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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昧之光

2009-11-09

青春 2009年7期
关键词:金箔毛毛小屋

习 习

1

是用箔纸做的金锭银锭,摆在佛龛前,很轻,门帘儿一掀,都会微微在木几上颤一颤。只蒙了白纸的小窗口射进来些微弱的白光,进了屋,一眼先看见这些金锭银锭,定睛多时,才能看清屋里的摆设:一个佛龛、一个摆满贡品的案几、一把高椅、地上一个莲花拜垫。兴许是日日香火熏染的缘故,屋里的墙壁都是黑黄的。陈太坐在案几边的高椅上,靠着黑黄的墙壁。几乎没有看清过陈太的脸,但我无端想,她的脸兴许就是墙壁的颜色,脸上的纹路也兴许就像墙皮上斑驳的裂纹。

佛龛前,金锭银锭闪着一团团朦胧的光。我不知道佛龛里的佛是不是也喜欢这种世人喜爱的物质,但陈太是喜欢它们的。它们被摆在佛像前,反而显得那个佛有点小了。佛是陶瓷佛,神情安宁和善。但我特别惧怕陈太,我期望陈太在黑黄的墙壁前永远模糊成一团。我不敢看她的脸,尤为惧怕她眼睛里会突然发出光来、倏地落在我的脸上,像她为他人占卜那样,洞穿我的身心。

因为有那个慈眉善眼的佛,与陈太的接触成了我感受宗教的起端。作为人精神里的事物,它诡谲、难以透析,它似乎可以解释人世里的众多迷惑、看穿许多人的前身后事。它大到虚空,不可把握,让我感到自己弱小、卑微,让我一旦走进那间黝黑的小屋,便觉自己像一个负罪的人——即使自己看不见自己的罪孽——去面对陈太——这个介于凡人与神仙之间、生者与死者之间的幽秘苍老的女人。

母亲十分虔诚地出入陈太的小屋,我跟在她的身后,害怕又克服不了好奇。每每进了这间小屋,屋外的时序立刻停止了,看不清白天或者黑夜,感受不到春天或者冬天。陈太的声音听起来凉而遥远。尽管声息细弱,但声调里的起承转合抑扬顿挫纤毫毕现。香烛袅袅的细烟在空气中扭画出隐秘的线条、再倏忽间消失,甚至案几上堆叠着的深红的烛油,也显现着某种诡异。某一天,我听见陈太对母亲说,菩萨今夜会来,届时,她会传达母亲的请求并为母亲求得护佑,母亲脸上立刻露出了欣慰之色,忙在佛龛前叩首跪拜,然后从一本书里拿出几张金箔和银箔,小心翼翼地跪捧给陈太。这是母亲长久的期待,母亲是要借陈太的手,把它们敬献给就要来到世间的菩萨。

箔纸颤颤微微平躺在陈太手心,尚发出不易察觉的轻薄窸窣的脆响。它毕竟不是纸张,大约因为贵重才如此脆弱。它们都有富贵金属的光泽,银箔看上去很凉,更像安静的世外之物;金箔喧闹,似乎更易介入俗世,这大约是金子贵重的缘故。

我始终不知母亲从书中拿出的这些金箔和银箔的来历,但在我们那样简陋的家里,这样的东西显然过于华贵,且不实用。所以,它们从来密封在干净的书页之中,甚至不受空气的袭扰,那样脆薄的东西,即使我能偷偷搜摸到母亲那本厚厚的书,大约封存它的页码也是个秘密。

母亲如此虔诚,让我起初觉得她大约有很大的难以消解之事,或者有很重要的期望。但后来,我发现,我的安于平常的母亲,她潜心与此是为了求得慰藉,为使她的生活包括她的亲人们的生活过得比较稳妥安然。

出了陈太黝黑的屋子,我立刻觉得释然。太阳依然亮亮的,陈太屋外的墙上爬满红艳艳的豆角花,细密缠络的豆角藤把陈太的屋子打扮得绿意盎然。女人们在大院里闲聊织毛衣,孩子们嬉笑玩闹—— 一墙之外的俗世显得那么亲切可爱。

几个和我年岁相仿的孩子正爬在陈太孙女家的门缝上窥望,陈太的孙女尕耳朵正在屋子里夸张夸地干嚎,说是因为贪吃太多的大豆拉不下屎来,她妈正在一边帮她使劲儿。在回家的路上,我想着拖鼻涕的尕耳朵张着大嘴干嚎的样子,嗤嗤地笑着、笑着,身边的母亲也笑着,我喜欢母亲这时候的样子。我也喜欢尕耳朵成天拖着要过河的鼻涕傻呵呵无忧无虑的样子。她可以嘻嘻哈哈地出入陈太的屋子,她虽是陈太的孙女,却没有丝毫感到过身边的阴郁,她的苦乐看上去简单明亮,而我却心藏难言的忧惧,时常被陈太小屋里黝黑的气息挟制。

