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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形的郊外

2009-11-09

青春 2009年7期
关键词:学校

傅 菲

郊外,与其说是城市的遗忘部分,倒不如说是青春隐匿的秘密。上饶县城往北,馒头一样的山冈汹涌,铁水一般的落日熄灭。上饶师范上饶县分校就落座在这里。光阴如此冷寂,仿佛一条冬眠的蛇,但终究会苏醒,在青草稀稀的山冈上爬动,在梦的隧道里爬动。事隔多年,梦境也是荒凉的——教室里空无一人,坐在岩石上背咏古诗的那个人已经走路蹒跚。

三年的时光,是呈螺旋形向上飞速奔驰的,最后成为一个暗暗闪光的点。这个点会在某一天,漫延开来,像一滴墨水扩散在纸页上。是的,这个点,有时是一张十八年未见而又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脸,有时是一个噩耗,有时是旧日记本中一行无法辨认的笔迹。当年的郊外,如今无迹可寻,那些时光已成一地尘埃。

而记忆中的上饶师范上饶县分校,无非是两座山冈,一片弧形的原野,一条病恹恹的罗桥河,四栋四层的楼房。

我的教室在教学楼二楼的西边,我的学号是860024。我班上有48位同学,在临近毕业的那个学年,高我两届的叶晓春因休学,转到我班上,成为第49号学员。叶晓春是校花,我们都叫她东方美人。她身材高挑,脸阔圆润,丰满秀美,喜欢穿一件红色的滑雪衫,语音中有点童音。但她是一个缺乏生机的美人,寡言少语。校园里传言,她因某事件而得了抑郁症。1989年,她并没有和我们一同毕业会考,但学校还是给了她一张毕业证。校长说,给她一个饭碗吧,她的饭碗比别人的饭碗更重要。1994年5月,我到她的老家下乡采访,在镇的桥头我碰到她。我几乎认不出她。她发胖得浑身滚圆,皮肤白得没有血色。她妈妈陪着她,一边走路一边打毛衣。她妈妈说,叶晓春没有上班,在家里休养。

上饶县城那时只有两万多人口,只有南灵路一条主街道,水泥路浇到城镇中学(现更名为县二中)门口就断了。城镇中学离我学校还有300米,整个春季,泥浆四溢。而校园也没有水泥路,我们都穿一双雨靴,哗得哗得,听得耳朵发痒。

教学楼下面的斜坡上,是一座简易棚搭建的师生食堂。食堂有四个窗口。下雨的时候,我们排队打饭,雨水沿着房梁滴进碗里。地上是厚厚的板结的泥浆,裤脚也是风干的泥浆。但这些并不能影响我们的食欲。我们好像不是吃东西,而是打一场胃的保卫仗,每次都那么全力以赴,直至完全胜利为止。

每个学校都有食量惊人的人,我的学校也不例外。我班上的李卿雨,个头不高,爱打篮球,他的碗不会比我的脸盆小多少。他说,今天有点人不舒服,吃八两算了。八两是他每餐的最低点,正常的情况下是一斤二。吃早餐,他要吃二两稀饭八个馒头。食堂的馒头是大馒头,个个拳头一般大。他一只手抓四个,用两只手腕夹住碗,手往上一抬,稀饭就进了嘴里。女同学中也有食量大的。某班的某某媛,是学校体育队的,牛高马大,脸瘦长,即使是大热天,也穿一套蓝色运动服。她吃炒粉要排两次对,一次吃六两,得了个“一斤二”的外号。有一个学年,全校女生的鞋子丢失的厉害,不是一双一双丢的,而是一只。校保卫科知道后,开始蹲守排查,一个月后,在某某媛的箱子里,翻出四十多只鞋,不同型号,不同款式,还有十几只胸罩。学校最终还是没有处分她。学校解释说,她不是偷,而是一种疾病,叫嗜偷症。

学校供应给我们的生活费标准是每月九块八,实际标准是十五块,被总校扣去五块二。我学校的前身是湖村共产主义大学,有千余亩的山地田产,学校就把山田的物产补贴到食堂里。豆腐和蔬菜都是五分钱一碗,最贵的菜是红烧肉,三毛钱一碗。像我这样每餐四两饭的人,完全可以自给。女同学还有剩余,把多余的饭菜票送给她暗恋的男同学。

