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财列传
2009-11-17骆玉明
骆玉明
孔子怎么成为“圣人”的呢?就是在他死后,有子贡这位富豪门人大力鼓吹,因而名声布扬于天下。可见钱是个好东西,没有钱只怕连孔夫子也没有多少人认得他。
《史记》有《货殖列传》,“货”是金钱财富的泛称,“殖”是繁殖、增益,所以直接从字面上说,“货殖”解为“发财”是不错的。司马迁自己在《太史公自序》中解释作此传的原因,说是:“布衣匹夫之人,不害于政,不妨于民,取与以时而息财富,智者有采焉。”这话简要地说,就是作此传为了关注平民如何以正当手段追求财富的增长(“息”者蕃息也)。
你当然可以用比较文雅和学术化的语言,称《货殖列传》是古代经济学的文献,但还是不要忘记司马迁的本意是以“发财”为中心的,他要追究对于财富的欲望如何深刻影响着人类社会的一切活动。
司马迁实在是了不起的人物。《货殖列传》见识之深刻,议论之骏爽,至今读来令人震惊。文章开头,先是逆起一笔:“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意思是那过于荒远的古代,是我所不知道的,也不必说。那么可知,可说的是什么?“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鹁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浙民久矣。”从可以考察的历史开始,人们就是要追求耳目的享受,口舌的享受,身体的安逸,还要加上优越地位所带来的心理感受的荣耀。这种情形是不能改变的,“虽户说以眇论,终不能化”,一家一户去做思想工作也没有用。所以统治者能够做的只是因势利导而已。这等于说,承认人的欲望是建立合理社会秩序的首要前提。由此忽然想到几十年前到处装腔作势的“斗私批修”,使人失笑。
还有更厉害的。在历数各地习俗与民众的谋生之方,逐利之术而后,司马迁得如下的基本结论“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他历数种种人生样态,无论贤人谋于廊庙,士隐于岩穴,壮士登城陷阵,还是无赖少年打家劫舍,风尘女郎目挑心招,乃或渔父猎人冲寒冒雪,医生方士绞尽脑汁,加上刻假图章做假文书的(按,这不是我故意捏造,这一行的来历真是悠久),等等等等,人生最终的归向,无非是“富厚”。这样把各种身份、教养、品性、职业迥异的人放在同一个平台上评说,不要说班固那样的儒生会感到气愤,恐怕正在读这篇文章的朋友或许也会拒绝接受。
假如你不赞成司马迁也行,不过千万不要以为在他的眼光里,上述种种人竟然是没有区别的。人都想发财,但发财之道不同,其对社会的利弊也不同。所以要因势利导呀。司马迁就说:“是以廉吏久,久更富,廉贾归富。”清廉的官做得长久,对社会有利,最终对自己也是有好处的:行事有节、不过分贪心的商人,最终也会比只图眼前之利而胡作非为的商人获更多的财富。当然,这话反过来说又有一个道理:如果在某种社会环境下,贪官,奸商逃脱受惩处几率很高,就会有越来越多的贪官和奸商出现。
西方经济学的经典著作《国富论》有一个核心观点:作为经济人的主要心理促动机理是自利动机,却有一种自然规则使得个人的自利行为有利于社会福利的形成。这一观点与司马迁的思想有相通之处。确实,有洋人研究者认为,亚当斯密的一些重要思想是经过他人的间接介绍而受益于司马迁的,不过这话很玄,我是没有资格说的。
发财好像滚雪球,“富者得势愈彰”。说到这一点时,司马迁举了孔子门徒子贡为例。子贡成了大富豪以后,气派不凡,“结驷连骑”,带着大量财物去拜访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就是以对等的礼节相待。这是孔子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待遇。
而孔子怎么成为“圣人”的呢?就是在他死后,有子贡这位富豪门人大力鼓吹,因而名声布扬于天下。可见钱是个好东西,没有钱只怕连孔夫子也没有多少人认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