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林里的秘密

李丽杰

当我背着书包推开虚掩的房门，看到老妈颓废的背影时，就预感到大事不妙，干脆“脚底抹油——溜吧”!于是，我全身总动员，憋气，收腹，提臀，蹑手蹑脚地绕过房门……

“站住!往哪儿跑?”老妈冷不丁回头，目光如剑。

“我……我要撤尿。”我的脸涨得通红，有些惶恐。“去去去!”老妈不耐烦地挥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卫生间成了老妈批评我时最安全的避风港。

“丁当当，你还不出来!”老妈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我硬着头皮蹭出卫生间。

“知道数学打多少分吗?”老妈一反刚才咄咄逼人的语调平静地问我。一时间我被她态度的突变所迷惑，只剩不知所措地摇头。但是片刻之后，我就冷静了，我想起了一位哲学大师的忠告：波澜不兴的河流下面总有汹涌的暗涛蓄势爆发。

其实，在我和贾米拉钩之后，就料定会有这一天。不是吹牛，打小我就品学兼优，回回考试不是第一就是第二，算得上班里的翘楚。可自从升入初中，随着科目的增加、难度的提高，我的学习成绩日渐下滑，但是进学年前50名还是不在话下的，要知道全学年一共832个对手呢。初一第一次摸底考试后，老班把成绩单抖得哗哗地响，说：“谁能进学年前50名，就有望升入重点高中。”是的，为了进前50名，同学们都在暗中较劲，没白没黑地用功。不到半年，全班60名学生有九成近视，余下一成不近视的，都是那些考重点高中毫无指望的人。

我不敢坐到沙发上，尽管我是背着有我三分之一体重沉的书包步行30分钟气喘吁吁地回到家的(没挤上公共汽车)。我不停地用纸巾擦脑门上的汗，我一紧张就这样，脑门上是汗，手心里是汗，甚至胳肢窝里都是汗。擦完汗再看老妈，她正虎视眈眈地瞪着我呢。“怎么回事?贾米进了前50名，你却在后边打狼!”我故意装糊涂：“你怎么知道的?”“还想瞒我?”老妈横眉冷对，“不好好学习你对得起谁呀?你怎么一点上进心都没有!”经她这么一说，就好像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笨到家的大傻瓜，甘于堕落的街头混混。老妈批评我时，我插不上嘴，只会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没有任何机会反驳。

“进不了前50名，考不上重点高中，丁当当你这辈子就算玩儿完……”老妈正襟危坐，开始长篇大论。遗憾!老妈不应该当医生，她应该是个出色的演讲家——滔滔不绝两个小时居然滴水不沾。

时间在语言的洪流中渐渐流逝，西天的云彩将窗玻璃涂上一层忧郁的暗红色。“时候不早了，我有道数学题不会，得去问贾米。”迫不得已的谎言使老妈刹住正在高潮处的演讲。她咽了口唾沫，看看墙上的时钟，如梦方醒，“我该做晚饭了，快去快回”。

谢天谢地，终于解脱了!

其实，我是去找贾米算账!“贾米——贾米——”我在楼下扯着脖子喊。因为喊得急促，喊成了“虾米”。蹲在墙根看书的张甜甜听见了，就傻了巴叽地冲我大笑。她的嘴咧得很大，使我看清她那珠贝般好看的牙齿上沾着一星韭菜叶。张甜甜比我大几岁。学习不错，第一年高考就考上了XX大学。但她自负的爸爸却说，XX大学不是重点大学，再复习一年考好的。一年后张甜甜落榜，她父亲又说，好饭不怕晚，再复习一年。结果她考场失利，连专科分数线都不够。这样的打击对张甜甜无疑是致命的，原本有说有笑的她变得落落寡欢，眼神由初始的忧郁变成呆板，最后成了直勾勾的，成天拿着语文书蹲在墙根嘟嘟囔囔。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一个大姑娘牙上沾着韭菜叶，像什么样子。我向她呲牙，然后指她的嘴巴，她愣眼瞅瞅我，不知其意。可能是我这个滑稽的动作让她感到好笑，她突然把书一扔，身子挺直，冲我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贾米——贾米——”

