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张扬与小说《第二次握手》
2009-11-11陈联华
陈联华
作家张扬与小说《第二次握手》在20世纪60至70年代,曾经深深地感动过中国的一代人,也是建国以来跨时最长影响最大的一桩文字狱冤案。我和作家张扬既是笔友,又是挚友,更是受过这篇小说手抄本影响的年轻人。因此,我对张扬本人与小说《第二次握手》的前前后后,有着较多的了解。
1944年5 月19日,张扬出生在河南省长葛县。他的父亲是一名投身抗日武装斗争的青年知识分子,母亲是陕西医学院学生。张扬刚出生两个月,其父就被敌伪暗杀。年仅19岁的母亲,为了躲避敌人斩草除根的追杀,抱着他时常藏身于青纱帐和野坟地里,历尽白色恐怖和血雨腥风。
抗战胜利后,张扬随母亲投奔到南京的舅舅家中。他的舅舅是齐鲁大学理化系的高材生,曾任贵阳医学院副教授,日本投降后到南京美国驻华大使馆科技参赞处工作,直至全国解放去北京成为中国医学院药物研究所的一位化学家,即《第二次握手》中苏冠兰教授的原型。
张扬幼时随母四处漂泊,去过很多地方,自1950年开始定居长沙。他4岁已能认识500余字,8岁开始阅读长篇小说,10岁“啃”起鲁迅作品。以至于他后来的性格和文风受鲁迅影响很深。他从小学到中学,一直表现出作文天赋。1961年10月26日,17岁的张扬在《长沙晚报》发表处女作散文《婚礼》。可是,他在1962年和1963年,连续两年报考大学文科,均名落孙山。
按照张扬自己的说法,他形象思维好,擅长文学,却又讨厌当时的文风,鄙视文艺,所以只崇拜科学家。因为科学来不得半点虚伪。于是,他倾心科学家和科技题材的小说创作。但限于当时所处的年代,他只能是写给自己和几个朋友欣赏而已。1963年春天,他偶然听到姨妈和母亲说起,外公当年干涉舅舅一段刻骨铭心恋情的轶事,后来便成了《第二次握手》的开头:“苏冠兰教授家的小院中,一位器宇不凡、容貌美丽的女客人,不知何故来而复去……”。张扬立刻去北京舅舅家中小住考察,不久回到长沙写下短篇小说《浪花》,1964年又改成中篇《香山叶正红》。1965年9月,张扬上山下乡到浏阳县大围山区当了知青。1967年又将《香山叶正红》写成了10万字的第三稿。可他历次所写的手稿,都因借人传阅而流失。
血气方刚的张扬,曾是文化大革命的积极参与者,但很快对这场“文革”产生质疑,并公然发表攻击“文革”和林彪副统师的言论,很快成为彻头彻尾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不得不于1969年底开始一生中的第二次逃亡。逃亡期间,他的创作欲望仍未泯灭,再次将《香山叶正红》第四稿改写成《归来》,并将手稿存放在朋友处。1970年2月下旬,张扬被抓捕归案。罪名:恶毒攻林副统帅。与此同时,《归来》手稿在社会上开始广为流传。1971年9月,林彪叛逃坠机身亡,张扬的反林罪名随之不复存在。1972年12月底,张扬获释后惊奇地发现,《归来》已在全国以各种书名,多种形式,即手抄本、油印本、改编本和口头故事等等,迅速扩散传播,影响力越来越大。经历过牢狱之灾的张扬,对现行政治已开始略知一二,本能地有了不祥之感,但早已无法控制事态的发展。他一不做二不休,1974年干脆在大围山又写下了20万字的第五稿,仍题名《归来》。
1974年10月,《北京日报》内参反映了《第二次握手》在广大群众中传抄并受到热情赞扬的盛况,引起“四人帮”成员姚文元的高度警觉。他立刻命人找来一本研读,很快认定这是一起利用小说反党的重大事件,并亲自批示,这是一本很坏的东西,直接反对了毛主席革命路线,勒令公安机关严厉追查。
1975年1月7日,张扬在大围山农舍第二次被捕,随即送往湖南省公安局看守所羁押。该所原是湖南反动军阀何键的“模范监狱”,更为凑巧的是,关押张扬的那间号房竟然当年关押过行刑前的杨开慧烈士。张扬在阴冷潮湿的监房里,不禁想起当年惨遭敌伪暗杀的年轻父亲,仿佛杨开慧英灵也再现眼前,视死如归地走向刑场,顿时有了一种悲壮的感觉。
张扬当时被罗列的罪名主要是,利用小说歌颂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总后台周恩来总理,竭力吹捧资产阶级臭老九知识分子,以科学技术重要宣扬反动学术权威,赞美腐朽黄色的资产阶级爱情,为反动家庭树碑立传,实属罪大恶极。1976年3月,张扬由拘留转为正式逮捕,数罪并罚,内定死刑,并于6月正式提起诉讼。就在张扬想象着自己即将追随父亲和杨开慧烈士而去的时候,是年10月迎来了“四人帮”被彻底粉碎的特大喜讯。他再次劫后余生。
张扬本以为像林彪事件一样,自己又会立刻重获自由。可是从政治的角度看,当时的张扬还是太幼稚了。由姚文元一手制造,公安部长(华国锋)亲自督办的冤假错案,平反时又受到已成为中央大人物(华国锋)的竭力阻挠,致使小说《第二次握手》和作者张扬,仍然难见天日。全国许多传抄传播者,更是继续受到株连迫害。这起本应该早就顺天意合民意平反的文字狱奇冤大案,竟然再次石沉大海。
