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坎贝尔英雄冒险神话模式浅论
2009-11-25于丽娜
于丽娜
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1904-1987)是美国一个著名的神话研究者。他认为神话的意义是象征性的,而且神话的象征意义是心理上的。《千面英雄》是他的第一本著作。在这本书中,他运用心理学的解释方法,从各种不同的文化中选取了大量的神话素材,试图证明世界各地的英雄神话都是类似的,通过分析研究,发现了其背后统一的英雄冒险模式,即:分离—传授奥秘一归来,“英雄自日常生活的世界外出冒险,进入超自然奇迹的领域。他在那儿遭遇到奇幻的力量。并赢得决定性的胜利.然后英雄从神秘的历险带着给予同胞恩赐的力量回来。”(引自《千面英雄》,张承谟译,P24)他吸收了弗洛伊德和荣格等心理学家的理论,把神话同人类的潜意识联系起来。同时,他将英雄神话同人在意识层面的自我发现和自我认识联系了起来。
一、“分离一传授奥秘一归来”
与宗教领袖
从宗教学的角度看,坎贝尔的英雄神话理论,对于我们领悟宗教领袖,尤其是某些宗教创始人的“魅力”,即他们为何能够让千百万民众如醉如痴的追随和崇拜,他们到底在民众心底唤醒了什么,特别有助益。这种“英雄”的“魅力”,不仅见之于许多传统宗教,而且在许多新兴宗教的创始人身上,也可以看到“英雄”的现代版本。
传统宗教创始人佛陀、基督和穆罕默德,他们都是真实的历史人物,但经过数百年的历史演变,他们自身的个性特征已被纯粹神话的气氛所淹没。历史上的他们既不是被人们请上神坛,天天烧香供奉的丈八金身,也不是《西游记》中神通广大、法力无边、降服子孙的如来佛,他们只是人类文化史上的先哲圣人。传说中的他们是经过渲染和神化的。“真正的文化英雄是以神话语言为传播媒介的。”(引自戴维·利明、埃德温‘贝尔德《神话学》,P107)他们神化的故事也循着坎贝尔归纳的英雄的冒险模式。英雄的历险是从失去某些事物,或觉得相较于社会而言缺少某些东西的人开始,为了发现新事物,英雄必须离开旧有环境,而去寻找像种子般的观念,一种能酝酿带来新事物的观念。在历程中,英雄会遇到有严厉威胁他的试炼,及超自然的神奇助力。这历程通常是个循环,有去有回,当英雄探索源头,仍然必须带着转变生命的价值回归社会,对社区、国家、地球或宇宙大千世界的更新有所贡献。
“宗教创始人在活着的时候受到崇拜,在离世之后被神化,似乎除了宗教创始人的个人因素和意识形态的社会因素之外,还有一种在群众心中所有的东西在起作用。也就是说,宗教创始人和他的信众之间有一种情感上的契合,用心理学的话来说,信众心中的英雄崇拜情结被特定的宗教创始人唤醒了。”“在许多情况下,绝大多数信众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什么英雄崇拜的情结,它是一种潜意识,是一种集体无意识。可是若没有这种集体无意识,群众就不会围聚在创教者身边,也不会以他为中心形成独立教团,更不会形成宗教运动。”(引自金泽《宗教人类学导论》P173--174)
在传统宗教蓬勃发展的同时,新兴宗教也大量涌现。一个宗教团体能够发展壮大不仅受到社会环境的影响,而且和宗教团体本身的组织结构、活动形式、传教特征和信众的心理特征有着密切的关系。在新兴宗教团体中,“教主如同父亲就是这个团体的一家之主。教主的个人魅力也是一个促进宗教团体发展壮大的重要因素。”(引自戴康生主编《当代新兴宗教》,P59)同时,我们也要看到,新兴宗教的创始人大多有着不凡的人生经历,历经磨难,体验神的启示,然后回归社会。他们之所以具有让成千上万的民众顶礼膜拜的“魅力”,多多少少都与他们沿着坎贝尔所说的英雄轨迹相关,都不同程度的唤起了信众心中的英雄崇拜情结。例如日本天理教的创始人中山美伎,她年轻时有着非常痛苦的生活经历,这意味着英雄冒险旅途的开始。一次契机,出现了关键性的转折,她陷入“神灵附体”的状态。这时她带着神的启示,回到人间,创立了天理教。又例如日本金光教的创始人川手文治郎,韩国天道教的崔济愚,美国基督教科学派的创始人艾娣等。“人类崇拜英雄的历史已经非常久远了,当人类走入文明社会,甚至走人现代社会后,原始的生活状况虽然改变了,但几十年甚至上百万年一代代地积淀在人类心中固化成的英雄崇拜原型,却依然埋藏在人的心中。一旦条件成熟,他就会在沉睡中醒来,使人以空前的热情和忘我的执著,投入英雄崇拜之中。”(金泽《宗教人类学导论》P173~174)