贾米磨蹭了好久才下楼，看我的眼神躲躲闪闪。我知道他心里有鬼。

“我们不是拉钩了吗?叛徒!”我气咻咻地指着他的鼻子说。

“对不起，丁当当。”贾米声音小得像蚊子。

我和贾米拉钩，与考试有关。上周四，数学老师宣布第二天要在全学年范围内进行一次数学测验，同桌贾米挤出一丝坏笑，还踢我一脚。贾米有个无人不晓的外号叫“智多星”，不知这小子又有啥鬼点子。放学后，我们径直向学校后面那片丁香林走去，那里是我们的天然密室。远远地便可嗅到丁香花淡淡的馨香，串串紫丁香展开娇嫩羞涩的笑颜，无忧无虑地开在5月的艳阳下。蜜蜂和蝴蝶在花丛中争相采蜜，成群的鸟儿飞起又落下，纤细的枝条被它们蹬得一颤一颤的。这里没有老师指手画脚，没有家长喋喋不休，我们甩下书包，在草地上打几个滚，然后拉开架势摔跤，谁也不服谁。我们唱歌，惊得鸟儿乱飞。那会儿我和贾米是无忧无虑的，就像那些无忧无虑绽放的丁香花。

“丁当当，明天数学测验怎么办?”贾米问我。

“还能怎么办，努力进前50呗。”我掰开一块泡泡糖，一人一半。

“我爸下死命令了，进不了前50名，就用武力弹劾我。”贾米像被谁从背后猛击了一掌，霍地站起，双手护住屁股。

“明天考试，我们故意考砸吧。”

“你没发烧吧?”我摸摸贾米的光头。他钟情于剃光头，头皮一定要刮得发青，还美其名曰——聪明绝顶。

贾米扒拉开我的手，“你看刘子宁多牛，回回考试考老末”。怪事，贾米说起刘子宁时竟然动用了罕见的羡慕口气，这让我很吃惊。刘子宁坐我后桌。是我们班的“三差学生”，学习差、思想差、品质差。上课睡觉，下课给女同学发暧昧短信，自习课看科幻小说。这样的学生想进前50名自然是不可能的，家长和老师都觉得他无可救药，就放弃了，刘子宁倒落得一身轻松，成天奔跑在篮球场上，有机会长得人高马大，不似我和贾米无论从身材还是面色上看都像是受虐儿童。

“我妈希望我永远保住前50名。可是你知道，丁当当，太难了，老虎还有个打盹的时候呢。明天我们故意考砸，以后考试再逐步提高，让家长感觉，咦，这孩子进步了!”贾米分析得头头是道。

“我妈还不是一样，考好了，又是秧歌又是戏。考不好，那脸拉得老长，真受不了!”我颇有同感。

脑门一热，我们击掌相约，小指相扣：“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谁要反悔，谁是王八!”

“决不当叛徒!”

“决不当叛徒!”

我和贾米怕别人听见，警惕地察看四周。其实，只有这片丁香林知道我们的秘密。

周五考试时，我故意把A选成B，把B选成A。可是一个选择题才繁分，粗算一下大约扣10分。不行!袤又果断地空着最后两道20分的大题。这次考试大概是进入初中以来，最轻松最无负担的一次了。贾米伏在桌上，咬着笔帽，不答，还冲我挤眉弄眼。我呢，东张西望，看着同学们双手托腮的苦思状，心中掠过一丝得意。快交卷时，我一扭头，见贾米正刷刷刷地猛劲在卷子上划拉，我的心“咯噔”一下。天啊!贾米这小子是不是骗我?当即后悔跟他拉钩了。我立刻拿起笔想写上最后两道题的答案，一转念还是没写。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贾米果真骗了我，他进了前50名，我却在后边

打狼。

贾米见我拉长脸不吱声，再次说：“对不起，丁当当。”这回声音比蚊子大多了。

“对不起就完了?”我不依不挠。

贾米红着眼圈说：“我当王八还不行吗?”

