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孤独
2009-11-10明月醉
明月醉
❶
我的童年是在宝鸡度过的。
在我的那些记事本里,爸妈总是吵架,甚至还动手打架。家中萧条一片,妈妈在啤酒厂做临时工,爸爸要骑一个半小时左右的单车去离家很远的水泥厂上班,那时我才五岁。爸爸一周回家一次,走的时候妈妈给他烙很多饼带上,到厂里,爸爸孤零零的一个人生活。那时我觉得人生来就是孤单的。
妈妈没事就用小火柴棍帮我掏耳屎,然后再轻轻的拽我那只残疾的耳朵叹息,等你再大些,妈妈一定赚多多的钱给你把那只小耳朵整整容。因为那只耳朵,从我一出生,就是残障的,孤僻的。
我担心别的小朋友发现这个天大的秘密之后会嘲笑讽刺我。我便装聋作哑的掩饰着众多耳目,仿佛这样就能够躲避枪林密雨。内心的痛苦和沮丧却与日俱增。
这个沉重的包袱,如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那么在意自己的缺陷,在意别人对我的看法,不愿和别人沟通。就在我最绝望、无助的时候,老师把康婷安排在我身边,她成了我的同桌,也成了我唯一的朋友。
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她喊我姐姐,我们买一样的白色球鞋,穿一样颜色的漂亮裙子,她还说,你也把头发留得长长的像我这样扎起来,我们什么都用一样的。我的心被刺的千疮百孔。因为我和她不一样,我不能扎高辫,只能欣赏别人,摒弃自己。
她家住在大杂院里,每日都会来我家喊我上学,我们形影不离。偶尔吵架,很快冰释前嫌。日积月累,感情如一汪深潭,浓厚而陈香。我那么依赖她。
宝鸡的秋天明净,凉爽。正是离散好时节。姨妈和父母商量给我做外耳道手术,催促我们快些回洛阳。休学那一年我上五年级。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都一一记不起,只觉得晦暗的疼痛还在身体里蔓延。
临走的时候,妈妈提着大大的行李包走在前面,我拉着妈妈的衣角,边走边回头看爸爸,他红着眼睛,跟在我们身后走了好远,直到我们坐上去火车站的汽车,他才停下来。我从车窗一直看着那个逐渐缩小不见的身影,甚至有些陌生。我不清楚爸爸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回洛阳。这次离开宝鸡,是他们有史以来吵的最凶的一次。他们吵架的内容无非是要不要我做手术之事。
火车到达洛阳已是清晨5点多。天色迷糊,昏暗中睡神微弱的睁开了一只眼睛,周围的一切花非花雾非雾。
一路上妈妈都在和我说话,分散了黑暗中无人的荒凉与恐惧。就这样走走停停,直到天色全部明媚,我们才走到外婆家。
❷
住院手续早已为我办好。
姨妈为做到手术万无一失,就给大胡子医生塞了红包。我的头发也被理发师剃的一干二净,护士把我带进手术室,让我躺在只有死人才会躺的白色床单上。我立刻声泪俱下,被莫名的气氛吓哭了。麻醉师不管我哭诉不管我恐慌,在我弱小的身体里注射一种冰凉的液体,我就象架破旧的机器,停止了运行,安静的睡了过去。
当手术室里所有的镁灯亮起,如同很多个小太阳照耀着赤裸裸的我,没有地方可躲藏,接受着这场命运莅临最残酷的考验。
这场手术竟然做了近六个小时。但还是失败了。我的脑子里一直呈现一个梦境,坐在很多的机器上,自己孤单的,极为恐惧地奔跑。
这一觉整整睡了三天,醒来已日归群山。耳朵被包扎着,隐隐作痛。我睁开惺忪的眼睛最先看见了那张疲惫的脸庞,是爸爸。我以为他不会来了,也不会要我和妈妈了。他的确很清晰的站在我眼前,喂我喝水。我悄悄扭过头去,潸然落泪。
医院是通往地狱的另一捷径。时光把我遗弃在这个没有阳光和歌声的废墟里,不给我自由,不给我灵魂,犹如一架躯壳横阻陈床,到处都是一片死寂。在这样的深夜,我能看见爸妈熟睡在我对面的小床上的样子,能听见他们酣畅地呼呼声,均匀有致。除此之外还隐约能听见隔壁病痛的呻吟射杀耳膜,使我无法入眠。那么多的时光都是在不眠的黑夜中等待扑朔迷离的白天,又在无聊和蹉跎的白天等待寂静漫长的黑夜中度过。
❸
炼狱般的生活过了大约有三个多月就出院了。头上依旧紧绷着纱布,医生还给了一大堆的药和嘱咐,诸如坚硬之类和辛辣的东西都不可吃。
康复后,为了避开那些尴尬的事情,就留在洛阳复学。爸妈回了宝鸡。我寄居在表姐家生活。
寄居生活十分不易。姨妈和姨夫为了生计早出晚归。一日三餐顿顿艰辛,没有人料理我和姐姐的起居,洗衣自理,饭食自烹。因为寄人篱下,总少不了受气,常常梦中泪雨滂沱。
直到考上大学,步入校园生活一切才有了好转。我并没就此轻易怠慢。
