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诗的夜晚
2009-11-10蒋建伟
蒋建伟
娘用火柴把天上的一个月亮点着,娘说,儿啊,什么时候,你把书上的字读得不像字了,心就全都亮了。
我不理娘,因为字是方的、话是圆的,娘就知道一个劲地骗人。
大地上漂浮着一个小小的村庄,黛蓝黛蓝的,小得像一只正睡觉的黄嘴唇麻雀,捧在手心,叫不醒它。娘扯着我的手准备下地割麦子,我也像黄嘴唇麻雀一样老睡不醒,跟在娘的屁股后头。小时候的月亮真大啊,靠近了,能听见月亮的呼吸,我用另一只手去抓月亮,第一把,什么都没有抓住,第二三把还是老样子,我后来干脆跳起来去抓。娘嫌我没本事,使劲扯扯我的手,自己却看都不看天上,镰刀一扬,“哗啦”,月亮上的河水就流淌下来了,铺天盖地地流淌下来了,凉凉的,爽爽的,滑滑的,颤颤的,像银子。
月光下的庄稼地里,开始移动着两个黑点,一大一小,水墨色的麦浪像雾一样散漫开来,天地之间的一缕缕簿荷 香躲藏在人的嗓子眼,半是憋,半是咽,却拦也拦不住,拐弯抹角还是溜了。下弦月了,有露水,娘害怕麦黑沾在皮肤上起痒痒儿,就把袖口和裤口扎得严严实实的,娘浑身沾满了麦黑,看上去更黑了。娘弓着腰,搂住一把麦秧儿,“哧”,镰刀随便那么一跳舞,麦秧儿就像我一样很听话,躺在娘的身后,躺成了一座座大山小山。我累坏了,一屁股坐在麦秧小山上乱喘气,问娘,这麦子到底要割到什么时候?娘说,傻瓜啊,你说呢?我说,不知道。娘愣怔了一会,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看看天,看看庄稼地,看看我,渐渐地,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我一惊,一骨碌爬起来,拍拍屁股慌乱着问娘,虫 ,长虫呢?娘你别吓我呀!娘“哈哈哈”地坏笑,忽然笑噎住了,眼泪鼻涕都笑出来了耷拉了很长很长,热气腾腾的,像红著粉条,像土豆丝儿,就使劲咽了一口,继续笑。我也笑娘不讲卫生,也笑出了眼泪鼻涕,也咽了三四口,只不过那味儿,咸咸的。
笑够了,我和娘一排,开始比赛割麦子,看谁割得快。不一会儿,我心急,抢着手脚往前割,把麦秧儿拦腰割,或者挑距离麦穗不远的地方割,身后,是高高低低的麦茬儿,不论怎么看,都好像狗啃骨头似的。可是,再回头看看娘的身后呀,麦茬儿齐刷刷贴着地皮,短,怎么看都像是娘在给庄稼地剃头。我想,过不了一两个小时,庄稼地就会变成月亮地,水墨色的麦浪就会消失,水汪汪的月光就会消失,我和娘也会消失了的……
直到有一天,我在娘点亮的月亮下读书,从字里读出了诗,从诗里读出了千里之外的娘、病痛里劳作的娘,读出了我的乳名,读出了天上的很多个月亮,这时候,我不敢再往下读了。
娘在,老家就在,什么时候想娘了,我想我们就该回老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