们的好意,并把收到的400元钱转赠给了镇上的敬老院。我要把上将的温暖撒向更多的人。
与张爱萍重逢
自1987年至2000年,我16次应邀赴北京在张爱萍家中作客,每次将军与我交谈都有着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张爱萍上将说:“北京是你的第二个家,有空要常回家看看。”
我第一次回到北京,与张爱萍上将重逢是1987年11月13日。那天清晨6时许,上将早早地起了床在家中等候我的到来。他的寓所的大门平时是不开的,只有来了贵宾才开。7点30分,当警卫报告我已到达时,张爱萍上将用颤抖的声音高喊:“敞开大门,让保群进来!”随即他们夫妇站立在大门两侧迎候我的到来。离别15年,相思15年,15年的相思倾刻间成了面对面的泪花,张爱萍上将与我紧紧拥抱在一起,泪如泉涌……
“这不是梦吧?”我说。
“美梦成真不更美吗!” 上将答。
一阵亲切的问候后,张爱萍上将笑道:“保群哪,我早已恢复工作,现在全中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都知道我担任了国防部长,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我一直都想念着首长,但考虑二老工作繁忙,我不愿打扰你们!”我实话实说:“我常在电视上看到首长的镜头,首长身体健康我就踏实了!”
当晚,张爱萍夫妇将儿子、儿媳叫了回来,特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警卫班长。席间张爱萍夫妇兴致很高,不断地向我敬酒,为我夹菜。不知是悲喜交加,还是过量饮酒,那晚我们谈得很多,倾心欢叙,抽泣不断。
在张爱萍夫妇再三挽留下,我在北京逗留了7天,并在上将秘书的陪同下登上了天安门城楼,瞻仰了毛主席遗容,游览了长城等名胜古迹。
就要告别了,张爱萍上将将一个包裹递至我的手中说:“这里面是只和平鸽,是老山前线的战士用炮弹壳精制而成的,我请你把它转赠给五坊小学的孩子们,希望爱国主义精神能在孩子们的心中扎下根!”李又兰也拎来一个包裹:“两块布料带给你父母,一件羊毛衫给你爱人,10本美术书籍和几支画笔带给喜欢画画的孩子,两套军装留着你穿……”
小轿车徐徐启动,上将老泪纵横,我低着头没有勇气正视他们夫妇慈祥的面孔。汽车加大了油门,我猛然回首,上将夫妇仍站在原地不停地挥手……
张爱萍对我的勉励
1988年初,在地方党和政府的关心下,我被安排至海安角斜工商所工作。3月1日,张爱萍上将书赠我两句座右铭:“勿逐名利自蒙耻 要辨真伪羞奴颜”,勉励我“永远做个正直、正派、正气的明辨是非的真正的人,做个称职的国家工作人员!”
1992年夏,张爱萍又致信海安县委书记冯邦才及县委县政府领导:“文化大革命中我受林彪‘四人帮的迫害,赵保群同志当时任卫戍部队班长,在监护我的过程中,抵制‘四人帮的错误作法,受到不公正的处理,现应予落实政策,补计工龄、补发工资和相应待遇。”
我每次进京,张爱萍上将问得很细很细:“当地社会治安怎样?”“群众生活怎样?人均收入多少?”“群众对中央政策有什么看法?”我一一如实回答。当张爱萍得知我已当选省和南通市人大代表,并获市“十佳优秀共产党员”、“十佳标兵”、三次荣获三等功时,他兴奋不已连连称赞:“好,干得好!”
2000年张爱萍上将90华诞时,我又一次应邀去他家中作客。宴席上,上将要家里的每个人都要记住他与警卫班长的友情。
此后不久,时任国防部部长的迟浩田亲切接见了我,并合影留念。迟浩田说:“你保护老首长作出了很大牺牲,我向你致敬!” 我回答:“这没什么,有正义和良心的人都会这样做的!”
2003年7月5日20时35分,张爱萍上将因病在北京去世,噩耗传来,我失声痛哭。接到张爱萍治丧委员会办公室书面通知后,我泪水涟涟。7月10日,我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
7月12日上午,八宝山革命公墓庄严肃穆,哀乐低回。“沉痛悼念张爱萍同志”的黑底白字横幅悬挂在正厅上方,横幅下方是张爱萍半身遗像。走完93年人生旅程的张爱萍上将安卧在鲜花翠柏丛中,鲜红的中国共产党党旗覆盖着他的身躯。9时整,胡锦涛、江泽民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缓步来到张爱萍遗体前肃立默哀,三鞠躬,并最后送别。站在悼念人群中的我,此时早已泣不成声……
(责任编辑刘荣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