龋齿

雪小禅

她有个龋齿，好多年了，舍不得拔掉。

总是疼，疼到她流眼泪，可还是舍不得，就这么僵持着，疼时就想到去拔，医生说要等消了炎，肿着是不能拔的。

等到消了炎不疼了，她又舍不得了。

就像她爱的那个男人。

从爱上他那天，就知道是个错误，他是她的一颗龋齿，一颗爱情的龋齿。一个已婚男子，能给她多少？

可她偏就死死地纠缠上了这份爱情，有人劝她，她说三个字：我认命。

爱情是件认命的事情。只一瞬间，她就被他打动了，他来诱惑她，送她从泰国带回来的裙子，说她穿上一定很曼妙，他还说，我只给你买了。

她爱听这样的甜言蜜语，他也会说，时间长了，她如被糖浸过的果子，渐渐分不清方向，整个人陷入一个甜蜜陷井里也不知道。

男人总是会哄她，说这样的红颜知已一辈子只会遇到一个，爱人可以有好多，但情人只能一个。情人是什么？是从灵魂到身体都属于你的那个人。

她便更痴心，痴心到想为他织一件毛衣，上面织上她的名字。

什么年代了还织毛衣？他笑她。

在灯下，她织，一边织给他唱歌。那些遥远的情歌。他的手机响了，他躲到一边去接，她知道是他太太。

我得回去。他说。

每次都是这句话，他没有一次留下过夜，留给她的只是刹那，留给太太的才是永远。

她的牙又疼起来。那颗可恶的龋齿。她想不疼的时候一定要拔掉了。

她的毛衣織成了大半部分，她的名字织了一半。

让她停下毛衣的原因只有一个，她上街，与她太太擦身而过，她认识他太太，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让她惊诧的是，他太太，穿一条同样的泰国裙。

他太太停下脚步看她，小姐你的裙子和我一样呢，也是从泰国带回来的吧？这是我老公从泰国为我带回的，只此一条，想不到你也有啊。

她笑笑，牙疼得她难受，她说，世界上惟一的东西太少了。

回去后她剪了裙子，又把织了大半的毛衣拆掉，一堆弯弯曲曲的毛线堆在脚下，永远变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是的，永远回不去了。

她走了，远离了这个觉得爱死了的城市，原来，没了爱情，城市只是城市，与其它城市有什么区别？

到了另一个城市，她去找牙医，拔掉了那颗龋齿。很大的牙窟窿，就那么裸露着，提示着，这里，曾经有过一颗牙，不管是好牙还是坏牙，这里曾经有过一颗牙。

她常常张开嘴看那个牙窟窿，很大，很深，无限地寂寞。

后来，她结了婚，和大多数女人一样，过日子，上班下班接孩子，她好久不照镜子了。

她去和朋友吃饭，朋友说，长了一颗龋齿，想拔掉呢。

她就说，拔吧，不过会有个牙窟窿，说着，她张开嘴，你看，我这牙窟窿挺大呢。

朋友来看她的牙窟窿。

哪里有啊？朋友说，你没有牙窟窿啊？

她惊了一下，怎么会没有？去镜子前看，真的没有了，那个龋齿的牙窟窿已经长平了。它什么时候长平的呢？

她呆了呆，站在镜子前，看自己已经不年轻的容颜，想起当年曾经为那个男人自杀过，还想起自己觉得一辈子不会爱上别人，会为他生为他死，但现在，云淡风轻，寒塘渡鹤，一切过去了，哪有什么生生死死，这如水的日子才是真正的生生死死。

她是笑着从饭店出来的，把自己裹紧了，在冬天的街头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一边骑一边唱着什么，半生烟云，也就是一眨眼吧，有什么舍得，有什么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