那晚,我几乎彻夜未眠,想着和那个瓷佛一样的菩萨,在某个时辰,从天上翩然而至陈太的小屋,她们密会,窃窃私语;或者不着一词、心照不宣。月光照不进小窗,更加黝黑的小屋里,只那些金箔银箔闪着蒙昧的光。我身边,母亲安稳熟睡,发出匀细的鼾声。我还想,菩萨或许顺路已经悄悄俯瞰了虔诚的她。

很久一段时间,我最大的期望就是能拥有那么几张金箔银箔,也能像母亲一样,捧给陈太。我想,我是要战战兢兢地将它们奉献给陈太,而不是遥不可及的菩萨。

2

巷道像一条钻进街市后身的长蛇,一个个院落像蛇皮上的鳞甲在巷道一边整齐地排列过去。小巷成了人们必须穿行的道路。陈太的小屋刚好把据巷头,这常使我想,或许陈太用她完全不同于世人的眼,即使隔着一堵屋墙,也已将这里日日出行的每个人洞若观火。而这,正是我所认为的这个巷道的最大的沉重和幽暗。

另一个院子住着一个叫毛毛的孩子。他的母亲把他打扮得像女孩子一样干净俊俏。毛毛很乖巧,我们疯玩时,他只在一边看,笑起来也像女孩子一样安静。有一天,学校组织集体劳动,人人拿了铁锨,去铲平校园外一个小土丘。干燥呛人的细土面子纷纷扬扬,每个人都成了白土娃娃。忽然,土丘坍塌,等漫天飞扬的土面子落下去一些,有人看到,毛毛躺在坍塌的土堆一边,鼻子嘴里塞着满满的细土面子。毛毛窒息死了。

我不敢近前看,之前,从土丘上掉下去的孩子一个个都像土猴一样从土里钻了出来,大家还都要笑破肚皮,而毛毛并未被土堆掩埋,他是被轰然扬起的土呛死的。死亡近在眼前,我非常害怕。但最令我惊悚的是一句有关毛毛的谶语,且是母亲当着我的面,与邻人窃窃私语的。母亲说,陈太给毛毛算过命的,她说,这孩子命薄,吃炒面都会被呛掉。母亲很奇怪,问陈太,炒面怎么会呛掉一个人呢?陈太说,有人拿勺子吃碗里的炒面,用勺子把炒面整整齐齐削着吃,碗里有了个很陡的崖,崖塌了,这人就被扬起的炒面呛掉了。母亲说的“呛掉”就是呛死的意思,和陈太一样,她平时很忌讳“死”这个词,再后来,和陈太一样,她用“无常”代替“死亡”。轰然坍塌的土丘,难道就是碗里的那个叫人心惊的陡崖?

母亲不厌其烦与别人说起毛毛之死,似乎是为了更加证实陈太力量的神秘莫测,这也使我变得越加怯懦和敏感。我不敢去核实母亲讲述的真实性,但我内心暗暗憎恨这样的谶语。作为有肉身的神仙或者神仙的代言者,她应该慰藉人的苦痛,引领人克服不幸、走向幸福,怎可有这样叫人绝望的谶语?我又想到那个陶瓷的慈眉善眼的佛,她绝不会给人这样揪心的预告。但我又为自己的憎恨感到害怕,我担心陈太已看穿我,并只轻轻一招便可将我灭成齑粉。我于是更加期望拥有几张金箔和银箔,战战兢兢地献给陈太。

幽暗自巷道把头陈太的小屋蔓延过来,常使我心里笼罩一片挥不去的阴翳。母亲用她对陈太的迷信、还有用她道听途说的故事在一再强化她的虔信的同时,也不断滋长着我的忧悒。像害怕陈太黝黑的小屋一样,我害怕巨大的黑夜,除了陈太所说的慈善的菩萨会在深夜翩翩出行外,母亲的故事里,那些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也一样喜欢黑夜。

有个人家,每到深夜,总听见有人在扫自家的院子,密密的,一帚一帚,很费力的样子,似乎要刮破地皮子了。趴到窗前看,没人,再趴到窗前看,还是没人。早上起来看,一院子厚厚的落叶,哪儿有谁扫过地呢,但这声音还是日日响着,后来,这个世世代代的大户人家就破落下去了。这个故事真叫人无奈,谜底就是结果,等谜底呈现,事情已不能挽回。还有一个人,借了他人的钱不还,那人得病无常了,借钱人便以为躲过了还账暗自窃喜,可后来,夜夜听见家里有算盘珠子的响声,噼里啪啦清清脆脆的,但怎么也寻不见声音到底发自哪里,声音一日响似一日,这人夜夜双目圆睁,最后竟被这声音逼成了癫狂,再最后,无常了。

