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南海:曾是寻常百姓家
2009-11-19罗雪挥
中南海:曾是寻常百姓家
罗雪挥
一部中南海公园的历史,映照着上个世纪中国的社会、政治史。
“该车系阿婆罗牌Apollo,为英商飞利浦工厂出品,在车牌为九十一号,于当日下午七时发现遗失。”这是1939年8月5日,中南海公园临时委员会致警察局的一封特函。
3天前,游人张恒智存放在中南海公共游泳池的自行车丢了,看车人报了警,特函中描述,该车的车胎是邓禄普厂出品的“老头”牌,当时一辆“老头”牌男式自行车的价钱,大抵是一个富庶地区职员月工资的两倍。
自行车丢了自然不是小事。这封敦请警方破案的特函,至今还存放在北京市档案馆中,记录了中南海作为一个公园的历史。
从中南海到新华宫
“兹述园囿,首中山公园,次中南海,次北海,次景山,次颐和园。”这是1935年出版的北平旅游指南——《旧都文物略》中的记述。
在玩家眼里,中南海的风光尚在北海和颐和园之上。中南海位于现在北京故宫的西侧,由中海和南海构成,与北海旧称“三海”,又名“西苑”“太液池”。这个历史悠久的水上园林,始建于辽金,历经元、明、清的扩建。自清代起,中南海成为皇家禁苑,是皇帝避暑听政的场所,也是满清皇朝实质上的政治中心。同治、光绪年间,慈禧太后及皇帝按礼制从颐和园移居紫禁城时,大多在中南海内居住,仅在行礼时前往紫禁城。
近代以来,中国数千年未有之变局,在中南海风浪迭起。八国联军总司令瓦德西长驱直入进京,就居住在中南海仪鸾殿,该殿后来被八国联军焚毁。慈禧逃难回京后,又耗费了500万两白银,在废墟上重建了新仪鸾殿,更名为“佛照楼”。有宫词日:“天半灯摇紫电流,玲珑殿阁仿欧洲;却因一炬西人火,化出繁华佛照楼。”1908年末,慈禧在中南海“佛照楼”辞世,皇权自此崩盘。清末头号权臣袁世凯成为中华民国第一任总统,却依然想做皇帝。总统府因而建在了中南海,袁世凯将“佛照楼”改成了怀仁堂,也有后人考证说,仪鸾殿经重建乃为居仁堂。而这两个地方,后来都成为了叱咤风云的历史见证地。袁世凯正式称帝后,大抵是紫禁城太过招摇,而且还住着逊帝溥仪,袁世凯遂把中南海改为新华宫,宝月楼改成了新华门。
西苑的风景独好,却是豪门深似海的传奇。赶走了皇帝的中南海,终究还是平民百姓的禁地。袁世凯的洪宪帝制很快破产,不久病死。其灵柩就曾停在怀仁堂内。中南海被军阀所把持,相继成为黎元洪、曹锟的总统府和张作霖的大元帅府。豪强显贵们在中南海陆续登上了政治舞台。1927年6月,北方最大的军阀奉系张作霖,在怀仁堂出任“中华民国陆海军大元帅”,并成立“安国军政府”。一年后,随着北伐军的节节胜利,张作霖被迫撤出了中南海,在沈阳附近的皇姑屯遭遇暗杀身亡。
走入了“共和”的中南海,依然是一片狼藉。1928年8月,即张作霖撤出中南海后不久,北平市工务局局长华南圭在致市长函中痛陈:“前总统府系古代建筑,素称胜地,中外咸重。近闻府内牲畜践踏,污秽不堪,于古物不无可惜。”
公民的中南海
1939年8月2日,游人张恒智的自行车在前总统府遗失了。警察局指令查缉,但是在所能够查阅到的北京市开放档案中,该车的下落依然不明。此时距离中南海公园向游人开放,已经整整10年了。中南海从普通人不得入内,发展成为公众消遣游憩的场所,这个重大的转折源于国民政府北伐的胜利。作为中国历史上罕有的自南向北统一的例子,中南海将从此不再是中国的政治中心,北京改称北平,开放中南海成了还权于民的盛举。
“中南两海系自远至清帝王苑囿之一部,其风景清嘉,宫室壮丽,为国内有名建筑。但其经费所出,无非我民众先代之脂膏,乃以之供少数人娱乐,实为我民众所不甘。”这是1928年12月13日,中南海董事会关于召开成立大会给北平市工务局的函件所述。函中说,应当谨遵孙中山“天下为公”之意,将中南海归于市民直接管理,筹备真正代表民意、直接管理中南海的董事会,“以绝罪恶之根株,以供游人之玩赏。”