很多男女同学的恋爱是从吃饭开始的,或者说,吃饭可以观察班上有哪些人在恋爱。邱晓琴把多的饭票给了陈海峰。而陈海峰很少帮她打饭,也很少和她一起吃饭。陈海峰和王建文端一碗饭,提一个收录机,到山冈上练霹雳舞去了。尤少兵不一样,到了吃饭的时间,就把窗台上两个叠在一起的碗,洗干净,排队去了。他和符艳英坐在教室里,一边吃一边轻轻耳语,尤少兵不时地把自己碗里的菜夹到符艳英的碗里。王翠明是我的音乐老师,拉二胡的时候喜欢闭上眼睛,摇头晃脑,每天早上,他就端一碗米粉放在窗台。下了早读课,林丽萍也不走出教室,打开窗户,把米粉端进来吃。我们看她一眼,她微微一笑,脸唰地绯红。她身材修长,摇曳婀娜,我们暗地叫她“粉条”。

有女同学抱怨,说,都快毕业了,怎么没有人给我打饭呢。也有女同学为中午的饭给谁去打而发愁。同学李慧玉个子矮小,声音暗哑。她很少和男同学交往,以至于她对班上同学的印像是极其模糊的。1993年春,我到德兴市,去拜访她,她都认不出我。她长跑是很有耐力的,是全班惟一一个参加马拉松跑的女同学。临近毕业的那个学期,她天天帮王成全打饭。王成全是个身材魁梧的人,爱打球和跑步。我们站在教室的阳台上,看着这两个人一边吃饭一边往校外走出去,有点想笑。他们的恩爱很让我们羡慕,即使是上晚自习,他们也头挤头的抱在一起。王成全坐在我后座,我整晚都可以听到这对小恋人的卿卿耳语。有一次,李慧玉还帮王成全找头虱。李慧玉找到一个,给他验证一下,再用牙齿嘣地磕死。王成全不爱上课,对象棋很痴迷,上课就看棋谱,还大段大段地背。我和他下棋,他让我半边车马炮,不到五分钟,我就留一个将。他握着棋,小孩一样哈哈大笑,头发鬃毛一样竖起来。1993年5月,我去了海口看他。他在一个边远的村小学教书。董表发用一两载重自行车带我,去看他,路上坑坑洼洼,我腰椎都颠痛了。王成全刚从金矿回来,摩托车还没有熄火,呼呼呼,黑烟一团团喷出来。他住在小学,但不上课。他说他一直洗金沙,一个月挣好几千。他还是穿学生时代的棉质学生装,厚厚的。在他家吃了午饭,我说我们去镇里玩吧,镇里同学更多。他说,不去了,下午约好几个人赌博。我说你有钱了,该好好料理一下自己。他说没钱。我说你的钱呢。他说输了,还欠了几万块。他象棋早都不下了,练武的习惯保存了下来。这个社会,没有拳头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他一边说一边扬起钵头一般的拳头。回来的路上,董表发说,李慧玉一毕业就和王成全断了。

董表发是我的班长,为人憨厚,但也没有什么号召力,却深得我班主任喜欢。周秀珍在班上还算得上秀美,对董表发很有好感,一年多的时间,怎么也发展不了。尽管班主任撮合了几次,仍然无济于事。董表发一直无动于衷。班上开展文艺活动的时候,周秀珍穿一件白色的滑雪衫,扎一个马尾松,唱《小螺号》,摇着头拍着手,天真可爱。毕业后,周秀珍去了浙江金华,嫁给她一个远亲表哥。我们几次同学聚会,都通知不到她。

班上也有极其节俭的人。如姜益民。我们叫他长臂猿。他瘦,高,手长,颧骨微微凸出。他是华坛山人,路途偏远。他半个月扒车回老家一次,带一些干酱菜来校。菜一般是腌菜肉,腌菜豆腐,或酱辣椒。他把多余的菜票兑换成钱,夹在衣缝里带回家给父母补贴家用。他还带一些土特产来吃,南瓜豆豉,炒黄豆,蜂蜜。他睡觉前都要喝一杯蜂蜜水。他用罐头的杯子,倒半杯水,调两勺蜂蜜,对着灯光,晃几下,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有一次,同寝室的乐建华把姜益民的箱子打开,把蜂蜜全喝了,灌水进去。晚上,姜益民调蜂蜜水喝。他一边喝一边自言自语,蜂蜜怎么一点甜味都没了呢?我们躲在被窝里,笑得直抽筋。他的勤俭细致,一直保留至今。去年一个同学办乔迁喜宴,他也来了。那天我才知道他娶了我初中同学徐华仙为妻。我和他坐在宾馆的沙发上聊天,他说,我老婆总说我打麻将输钱,其实我是很少打麻将的,有时候不打麻将这个日子不知道怎样打发。我说,那你一年会输多少。他说,我记过一年的帐,开支一块钱以上的,我都入账,一年下来,我用了两千七百五十七块钱,这个开支满大的。

