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1997年的公共电话
2009-11-16
1997年,在我的记忆中,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香港回归,一件是我升初中了。这就意味着我不能再是一个穿着七分裤、踢着拖鞋满街跑的假小子了。我把头发束成马尾,穿上蓝白相间的校服,我的性格也从大大咧咧变成了多愁善感。
迷恋上写作,我把层层叠叠的心事变成方块字。投给杂志社。是当时很风行的少年文学刊物,16开,大本的,封面是素净的植物或者景色。投出去的稿子毫无音讯,而我试卷上的红叉叉越来越多,爸爸撕烂了我写满字的稿纸,妈妈收走了我藏在枕头下的“三毛”。
我要出走!这个念头爬上我的心头,并且越来越强烈,像是无法驾驭的小兽。终于,我付诸行动了——不过是在纸上。我写了一篇少年离家出走的文章,并把它投给了那个杂志。
三个星期后,我收到了一封信。是杂志社专用稿纸,上面用碳素墨水书写的小楷,感谢我投稿支持,并希望我好好学习,安心上课。很亲和的口吻,最后署名杜宇。
杜宇,我知道的,是那家杂志的编辑。我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盯着下面的编辑部电话看了一个小时,作出了一个决定。
我买了一张电话卡,一路走着,眼睛不停搜索,终于,在一个街角。我找到了一个公共电话。我走进黄色的小亭里。摘下话筒,嘴里叨念那7位数,念了几遍。终于摁下去。
嘟——嘟——漫长的等待让我的心不安起来,正要放下,一个声音:“你好。找谁?”
是一个温和的男声,这消融了我之前的紧张:“我,我找杜宇老师。”
那边沉默了一瞬,我听到有细小的声音,大约是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接着他说:“我就是。”
我脑子一片空白,想好的要说的话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像是感到这边的异常,电话那边出声了:“有事吗。你是谁?”
我极力控制自己的声音,“没事。我是——我是之前投稿的,你给我写信了。”
他没有停顿就说:“你是宋小瑜吧。”
我惊异于他知道我的名字,而且是没有停顿地说出来,要知道,他一天要收多少稿子啊。我语无伦次地应着,右手在电话盘上来回摩挲,不知道他都说了什么。挂了电话,我呆在亭子里了,直到下一个人来,我才挪走。彼时我才发觉,校服里的衬衣被汗浸湿。
我回味着他的声音,不是周围小男生那种尖尖的声音,也不是正在变声的少年那有些怪异的声音。他的声音,温和,沉稳,有磁性,听着很舒服。
我幻想他的样子,也许就像刘德华吧。这个脸型分明的男星。当时很受欢迎。杜宇一定也是这样的,高而清瘦,脸的轮廓简洁明快,鼻子挺俊,嘴的弧线优雅。
我成为刘德华的粉丝。老师和家长看我在追星的路上越陷越深,百思不得其解。
那时电话亭并不常见,我每次都跑好几分钟去那个街角,熟练拔下号码,在还没调匀的呼吸声中说“我找杜宇”。有时是他接的,我就很开心,有时他不在。我失望而归。
杜宇的声音已经成为我生活最重要的一部分。
初三了,杜宇说,你要好好学习,考重点高中。我向他保证,我一定能考上的。他说好,如果考上了,假期来找我玩。
我开始疯狂地学习,他的电话贴在我桌上,比一切的口号都管用。
那个暑假因为一纸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而变得多姿多彩,父母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奖励自己。坐上南下的火车,3个小时后我出现在了邻省省会,杜宇供职的杂志社就在这儿。
平昌路2号,二楼,右手第一间……我走过去,悄悄地,杜宇告诉过我他的位置——进门第一个。我要给他一个惊喜!
门虚掩着,我看到一个人坐在那个位子,面向门。咦,是一个胖子,平头,脸上的肉把眼睛都挤着了,蒜头鼻,香肠嘴。他宽大的汗衫伏在胖胖的肚子上,胸前是一个牌子。
我做了一件让我后悔不已的举动——看了一眼牌子,上面赫然写着:杜宇,文字编辑。
只一眼,我就傻了,虽然门没有开全,但是我确定我看清楚上面的字了。这个胖子,是杜宇?我退后两步,扶着墙,手心直冒汗。
有人从后面走来:你找人?
我下意识点点头,继而摇头,拼命摇头,然后跑下楼,一双凉鞋把楼梯踩得噼里啪啦。我懊恼地走在街上,漫无目的,毒辣的阳光晃着我的眼睛,我想哭。
我买了当天的返程票。
我抹掉了和刘德华有关的一切,然后上高中了,很用心地学习,考上了本市的大学。
直到某一天,大学校园里,一个男生对我说:“你写的东西很好,我喜欢。”
是一个高而清瘦的男生,脸型简明,鼻峰隆起,嘴角优雅。我们站在那里,说着文字和音乐,默契得好像旧识。
他的声音,干净沉稳,带着男子汉的特有的磁性。我突然想起了某个时间,初次听到的某个人的声音,以及那种惊慌,悸动,甜蜜的滋味儿。
我跑出校园,跑过一条又一条街,从城北跑到城南。大踏步的市容改造已经模糊了城市本来的面貌。终于,在那个小街的拐角,我看到一个一米见方的小坑,是的。就是它——那个我曾经无数次驻足的亭子。
我蹲在那里,夕阳把我的影子拉长。哦,那个老式的公共电话没有了,那个被我无数次念叨的号码忘记了,那个在青春长河中艰难跋涉的女孩儿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