1929年4月,中南海董事会推举熊希龄为主席委员,不久,北平市政府也成立了“中南海公园临时委员会”,负责管理中南海。至此,中南海正式向全体公民开放。
中南海的市民生活
中南海总面积约为1500亩,其中水面约为700亩,远远超过了北海。作为当时北京内城最大的一片水域,除了观赏皇家园林,中南海公园的特色还有水上项目,比如垂钓、游船。此外,中南海的市民滑冰场也名声在外,曾举办过化装溜冰比赛运动会。
开放的中南海人车俱杂,不仅有脚踏车,还有人力车、汽车,不过要购买脚踏车证、人力车券和汽车券。
从庶民不得入内,到正式公文往来,与各相关机构协商中南海的管理秩序,昔日皇家的禁苑,容纳着三教九流。于是游人张恒智的自行车,就在中南海看车人的眼皮底下被偷了。中南海不再是神圣之地,各色人等齐聚,也夹杂有宵小之徒。
中南海公园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出租历史。为了增加收入,中南海公园将园内鳞次栉比的房屋盘活经营,除各机关借用一部分外,其余的大多租给了老百姓居住。“本园风景幽秀、地点适中,中外住户皆乐于来此赁屋而居,是以每月房租之收入超门票而上之,此本园之特点也。”1938年的《中南海公园事务报告书》陈述道。当时,中南海有44家中国住户,2家日籍住户,1家英国住户。
住在中南海的并非大富大贵。笔者查找到一份北平市警察局内六区分局户口调查表,里面登记的中南海住户有:住在中南海西苑门的徐霖溥,文化程度为高小,职业登记为“梨园”,属艺人行当;住在中南海旧园门的李启学,是电车公司职员;住在中南海丰泽园的夏嘉富,时任监察组组长。丰泽园建国后成为毛泽东在中南海的住处。
中南海的“参观日”
公园的尾声
连绵兵戈,中南海公园难以自保。1937年七·七事变后,北平沦陷。1937年12月14日,以大汉奸王克敏为首,建立起华北地区伪政权“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地点便设在中南海。1941年,中南海公园登记在册的进驻机构还包括:满洲帝国通商代表部、最高法院华北分院、最高法院检察署、华北救灾委员会等。
抗日战争结束后,北京又变成了北平,李宗仁的“北平行辕”就设在中南海。解放前夕,华北剿匪总司令傅作义也匆匆将指挥部连夜搬进了中南海,将司令部设在了居仁堂。不过,皇家的风水并不能够力挽狂澜,傅作义与解放军签署了和平解放北平的协议。根据何虎生所著《走进中南海》一书的描述,时任北平市市长的叶剑英,还在盛大的北平入城仪式上,便接到了党中央从西柏坡追发的电报,叶剑英将电报转给了
时任统战部秘书长齐燕铭,周恩来要求齐燕铭等几位替党中央打前站的同志,先把中南海和北京饭店接收下来,为党中央和中央军委迁入北平做好准备,筹备新政协事宜。
昔日绝胜烟柳的帝王御苑,此时已破败。著名文物专家罗哲文说,解放前夕他曾进入过中南海,印象深刻的是那些古建筑还在,但是年久失修,破破烂烂。建国初,因为工作需要,他又进人中南海,感觉面貌已经比较齐整了。事实上,解放军接管北平后,中南海的紧急疏浚工程就开始了,动用部队整整挖了3个月,才把淤泥清理干净。不久,北平再度更名为北京,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整饬一新的中南海,则成为了中共中央和国务院的办公住所。罗哲文介绍,梁思成当年曾提出过在北京建设新城,建设国家新的行政中心,但国民经济当时还很困难,抗美援朝的战争又迫在眉睫,只得利用现有的古建筑:国务院进驻了中南海,文化部搬进了大学,其他各部委则搬进了王府。
中南海一度也有过开放的设想。上世纪50年代曾经在中南海修建科工作过的王保成,撰写文章回忆:“山泉水流进中南海的这天,周总理也同我们一样,吃完晚饭,高兴地来到岸边观看。他兴奋地对我们说,中南海自古人民建,人民修,但人民却没有享受到它的美丽。这次修成后,我们要请人民代表来这里观光,今后还要逐步成为人民游乐的场所。听着总理的话,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泪水涌了出来。”30年后,这个曾令王保成感动到落泪的允诺,终于付诸实施。