二班的叶冬林,把一餐的菜分成两餐吃。一年到头,他只吃豆腐花,五分钱一大碗。他的脸白皙,布满蕊状的青春痘,有轻微的浮肿。他早上六点钟就坐进教室里练习书法。每个学期,他都有课目补考。他把伙食费节约下来,买宣纸。他的脸上始终挂着不易察觉的笑容。

食堂里每天供应的,一般是豆芽,土豆红烧肉,豆腐汤,豆干,茄子,长子豆,春包菜。这些菜既易洗又易切,省事。早餐一天一个花样,花卷,馒头,包子,粉条,年糕,依次轮着吃。我们吃得像春天的泡桐树一样。1988年下半年,食堂实行了承包制。承包人叫方康河,我们的伙食质量直线下降,菜价飞速上涨,师生的意见都很大,学生会几次同学校交涉,都没有结果。学校的空地上,开始出现路边摊。摊子是两条方凳,凳子上搁一块木板,木板上放着五六个搪瓷脸盆,脸盆里盛着各色菜肴。摆摊的人是学校老师的家属,或退休老师。起先是三两个摊子,过了一个月,摊子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一直排到学校大门口。霜降过后,白天一寸一寸地短,夜色一滴一滴地浓。脸盆里的菜,板结起一层一层的黄油。有同学说,烧菜的油是牛的板油熬出来的,吃不得。但吃的人还是很多,谁叫它的价格比食堂里便宜呢。有一个老师干脆在山冈的平地上,搭建一个简易房,现炒现卖。路边摊子的生意一下子冷清下来,不是说现炒的菜有多好吃,而是简易房里摆了一台电视机,傍晚的时候,新开播的本地电视台,播放琼瑶的《几度夕阳红》。我们一边看电视,一边等着锅里的菜。简易房里,内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我们这些情窦初开的学生。

在班里,我算是比较迂腐的人。直到今天,老缪还笑话我,说:“傅菲就知道摇头晃脑地背古诗词。”在最后的一年半里,我给自己下了“死任务”,每天背一首唐诗一首宋词,写至少二千字的日记。当然,还有比我迂腐的人。王志水算一个。他说一句话,用三种语言,普通话、上饶话、郑坊腔。语速快了,他还有些结舌,喈嗟,喈嗟喈。他是一个非常和善的人,质朴,天冷的时候,腰弓得像一只虾。他毕业参加工作了,还保持着劳动者的习惯,自己种菜、砍柴,种的南瓜多得吃不完。今年十月,我和老缪、徐永俊去安徽枞阳,一路上闲得无聊,我们探讨了一个问题:八六级一班假如只有一个人不偷情的话,这个人会是谁。我说,王志水。老缪也应和。徐永俊说,王志水才厉害呢,说起女人,口水都流出来,像十几年没吃过肉的人一样,我们偷情是明偷,他是暗偷,神不知鬼不觉。我说,天啦,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是安全的。徐永俊说,祝湛忠可能是不会偷情的,他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就结婚了,还种田,每年冬,还端锄头上山挖葛根,一个冬季能挖三千块钱呢。我说,那也说不定,现在农村的年轻劳力都外出打工了,妇女留在家里,平时总要人安慰一下吧,祝湛忠上完课,家访家访,可以顺便安慰学生家长。

当然,这些都是玩笑话。也确实是,我们班上的同学都有泥根性。我们来自最僻远的乡村,普通话里有浓厚的泥浆味。这种泥根性与校园的环境倒是很妥帖。荒丘纵横,即使是在春天,隐没在坳里的杉树林,也只露出一滴一滴的墨绿,而不是成片,稀疏的茅草摇曳起伏,黄色的、褐色的、灰白色的焦土裸露。野刺梨,荆条,山茶,杜鹃,这些在贫瘠硬土里生长的植物,在四月的雨季到来之前,开出各色的花。在路边,在水沟边,在山脊,在茅草丛,冷不丁地伸出一支花,即使是孤单一支,也格外夺目。它是四季中最重要的一程,步履潮湿,伴着繁茂的雨声,顶着和煦的暖阳,整个大地都妖娆起来。