我理解贾米，贾米怕他那当武术教练的爸爸的铁沙掌。当初拉钩，他是一时冲动，我也不例外。

没想到，这次考试成绩不佳，使老妈的更年期提前了。狂风暴雨在继续，喋喋不休在继续，好在我习惯了。放学回家，老妈说明天去人才市场给我找个家教。一提家教我就头疼。你想啊，在学校耳朵被老师灌得满满的，回家还要听家教讲，真是要命。我讨好老妈，又是捶背，又是倒洗脚水，向她保证只要不请家教，下次考试百分百进前50名。

老妈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而我接下来就得付诸行动了，学得天昏地暗，不分晨昏。老妈呢，恨不能以陀螺般的转速跟在我屁股后，端茶，倒水，铺床，挤牙膏，今天脑白金，明天补脑液，后天八卦汤。这种特殊待遇没有让我感到高兴，反而使我心里特别扭，我怕自己变成重点保护动物——大熊猫。大熊猫被圈在笼子里，好吃好喝，风光无限，却没有自由。

眼看要到月考了，这回说什么也得挤进学年前50名。也许是急火攻心，也许是用脑过度，晚上做作业时，头像裂开了似的痛。老妈吓坏了，忙送我去医院，医生检查之后说没大病，是劳累过度。在家休息了两天，我才发现有病真好，不用看书，不用担心考试。如果天天有病，多好啊。这两天可累坏了老妈，她向贾米借来了7科学习笔记，戴上近视镜趴在桌上一笔一画地抄写。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老妈腰间盘突出很严重)。我的簿孚酸酸的，“老妈，我病好了，自己来”。老妈摸摸我的头，说我长大了，懂事了。

如果知道这次月考题那么偏，我还不如在家继续装病呢。从考场出来，我和贾米又来到丁香林。丁香已过鼎盛花期，只有零星的花束不甘心地展示着最后的华美。

“丁当当，不用犯愁。”贾米安慰我。

“这次进不了前50名，我妈还不得杀了我。”

别害怕，我妈当然不会用刀杀我，她会用语言杀我，还不见血。

“我有妙计，可以免去你的后顾之忧。”贾米趴在我耳边如此这般地交待了一番。

回家后的第一步，我说头痛躺在床上不吃饭，尽管肚子饿得咕咕叫。老妈问我怎么了，我望着棚顶忧郁地说：“刚才在楼下，我看见张甜甜把书撕了，放在嘴里嚼，像吃筋饼似的。”老妈说：“离她远点，别理她。”

接下来第二步，半夜开灯，拿出书，“嚓——嚓——”类似某个电影画面，主人公满面泪痕撕着情书，但我撕的是数学书。不知是撕书声惊醒了老妈，还是她压根就没睡，她推门进来，像不认识似的惊愕地看着我。我没理她，依旧一下一下撕书，一本书被我撕得只剩下了书脊，地板上一片狼藉。贾米这馊主意果真见效，老妈见我一副木然呆傻的神态，慌了，捧住我的脸连连问：“当当，你这是怎么了?”我看着她，目光空洞缥缈，心里却憋不住想乐，险些穿帮。关键时刻电话响了，我知道是贾米打来的。不知贾米和老妈说了什么，放下电话，老妈一把抢过我手中的书扔得老远：“当当，你别吓唬妈，你可不能像张甜甜那样啊。咱不学了还不行吗?”说着说着，老妈哭了。耶!大功告成!

自从那次撕书后，老妈再不过问我的成绩了，有时还劝我别学了，休息一会儿。正因为有了相对轻松的学习环境，我总能轻装上阵，成绩反倒提高得很快。有一次，我居然考了学年第24名，把我妈乐得手舞足蹈的。

贾米也步步紧跟，成绩与我旗鼓相当。

我问过几次贾米，他那天半夜打电话跟我妈说什么了，贾米总是挠挠头说没说什么。我当然不信，被我逼急了，贾米终于说要想知道实情，得请他去必胜客搓一顿。

“阿姨，当当这几天有点反常，总说我像张甜甜那样多好……”贾米干掉了我两块抹茶蛋糕才说出了那天他与老妈的通话内容。

“你可把我妈吓得不轻。”我狠狠地踢了他屁股两脚。

英国诗人艾略特说过：4月是最残忍的月份。而我说：6月是最残忍的月份，因为6月25日是中考的日子，也是初中生活结束的日子。

考试前一天，我和贾米又来到了丁香林。贾米在石头夹缝间发现了一丛矮趴趴的丁香树，它不为周围环境所干扰，乐观地献出几朵梦幻般的紫色花蕾，无怨无悔地装点着季节。看着那些经受风雨洗礼而越发明艳的花蕾，我们情不自禁地击掌，小指相扣：“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

我说：“百年之后，我们还来丁香林。”

贾米说：“你想当千年老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