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母爱
2009-11-10王友明
王友明
小时候,我的淘气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一日三餐极少安安稳稳地坐在家里吃,都是由母亲端着碗,在大街上边追边喂,一顿饭得吃个把小时。稍不如意,便把饭碗打翻在地,摔成碎瓣。母亲也不生气,总是微笑着说:“不要紧,摔坏了再换新的。”待小碗被我一个个摔完后,母亲就催着父亲赶集去买。最多的一次,父亲竟买下20个小碗。售货员不解地问:“您买这么多小碗干啥?”父亲直言相告:“我家孩子爱摔碗,多买一点预备着。”售货员感慨万端:“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小碗买回家不到一年,便被我摔得所剩无几。父亲气极了,拿了把笤帚要打我,又被母亲紧紧地护在了身后。
为此,母亲和父亲没少拌嘴。实在没辙了,母亲叫父亲买来一摞塑料小碗。小碗用腻了,淘气的我不是当球踢,就是用砖砸,好端端的塑料小碗被折腾得肢体分离。母亲悄悄换个新碗给我用,并再三叮嘱:“以后不要再砸了。”顽皮的我依然如故。父亲骂我是败家子,母亲却说:“闺女淘气是巧的,小子淘气是好的。”也许是母亲近40岁才生下我的缘故,母亲从未打过我。
母亲是一双小脚。小脚行走,主要靠脚后跟负重,一步三摇,煞是费力。过麦时节,刚刚病愈的母亲,不顾父亲的劝阻,拖着仍很虚弱的身体,硬是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跟着村里的大娘大婶们,到几十公里外的地方去拾麦穗。饿了,啃几口糠菜团子;渴了,喝几口凉水。
一日傍晚,天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我见母亲还没回来,就和弟弟披了块塑料布,跑到村西的小桥边去等。等啊,等啊,一直不见母亲归来。弟弟直嚷肚子饿,我哄着弟弟说:“忍着点,待会娘就带好吃的来了。”夜半时分,我的眼睛一亮。母亲肩背布袋,手拄木棍,踏着泥泞的道路,一瘸一拐地走来了。我和弟弟扑过去,抱着母亲哭起来。母亲哽咽着问:“孩子,饿坏了吧?”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糠菜窝窝头,分给我们。我没舍得吃,递给了弟弟。早已饥饿的弟弟,三五口便进了肚。母亲见状,流下了两行辛酸的泪水。
回到家,我饿着肚子钻进了被窝,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一觉醒来,我看见母亲正手拿绣花针,坐在昏暗的小油灯下,扳着那双小脚挑血泡呢。我凑过去一瞧,顿时惊呆了,那是一双怎样的脚啊:脚后跟像一个小馒头,下面满是老茧;脚面高高地隆起,四个脚趾头向下弯曲着,如一块无骨肉般紧紧地贴于脚掌上;只有大脚趾孤零零地露在外面,恰似一个尖尖的棕子角。那双小脚上磨出了许多血泡,用针一刺,血水横流。母亲剪了几根头发,让我帮她穿在血泡上,外面包了一层软布。我拉着母亲的手说:“娘,您的脚小走路不方便,赶明儿我不上学了,帮您去挖菜。”母亲生气了:“不上学哪成?娘吃苦受累还不都是为了你们能有出息!”
第二天天不亮,母亲又忍着疼痛,一颠一颤地出发了。
晚上回来,母亲不顾疲劳坐在小油灯下,用簸箕把麦穗搓成粒,再用小拐磨子磨成面,为我和弟弟包了两碗饺子。母亲却舍不得吃一口,背着我啃了一个糠菜窝窝。
17岁那年,我离开母亲,迈入军营。母亲对我的牵挂一日浓似一日,但只能把爱化作家书,每月一封地寄到军营。每次捧读家书,我都被伟大的母爱所陶醉。6年后,我第一次探家,回到了家乡。因为事先没有通知母亲,所以,当还在田里劳作的母亲听到我回来后,竟抹着眼泪,一路小跑着奔向日思夜想的儿子。从父亲口里得知,打我当兵6年来,母亲天天都在想我、盼我归来,每年不知要站到村口张望多少次。这就是我的母亲,疼儿、盼儿、想儿、念儿的母亲!那天夜里,我睡在母亲那条大土炕上,跟母亲聊着6年来的工作、生活。我说着,母亲听着;我躺着,母亲坐着,满脸笑容地端详着我。母亲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仿佛我是一个小孩子,得需要料理什么,又仿佛我会突然从她目光里、从她身边消失。就这样,说着说着,我进入了甜甜的梦乡。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当我睁开朦胧的眼睛时,我被惊呆了,我的心被深深地震撼了:母亲还是那样坐着,还是那样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我,整整一个晚上,母亲就那样看着自己心爱的儿子……