30年间,鲜有普通人有机会见到中南海的新变化。1953年,中南海最重要的古建筑怀仁堂,被改建为中式二层楼阁样式礼堂;同年,北京市建设局打报告说:“云绘楼及清音阁原地基,政府需用甚急。”作为新中国第一例被完整搬迁的古建筑,云绘楼和清音阁次年便被迁出了中南海,落户陶然亭。此外,根据王保成的回忆,上个世纪50年代初期,中南海还拆除了时应宫、万字廊和其他一些殿宇,在岸边建起牡丹园、玫瑰园、绿草坪。中南海如今已被改造得不少,特别是文革前后,造了不少新楼。
旧貌换新颜的时代,中南海公园谢幕。中南海开始担负起新的历史使命。
新中国成立以来,国务活动场所逐步向普通公众开放,中南海一度成为了北京的新名胜。
“中南海是全国人民向往的地方。这不仅因为它是北京城内著名的风景区,还因为它是党中央和国务院的所在地。一九八零年五月中南海部分对外开放。”
这是1986年8月,由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出版的《北京新名胜》一书里,关于中南海的介绍。
中南海敞开了大门
“南长街81号大门,终于向人们开放,一张海蓝色的证券,穿过红色的高墙,沿着笔直的路,披着柔和的光,向深处走去,走向母亲,走向太阳,走向祖国最神圣的地方。”上个世纪80年代的诗人晓晴,有感于中南海的开放,写下诗篇,收入了文集《爱的夙愿》。
普通人走入中南海的夙愿得偿。1980年5月以来,在重要节日和星期六、星期天,中南海开始有组织地接待群众游览。参观的人数众多,有时一天超过上万人。参观中南海最重要的凭证是参观券,以单位为组织发放。“十公分长,五公分宽,白色底,蓝条,上面写着‘中南海参观券。”曾经在国务院办公厅行政局服务处工作过的李新清说,参观券看上去和电影票差不多,区别是上面印着八个字:“内部参观、不准转让”。
不过,那个时候还没有身份证,也谈不上安检,委托亲戚朋友搞张参观券是很正常的事。历史学者、昔日的北京知青丁东说,如今55岁上下,参观过中南海的北京人绝不在少数。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他还在山西工作,回北京探亲时,就得到了一张中南海的参观券。时代太久了,如今丁东已经记不清是谁给了他这张参观券,反正是“获得票比较容易,参观不登记,守卫也不森严”。那时,无论是老人,还是抱在手里的孩子,都有机会进入中南海。
神秘的红墙
新中国成立后,关于中南海开放的话题,其实一度还是禁区。然而,中南海越神秘,普通人就越向往。曾在山西省社科院工作的历史学者智效民回忆,上个世纪50年代,他的父亲曾经有机会到怀仁堂开会,好奇的他缠着父亲问东问西,连中南海里的摆设都问。上个世纪60年代,他有机会到北京,便直奔北海的白塔,远远地遥望着中南海,那几乎是个庄严的仪式。后来,普通人连北海公园也不能进了。1971年以后,与中南海一桥之隔的北海公园及附近的景山公园长期关闭,成为了江青等人的游乐场。
中南海也曾有过特殊的“开放”经历。1966年6月,红卫兵一出现,便迅速壮大起来。各地涌入北京的红卫兵不计其数。他们大多是自发地来北京串联。吃住成了大问题。当时中央、国务院各机关部委以及北京的工厂、接待都被动员起来搞接待,中南海也成立了接待站。经周恩来同意,请红卫兵住进了中南海北区的紫光阁、小礼堂、武承殿等处。
不过,大部分时候,中南海仍然是普通人望尘莫及之地。历史学者丁东告诉笔者,他曾经在北师大附中上学,同年级里有不少高于的孩子,放学后,大家一起骑着自行车回家,那些家住中南海的同学,走到红墙处,便分道扬镳了,眼看着他们拐进了深不可测的中南海。
中南海的春天