我于是很怕夜间听到的各种难以解释的响声,于是强迫自己赶在家人睡觉前早早入眠。有时,母亲清早一起床,就做些饭菜,敬献在案几上,点上几柱香,说先人们饿了,昨夜又听到厨房里碗筷响动的声音。我庆幸自己没有听到先人们在厨房觅食的声音。母亲说,你怎么能听到呢?只有对佛虔诚的人才会有慧眼慧耳。我庆幸我没有。

3

若干年后,读《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我才发现,我的只识少量字的母亲,她讲述的种种怪异事情原来在这些作品里比比皆是。但在母亲那里,口口相传使事情显得逼真,这大约也增加了她的虔诚。有一次,读明人张岱的笔记《夜航船》,看到一则治牙疼的方法:“咒齿痛,用纸一张,随大小方圆,折作七层,取三寸钉一枚,于屋或梁上当纸中心钉之。下钉之时,先吸南方气一口,默咒曰:‘南方赤虫子,故来食我齿,钉在桴梁上,永处千年纸。每咒一遍,令患人咳一声,及吸气一口,下钉锤一捶,如是咒七遍,即七吸气,七锤钉其齿,立效。”如何治牙疼,交代得颇仔细。小时候牙疼,喝啥药也不管用,母亲叫我咬几粒花椒,说就把牙虫子麻醉过去了。真的有牙虫子吗?母亲说,当然有,夜里能听见它们啃牙齿的声音呢。我想,那时,母亲若听了张岱这个方子,不知该如何高兴呢?“南方赤虫子,故来食我齿,钉在桴梁上,永处千年纸。”母亲念咒语的声调一定仿佛陈太,凉而遥远,脸上的神情也一定仿佛陈太,神秘而玄虚。牙虫子真的会被钉在纸上吗?如果我还会像往常那样发出这类疑惑,母亲就会狠狠地瞪我白眼,嫌我的疑惑之心会消减咒语的力量。那么落了枕的脖子和大肚子女人有什么关系?眼睛上长的眼角和门框有什么关系?如此这般难以解释的问题也是不能发问的。那时,家人落了枕,母亲给的方子就是找一位怀孕的女人,拿擀面杖在脖子上擀多少多少下,会立效。如果长了眼角,母亲便会叫我们把眼角在门框上蹭,多少多少下,也会立效。这些行为的行使过程,都是有神性的,是绝对要竭力克制嗤嗤的笑声的。今天想来,母亲的做法显得蒙昧,甚而单纯得可爱。但是,在我精神还很弱小的时候,那些诡异之事所产生的神秘的气氛与陈太小屋里的气氛如出一辙,而一想到那间小屋,那种阴郁的气息会立刻扑面而来。

那时候,我一直期盼我们搬出那个巷道,逃离那个一院之隔的黝黑小屋,逃离陈太。它毫无知晓地压制着我的精神,使我忍受着长久的不安。如今,那个悠长的小巷早已不在,但无论那里如何变化,我依旧能看到一个顽固的城堡似的黝黑小屋,醒目地矗立在那里,里面有静静焚燃的香烛,还有我日日期望所拥有的金箔和银箔,那些假的金锭和银锭,闪着蒙昧的光泽,上面布满母亲蒙昧的虔诚。

直到今天,每到一处寺院道观,我依旧不能有一种平静的心态,我惧怕算命先生摇竹签的声音,竹签哗然落地,求签人的吉凶祸福立刻在算命先生眼中毕现,这时,儿时的心境会马上浮现,人被命运遭际所挟持,人显得多么无奈和绝望?这么漫长的世间过去了,作为对形而上的宗教的一再体会和感知,我喜欢它温暖的暗示,喜欢它训示人善良、克制贪欲、远离凶残和邪恶,我喜欢这些春风化雨的潜移默化。但是,河底的暗石犹在,今天,我仍旧惧怕陈太那样的老年女人,刻满皱纹的脸,可以看到时光那头的眼睛,我惧怕与她们分毫的对视,无论在何时何地,但凡与她们相遇,总会叫我蓦然心惊。

作者简介:

习习,甘肃兰州人。散文见于《人民文学》、《天涯》、《青年文学》、《散文》、《散文海外版》、《美文》、《散文选刊》等。著有散文集《浮现》(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获冰心散文奖)、《讲述:她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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