二、“分离一传授奥秘一归来”
与宗教仪式
坎贝尔用心理学的观点来解释世界各地的神话存在普遍模式的原因。在坎贝尔看来,神话中英雄的每一次出发、冒险、归来模式,就是现实中人类认识自我模式的体现,他说,“宗教仪式是表演出来的神话,一个人参加了仪式,就等于参与了神话,于是,便触发了他精神中和谐一致的结构与原则。”(引自《西方神话学论文选》P344,罗伯特·西格尔的《约·坎贝尔的神话理论》)坎贝尔还将这个模式看作是成年式的扩大化。神话利用这种结构,以及巫术等等各种仪式和象征性的活动,例如各种跨越阈限的仪式,如出生礼、命名礼、成年礼、婚礼、丧礼,等等,就是想通过这些方式,使自己的精神与前面那段时期的生活、态度、爱好,彻底决裂,从而进入新的阶段,开始新的生活。他认为:“神话和仪式的主要功能一直是提供把人类精神向前推进的象征符号来抵消经常出现的、把人类精神拖住使之无法向前的人类幻想。”(《千面英雄》P8)正如范根那普(Arnold van Gennep,1873—1957)所说:“从一个群体过渡到另一个群体,从一种社会状态过渡到另一种社会状态,都被看作存在之天经地义的事情,由此人的一生变成了由一连串有着相似终点和起点的阶段所组成:出生、社会性的青春期、结婚、为人父母、提升到更高等级、职业的专门化、死亡。这些事件中的每一个都有庆典,其根本目的在于使个人离开一种确定的位置而转入另一种同样确定的位置。”(菲奥纳·鲍伊《宗教人类学导论》,金泽、何其敏译,P186)
范根纳普认为通过仪式是伴随着地点、状态、社会地位、年龄的每一变化而实施的礼仪,并将所有的仪式划分为三个阶段,即分离一过渡一融合(前阈限一阈限一后阈限)。在第一个分离的阶段,仪式的行为象征着某个人或某个团体与先前的状态或位置相分离,也就是“离开了他们以前在社会结构中所占据的固定位置。”(菲奥纳·鲍伊《宗教人类学导论》,金泽、何其敏译,P273)这在净化仪式(穆斯林在进入清真寺参加集体祈祷之前,先要洗去所有的污垢。)和削发(和尚出家)这样的仪式中表现出来。第二个阶段是“过渡或边缘化的阶段”。个人处于一种模棱两可的状态之中,既非此亦非彼,既不具有原来状态的基本特
征,也不具有未来状态的基本特征,“或者可以把仪式看成是一种象征性的死亡,这样就导致了一种新生”。(布林·莫利斯《宗教人类学》,周国黎译,P345)第三个阶段是混合或重新聚集,个人已经改变了以前的状态,达到了一个新的状态。然后以这个新的状态重新整合到社会中。禁制的解除、新徽章的佩戴和圣餐的分享都表明了仪式进程的这个阶段。
坎贝尔的英雄首要任务就是离开他日常生活的世界,到达一个未知的世界。这就像范根纳普所说的仪式的最初分离阶段。“在原始社会生活中占重要地位的所谓跨越阈限仪式(出生礼、命名礼、成年礼、婚礼、葬礼、等等)以其拘泥于形式,而且往往是十分严峻的断绝关系的典礼为特点,通过这种典礼使人的精神与抛在后面的那一阶段的态度、爱好和生活模式彻底决裂。”
“接下来是一段或长或短的隐居生活,在这段隐居期间,人们为这位生活的冒险者表演旨在向他介绍与其新的社会地位相适合的生活方式和情感。”弗洛伊德曾强调了跨越人生周期前半部分的阈限(幼儿期和青春期的阈限)的重要性和困难,认为在这一阶段我们就像升向天顶的太阳。英雄在未知领域同巨人、妖怪和野兽相斗,努力跨越那必须跨越的成年阈限。原始森林中的圣所里主持考验和成年式的巫医,起着在古时候的神秘宗教启蒙者或灵魂向导的作用。神话中出现的圣者就像巫医的作用一样,帮助英雄在冒险中安然经受考验,渡过可怖的险阻。这就意味着仪式的第二个过渡阶段,个人要抛弃旧有的习惯和状态,正常的行为规则被暂停使用或夸大。现在的英雄不是之前的他,也不是未来的他。他处在一种象征性死亡的状态中。