与大地一同妖娆的,还有我们的身体。我们像洼地里的韭菜,经过一场夜雨,第二天早晨就葱葱茏茏。程世平床底下放着两个哑铃,早起晚睡时,都要赤膊举十分钟。他沉迷于武术,走路晃动着全身,衣扣只扣中间一个,衣角扎一个腰结,手紧紧地握成拳。有一次,他躺在床上,说,大家安静安静,我表演一个鲤鱼打挺。他哈哈两声,一个鲤鱼打挺,人没站起来,床板咯噔一下,断成两截。我睡他下铺,我说,你干吗高兴。他从箱子里那出一包“桂花”香烟,一人一支。李志新说,我不抽,抽了会头晕。程世平说,不抽也得抽,这可是喜烟。李志新说,你五大三粗,女孩子见了你拐弯走,哪儿来喜事。程世平说,你不够兄弟了吧,我考历史考了57分,方老师就是不给我及格,你说烦人不烦人,今天晚自习,我去他家拜访了他,他给了我75分,我不需要补考了,你想想,全校就我一个人历史科目不及格,补考起来我一个人坐在教师,抄都没着落。我们一哄而笑。其实,补考是每个人都害怕的,假如有三门功课补考,学校就会记录进档案。所以,我们特别“仇恨”监考严厉的老师。直到今天,我们说起鲁赞平老师,仍然有些“咬牙切齿”。临毕业那年的期中考试,他一个人监考我们七场,只要我们稍微扭一下头,或探一下桌底,他就没收卷纸。第一场考试,他出现在我们教室,我们就“抗议”,说,学校没有安排你监考我们,你为什么来。鲁老师说,我要全部监考到底,谁叫你们上课时不叫老师好。我第一场就交了白卷,跑到代理班主任李文家里,请假。他是我的数学老师,温文尔雅,眉毛有几根白须,看起来像个父亲。他说,考试了怎么能请假呢。我说我中暑很厉害。李老师哦了一声,说,那期末考试的分数作为进入档案的分数吧。我因此逃过一“劫”,不用跟其他同学一样补考。最后的一年半,我几乎不读课本了,上任何课,我都是埋头看小说,考数理化成了我的“癌症”。徐茹秋老师教我心理学,一发现有人看课外书,就没收,唯独允许我,她还走到我桌边,翻翻我看的小说,说,你怎么都看外国人的书。

其实把时间花在课本上的人,已寥寥无几。乐建华沉迷于象棋谱,热衷于残局研究,整个上饶师范(四个校区)学生象棋比赛,他勇夺冠军。余建喜则手不离毛笔,做梦都想成为书法家。洪成森一下了课就跑到走廊边上,看楼下八七级一班的一个女生。她是他小学校长的女儿。每个星期,洪成森都要请求我代他写一封恋爱信。即使放暑假了,他写信到我家,叫我把恋爱信写好,寄给他。但他似乎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毕业后的第三年,即1991秋,我去洪成森家玩,他把我带到小学见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说,这个是你未来的嫂子,现在是幼儿园的代课老师。我已经完全忘记当时的情景了。1996年,洪成森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他要离婚了,女方要告上法院,说他和未达婚龄的人结婚。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说,你到我这里来一下,见面再说。他下午课也荒了,到我这里住。我们都没有谈到离婚的事。第二天早晨,我们在党校门口吃早点,我们各点了一盅炖鸽子。他三下两下干完,手上拿着筷子不放。我又帮他点了一盅炖海带炖排骨。他说,你天天吃这个吗。我说,很少吃,但每天要吃一盅海带炖排骨。那两年,我头发脱落得很厉害,一个中医说,海带炖排骨吃了有助于养发,我就坚持吃了四年。洪成森说,我还是第一次吃这种盅。声音低低的,有些不好意思。确实,师范时代,我和他有很深的友谊,但之后一直来往很少。他离婚之后,隔了两年又再婚。前年,有一次同学聚在一起,说玩玩牌。他低下身子,从袜筒里摸出伍拾块钱。

责任编辑 衣丽丽

作者简介:

傅菲,本名傅斐,1970年代生于江西上饶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滕王阁文学院第三届特聘作家。有散文集《屋顶上的河流》(作家出版社,入选2006年度“21世纪中华文学之星”)、《星空肖像》(百花文艺出版社)和《炭灰里的镇》(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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