母亲知道我爱吃咸鸡蛋,年年都要喂几只小鸡,下了蛋除了卖几个零花钱外,其余的全部腌在小罐里。时逢战友探家,或家属来队,便把咸鸡蛋煮熟,托人带到部队。小小的鸡蛋,使我在紧张的军训之余,感受到浓浓的母爱亲情。有一年,我回家过年,年刚过完,母亲就催我归队,说是不能因为家影响了部队工作。我含泪离开了母亲。很远了,母亲还站在村口向我张望。寒风阵阵,我已是泪水满腮了。那次离家时,为了安慰母亲,我无意中说了一句:“等秋天闲了,我再回来看您。”我本是为了安慰母亲,可这句话竟被想儿心切的老人家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我走后,母亲不顾自己年迈体弱,买了十几只小鸡精心喂养着。我清楚母亲的心思:等到秋天,小鸡长大了,儿子也该回来了,正好给儿子做鸡吃,补养补养瘦弱的身子。小鸡一天天长大了,秋天也到了,认定儿子一定会回来的老母亲,天天拄着拐杖到村口张望。一天、两天,一直到冬天,望眼欲穿的老母亲也没见到儿子的身影……后来,母亲叫人给我捎了一封信,告诉我:小鸡长大了,如有空回来一趟,娘给你炖鸡吃。我捧着信,泪水又一次汹涌而出。母亲,儿子对不起您!
近些年,母亲渐渐衰老了。只要有空闲,我每年都要回家探望母亲,大多只能小住七、八天。在这短暂的时日里,我尽量不走亲访友,陪伴在母亲身边。母亲也很珍惜这短暂的光阴,尽其所能施爱于她心爱的儿子。每天早晨,我还沉浸在梦乡里,母亲就端着一碗飘着浓烈香味的鸡蛋茶,颤颤巍巍地送到我床前。母亲还让父亲把她精心喂养的公鸡杀掉,亲手炖给我吃。只要我出门,母亲总是送到门外,千叮咛万嘱咐:“早点回来!”偶尔回来晚了,母亲准叫父亲去接我,就像儿时一样,恐怕我走失了。一次参加同学聚会,夜半时分仍未结束,父亲便找上门,说母亲心急如焚。待我走进老屋,发现母亲仰躺在炕头,正在昏暗的灯光下,捧着我的照片发呆。见我归来,急忙下炕,从锅里盛出一碗早已煮好的鸡蛋面条。看着白发满头的母亲,我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潸然落下。
又是一个阳春三月。我低吟着“找点空闲,找点时间,领着孩子常回家看看”的歌词,登上了归家的列车。当我辗转800余公里,一路风尘地跨进那座熟悉的小院,扑进母亲温暖的怀抱时,旅途的困倦,旋即被浓浓的母爱亲情驱赶得无影无踪了。母亲一脸的惊喜:“我的儿,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说七八月份才能有空吗?”那是上次离家时,为了安慰母亲,我随意说了句:“明年我要转业,等七八月份工作定下来就回来看您。”却不知,这句话又被疼儿想儿盼儿的老母亲牢记于心了。母亲拉着我的手,动情地说:“你走后,我像是丢了魂似地,天天掰着手指头掐算,盼望着七八月份早一点到来。算啊,算啊,还有好几个月,我都等急了。这几天,老是做梦说你回来了,还真是回来了!”说着,说着,一连串的泪珠,从母亲的脸颊上,沿着一条条深深的皱纹,涌了出来。
第二天,我到镇上赶了个集,买了不少蔬菜,还有一些食品,好为母亲调一调口味。又为母亲洗了几床被单和几件衣服,母亲心疼了:“快歇一会儿,别累着了。”母亲哟,您为儿子操劳了一生,忙碌了一生,奉献了一生;在您的晚年,儿子就是拼着命伺候,又怎能回报您的万一?!清明节那天,风特别大,沙土随着狂风飞舞,给天空涂上了一层灰黄的颜色,连太阳的影子也看不见了。暮色降临的傍晚,我出门上坟回到村里,远远便看见母亲拄着拐杖,正立于狂风肆虐的街口,等着我归来。我把母亲扶进屋,边拍打着她身上的土,边埋怨:“这么大的风,您怎么能站在街口?吹病了多不值。”母亲说:“这么晚不回来,我不放心啊!”顿时,我的眼泪又流下来。
离开家乡30多年,我极少能在母亲身边尽点孝心,母亲从不责怪我,反而疼爱有加。
如今,母亲走了,远远地走了。岁月可以像落叶一样飘逝,但母亲却是一部蕴含博大、蕴意深厚的巨著,真正让我温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