当英雄以一种新的状态,带着神的恩赐重新回归社会。最后当回到正常世界的时机成熟时,这位被传授奥秘者实际上就像经历过重新出生一样。这就是仪式的融合阶段,个人以新的状态重新融入到社会中。这个阶段往往镜像了第一阶段。在分离仪式开始时脱掉的衣服被重新穿上,信徒离开教堂时又做着进入时用圣水划十字的同样动作。崇拜者或新成年者虽然重返世界,但却有所改变。一个经历通过仪式的人,前后已经不完全一样了。
英雄神话的模式,不仅在过程上与通过仪式等有着相似的结构,而且在空间上也有某种结构上的对应关联。在宗教里,崇拜场所本身就像是一个上演神话这个神秘剧的剧场。“各处都有特别的神圣场所。任何英雄诞生、经受锻炼或返回空虚之处都加上标志,视为圣地。在那里建造一座神庙以表明该处是绝对中心,并激发绝对中心奇迹的产生;因为这地方是获得丰硕成果的突破点。有人在这个点上发现了永生。因此,这个点给人以通过默想取得成果的信心。……进入神庙走到圣坛去的人是在模仿原先的英雄。他的目的是以排演那普遍模式为手段而在自己的内心中唤起那使生命集中、使生命更新的形式的回忆。”(《千面英雄》,P35)拜神者进入神庙,一如被吞进了鲸的腹腔。这里的英雄朝内进入,以便能再一次出生。在神庙里他想起自己究竟是谁,究竟是什么。在神庙的路旁和神庙的人口矗立着奇形怪状的巨大的雕像,它们就像是神话中守卫边界的吃人妖魔,它们就是阈限的守护神。正如利明说到的天主教的大教堂,“天主教传统的哥特式大教堂就是一个极好的例证。他的造型像个十字架立在那里象征基督的躯体。教堂的外面是非基督教的怪兽雕像,使崇拜者自然感到自己和神话英雄一样,踏上了通向另一世界的路程,那是死亡的世界,新的生命可以从那里诞生出来。正如基督教通过龙口把亚当带入伊甸园,摩西通过截然分开的红海。凶猛的庙宇守护神是许多宗教传统所共有的,而且几乎总是站在各种神话传说中阴间地府的入口处。”(引自戴维-利明、埃德温·贝尔德《神话学》,P145)
宗教信徒们在进入神庙之时,就经历了一次变形。他把自己的世俗属性留在外面;他抛弃自己的世俗属性就像蛇蜕皮一样。利明写道:“天主教徒走过了层层大门之后(也就是在基督里得到新生),他会发现自己站在那座形似十字架的教堂底部。此地(门廊)有一个不大的圣水池。他把手指浸在圣水里,然后在身上画十字,那是在象征性地一再行洗礼中的圣礼,行了洗礼,他就如同孩子一般开始具有神圣的身份。从普遍的意义上说,他是在为踏上英雄的行程而使自己洁净,正像基督当初接受施洗约翰的洗礼时所作的那样。信徒进入中殿之后,发现一个洗礼盘,这进一步使他想起自己童年时期的洗礼。正是在这象征基督躯体的教堂中殿,要履行英雄隐修和探求的仪式活动。受戒者通过祈祷,反省,得到比自己聪慧的人帮助,并领悟了探索永生的经卷之后,就可以参加那赋予生命的、纪念基督献身的神秘典礼了。基督徒在吃下面包并喝下酒时,不仅经历了基督的死,而且在这样做时他自己再生了。”(引自戴维·利明、埃德温·贝尔德《神话学》,P145)
约瑟夫·坎贝尔的研究在受到一些人追捧的同时,也遭到了一些人严厉的批评,理由是他的研究不够理性和严谨。坎贝尔的神话理论虽然较缺乏一般神话学理论的严谨与系统化论证,遭到了这样或者那样的批评,但也确实为研读神话的人开启了另一个视窗,他所倡导的那种开阔的世界性视野对于局限在某一国别或地区之内的坐井观天式的研究,无疑是具有震撼力的。我们还可以从《千面英雄》得到某种启示,从心理学的角度揭示神话的奥秘。
神话作为人类的一种文化产物,它的形成、传播、遗留和变形,以及它所发挥的任何一种文化功能,总是和人的心理状况息息相关的。而问题是涉及到人的心理,它就不像功能派所侧重的外在行为那么容易“观察”。人类的心理需求是何等的复杂,我们无法复原历史,更不能复原创造神话的那些远古人类的心理。对于神话所有的心理解释,只是我们用我们今天的心理状况来猜测和假设祖先人类的心理罢了。无论再怎么分析,我们毕竟是站在现代人的角度,以现代人的思维方式去测度原始形态的思维方式,其中必然有对“样本”的新的污染,不可能完全以客观的方式被重视。“解释神话并没有一定的方法,也不可能有一定的方法。”所以,我们不能全盘否定坎贝尔对神话的解释。
(作者单位:北京市社会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