那一年里,我遇见了我的真命天子雷诺,我被他清瘦俊美的脸庞和捉摸不定的忧郁所吸引。越是心底深爱的人,越是不敢靠近。我知道自己的残障配不上他,他身边应当有优秀曼妙的女子所陪伴,而那个人绝对不可能是我。我只能远远的观望,不可近赏。
他是我们学校广播站的站长,有着磁性魅力的声音,我不断给广播站投稿,听他抑扬顿挫地念我的稿子,心中欢喜万千。而他不知那些伤感让人心疼的文字就是写给他的。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以静默的方式独爱着他一人。
九月重阳初始,我回了宝鸡,家境依旧狼藉,不自觉的暗泪长流。这是我上大学后第一次回真正意义上的家。眼前的父母两鬓斑驳的白发徒增,眼角鱼尾纹陈列万千,肌肤也黯淡了下去。岁月就这样把他们改变的面目全非,使我窘迫也使我陌生。
他们卸下我的背包,相敬如宾的给我让坐,倒水,完成一系列的礼数。他们仍旧小吵不断。使我厌烦。当他们提起我的小耳朵,我的内心充满了怨气,犹如咆哮的狮子狂怒不安的奔腾起来,我倒吸口凉气,很冰冷的挤出两个字,没事。我知道他们也会很伤心,可我就做不到平心静气。他们见我有怒色,就不再多言。
后来我才知道那次做手术爸爸是怕花很多钱,妈妈怕影响我一生,对我有愧疚,执意要给我做,他们吵架就是因为钱的问题。手术的开销是亲戚凑了些,爸爸在我们走后就把自己卖血的钱也拿来了。因为这只小耳朵带给我的自卑,让我无法与自己所爱的人靠近,我恨他们生下我却不能给我欢愉,不能还我一个常人的生活。可是当我知道他们为此又是多么的悲伤,和对我的厚爱,我又怎能憎恨生我养我的亲生父母?我只恨造化弄人,一切都是命运的摆布。
对着那堵高墙,把小时候的事情一一记起。突然想起了幼年的朋友康婷,就径直走向那间大杂院,看见年迈的张阿姨,她更加苍老,仍旧认得我,如小时候那样欢喜的给我好吃的饼干又和我聊起了康婷,且递给我一个信封,上面写着我的名字,这么多年了,张阿姨还没有丢掉。我立即拆开,上面简短的几句话,她家因父亲工作调动搬往西安,等不及我回来,只好留下她西安家的电话,让张阿姨给我。
就这样我们又联系上,家中停留几日,拜别父母,便奔往西安与她久别重逢,一叙旧情。
❹
我们相见,久拥而泣,悲喜交加倾诉这几年的生活。
光阴荏苒,康婷的爸爸因为有了新欢和妈妈离了婚,妈妈也重走他人,有了家庭,只有她倔强的自己生活,在西安美术学院学设计,每月父母如数打给她微薄的生活费,她被生活驱使,就靠画插图赚取稿费尚能养活自己。我也粗略简述我的生活。那些痛苦的记忆就让它长眠,不再记起。
康婷对我提起她的男朋友的时候,一脸幸福,并要我和他见面。
京和饭店,久坐。匆匆走来一型男,我们彼此惊讶,没有言语,心中揣摩不定。
康婷介绍,这是我失散多年的好友明泽。这是我的男朋友雷诺。
一语定心,他果真是我深爱着的雷诺。他们十指相扣,坐我对面。我锥心地疼痛,我借故去洗手间,泪流满面,啜不成声。为了自己的命运,也为了那没有温暖的生命。
我和雷诺返校的时候康婷才知道我们是校友。她先是震惊,而后是嫉妒,然后再三叮嘱雷诺多多照顾我。
回学校后,我们关系猛进,他帮我打饭,打水,还帮我签早操。我总是处处躲藏,我怕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会同时失去康婷和他。我痛苦的挣扎在三个人的感情漩涡之中。
然而,雷诺向我表白,他说对康婷只是哥哥对妹妹的关心和爱护,但那不是爱情,直到遇见我后,他才知道什么是怦然心动,什么是牵肠挂肚。雷诺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他希望我能正确面对现在的情况。可是我能对不起康婷么?我能吗?更何况我自身残障,我走不出那个阴影,这些他不知道。
雷诺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向康婷提出了分手。康婷就翘课从西安直达郑州。她说,我们三个必须好好谈谈,不能一直痛苦下去,就只能有一个人退出。
我还没来得及说退出,雷诺就悄无声息地走了。他给康婷打电话说他去了海边的城市,勿念。我知道是我逼走了他的。可我也真的好无奈,好痛苦。记得他最后一次在播音室里念着:十年匆匆,我们挽留不住岁月的脚步,所能做的只是把梦藏在心中,然后坚守信念,用我们的脚步继续走下去。
也许我们追寻的幸福只能成为一个梦了。彼此又被分离,回归为最原始的自己。一个人生活,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孤单,一个人想念,一个人痛苦,一个人……到底谁又是谁的谁?谁又能替代谁多久的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