关于中南海开放的原因,众说纷纭。从目前能够查找到的公开资料来看,尚未有来自官方的正式说法。一个民间说法是因为当时中南海要开放搞“创收”,但是这个说法被大多数采访对象否认。
中南海景点的开放只是一小步。1981年春天起,包括怀仁堂、人民大会堂在内的重要国务场所开始对外开放。起初很低调,但是自1981年4月开始,有关开放的报道便形成了一个小高潮。那年4月11日,在中央办公厅召开的一次座谈会上,中共中央书记处决定,中南海怀仁堂免费为少年儿童开放五天。党中央带头,引起了各界积极响应。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国务院小礼堂于1981年的“五一”节对外开放;中办警卫局礼堂在稍后的“六一”节开放。北京市府大楼机关礼堂很快也向少年儿童开放了。1981年5月4日,全国农业展览馆正式向首都青少年开放。同一天,北京市4000多名青年,手持中共中央办公厅发给的请柬,高高兴兴地来到了中南海。
“穿过庄严的红墙;穿过一个久久翘盼的期待。一腔喜悦,拥一个普通公民,走进金色的中南海。我向桔红的微笑的朝阳,轻轻说一声:我爱。”作者梁志宏写下了《走进中南海》。这些单纯而明亮的诗一句,真挚地表达了上个世纪80年代人们的中南海情结。
开放的大氛围里,配套的服务项目也在完善中。根据当时改革开放的形势,中南海画册编辑委员会成立。在中南海内工作了40多年的杨宪金,就是通过参与这项工作完成了一个军
人向文化人的转型。他出身山东肥城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从一名普通战士成长为中央办公厅警卫局科长,后来又被任命为中南海画册编辑委员会主任,编辑整理了以中南海为主题的出版物,既为当时参观中南海的群众服务,也向社会公开发行。杨宪金说,光是中南海的挂历,一年就能销售上百万册。1985年的中南海挂历,主题是毛主席故居藏画,该挂历的下方,还印着醒目的“中南海参观纪念”字样。其中有一幅齐白石等著的《和平幸福图》,93岁的齐白石怀着对领袖的崇敬之情,挥毫泼墨,题赠“和平幸福,万寿无疆”。
感受中南海
中南海的正式开放一直持续了9年。中南海街坊,住在中南海西侧胡同的刘福有告诉笔者,1989年6月后就不能再进中南海了。不过他此前至少已经去过十几次了。如今,64岁的刘福有已经退休了,有一张公园的月票,但是常常被他浪费了。离中南海的红墙不过几百米,闲坐胡同房檐下的他回忆中南海,“跟公园似的,跟北海没什么区别,环境还不错。”
后来者大多只能通过出版物了解中南海。1992年,中央警卫局成立酉苑出版社,杨宪金是第一任社长、总编辑。中南海系列的出版成为其一大特色。杨宪金主编了《中南海珍藏书画集》《中南海古迹楹联》。如今,离休后的他还担任着中国水墨艺术研究院院长、毛泽东书法艺术研究会副会长等职,他正在撰写一本回忆中南海工作经历的书,记录自己难忘的中南海生涯,但还没有最后拟定题目。
普通人能够领略中南海风采的其实还有陶然亭公园。在设计精巧的云绘楼·清音阁前,立着一块碑,介绍其出身皇家的显赫历史,并提及“1954年,周恩来总理亲自选址迁建于此”。这个建于乾隆年代,仅供天子观景赏月的近水楼阁,落户民间后,依然是气宇轩昂。守着一泊湖水,与平民百姓们同呼吸,共命运了半个多世纪。
2004年11月举办的“酒店发展与奥运机遇”国际论坛上,北京市旅游局、市发改委、市商务局举办了北京奥运旅游推介会,为此将公布系列推进政策,正待报批的项目里就有中南海部分区域向旅游者开放。不过此后,该项目再没有后续进展。
“主要还是考虑安全问题。”著名文物专家罗哲文表示。因为文物保护工作的需要,他常年出入中南海,最近一次是今年6月到里头开会。罗哲文认为,中南海是否再开放将取决于对安全的需要。这是可以理解的原因。他本人曾经去过美国,但因为参观需要提前登记,限制很严,他两次都没有能够参观成白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