历史从来不乏伸张正义者,正义终会战胜邪恶。1978年秋,湖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审判员李海初,和湖南省文联许多同志,开始为平反这起冤假错案积极奔走。《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出版社也从大量群众来信中,重新注意到此案,立刻组织专人对《第二次握手》手抄本认真研究,另派专人去湖南对此案进行追踪调查。从北京到地方,主持正义的人们一边斗争一边向中央反映。十一届三中全会胜利召开后,在胡耀邦的直接干预下,张扬与小说《第二次握手》这桩新中国最大的文字狱冤案,历时整整4年零11天的生死磨难,终于在1979年1月18日获得彻底的平反昭雪。《中国青年报》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第一时间向全国人民发布了《第二次握手》及其作者张扬获得平反的消息。
长达四年多的牢狱之灾,严重摧残了张扬的身心健康。他被送往北京市肺结核医院救治时,一叶肺已全部坏死。他趴在病榻之上,以顽强的毅力,对《归来》进行了第六次修改,完稿35万字。为了尊重那些曾在红色恐怖年代,勇敢传播、保护、热爱这部作品的伟大人民,张扬正式将《归来》书名改为《第二次握手》。
1979年7月,长篇小说《第二次握手》正式出版发行,新华社为此发了专稿。除中国青年出版社外,国内十几家出版社相继重印,三个月内发行量一举突破300万册,一跃成为新中国建立以来当代长篇小说第二位(仅次于《红岩》),粉碎“四人帮”之后第一位。汉文本发行量总计430万册,另有四种少数民族文本,及外文译本。很快,北京电影制片厂将小说《第二次握手》,改编成同名电影,隆重搬上荧幕。
1979年10月,张扬成为“文革”后首批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的会员;11月,被特邀出席全国文代会;随即被选为湖南省文联委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理事。
中央领导亲自批示,一定要为张扬同志安排工作。1979年8月,湖南方面安排张扬为一级工,月薪31元。后经文联积极努力,提为三级工,月薪41元。1980年5月,张扬结束治疗出院,与作家出版社徐婕女士结为伉俪,随后返回湖南任《湘江文艺》编辑,实际从事长篇小说创作。1984年2月,张扬正式成为湖南省专业作家。同年5月,在湖南省刘正省长的直接干预下,张扬被转为国家干部。
党和政府一系列的平反举措和政策落实,再次激发了张扬的创作热情。从1979年至1987年间,张扬共创作发表两部长篇、两部中篇、两部短篇,及报告文学、杂文、散文等几十篇,共计180余万字。其中,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的115万字长篇小说《金箔》,成为湖南作家建国以来第一部,也是唯一超过百万字的长篇文学巨著。该书以我国航天事业发展为主线,通过对一群功勋卓著的高级知识分子、将军元帅坎坷命运的描写,历史地回顾了中国革命事业数十年艰难曲折的进程,用令人信服的艺术形象,揭露与批判了左倾错误路线的严重危害。
张扬在创作《金箔》的过程中,一方面受到高级将军、专家教授的热情帮助,一方面经受着名为作家实为三级工的经济窘困。他拖着根本无法痊愈的病体,挣扎在极度的贫困线上,负债累累,还不时受到各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干扰和压力。尽管如此,张扬于1986年1月,毅然决然挂职湖南省肿瘤医院副院长,深入实际生活,并在对人体的癌和社会的癌,有了深刻认知的基础上,开始创作第三部长篇小说《癌》。
四十多年岁月时光,弹指一挥间。张扬与《第二次握手》有了永远不解的情结。2006年9 月,他又完成对《第二次握手》的第七次修改,终稿60万字。前后版本对照,让读者会有从简约写意画到精细工笔画的感觉,随之渐入佳境。似乎可以看到,他的一生始终贯穿于这部曾经震撼过一个时代的著作。
特殊年代造就的特殊作家张扬,用他独有的刚直不阿、宁死不屈,为中国文学史打上了一个永不磨灭的烙印。1987年夏,我与张扬一起去武夷山、三清山开笔会,随后又去了他湖南的家中坐客。他家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幅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接见他时的照片和一副对联:无欲常教心似水,有言但觉气如霜。我们谈了很多。我对他有了更深的认识。此后,我写下《一个警官与张扬的第一次握手》,从一个已经恢复法治秩序国度的执法者视角,冷峻地观察评判张扬与这个民族共同的荣辱变迁。此文在北京发表后,张扬激动地告诉我,这篇文章份量很重,已将其收入日文译本《金箔》的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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