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香奁集》到《香奁体》
2009-11-09刘万川曹向华
刘万川 曹向华
绯闻总是人们感兴趣的话题,常能占据娱乐新闻的主要版面,其实香艳题材历来是街谈巷议的热点,本文拟通过探讨唐末艳诗《香奁集》和由此形成的“香奁体”,说明香艳题材在儒家文化为主流的中国社会的流传特点。
韩偓是唐末名臣,曾深为唐昭宗所倚重,有《翰林集》和《香奁集》。前者以时间为顺序记述唐末社会动荡和诗人家国之痛,被称为“诗史”;后者主要写闺怨、男女恋情、青年女性生活、幽会狎情等在封建社会属“不经”的艳情题材,其中甚至有五六首较为“惹火”的作品。“香奁体”之称源自严羽《沧浪诗话》:“香奁体,韩偓之诗,皆裾裙脂粉之语,有《香奁集》。”奁是女子梳妆用的镜匣,后来香奁特指女性,“香奁体”即是由《香奁集》得名的以表现女性为中心的诗歌体式。
韩偓在《香奁集序》中说:“以绮丽得意者亦数百篇,往往在士大夫之口,或乐工配人声律,粉墙椒壁,斜行小字,窃咏者不可胜计。”可见此类诗歌在晚唐之流行,原因如李泽厚所言:“时代精神已不在马上,而在闺房,不在世间,而在心境。”(《美的历程》)《香奁集》和“香奁体”在后世的流传中,既有正统文化的挤压,又有人们内在嗜艳心理的需要,从而草蛇灰线,断续创作。
(一)
考察历代主要唐诗选本收录韩偓诗歌情况:五代《才调集》收音韵流美和词彩绮丽的作品较多,韩诗共选5首,其中《香奁集》1首,原因或为五代战乱,韩诗的流传受限。北宋《唐百家诗选》收韩诗共59首,皆为《翰林集》诗,疑其未见《香奁集》。南宋《万首唐人绝句》为儿童启蒙之用,没有选材倾向,《翰林集》、《香奁集》各收58首和39首,为收香奁诗最多者。《瀛奎律髓》共收韩诗30首,其对《香奁集》批评为主,故只有8首。明代《唐诗归》“大旨以纤诡幽渺为宗”,收韩诗6首,其中《香奁集》5首。《唐诗镜》收韩诗20首,其中《香奁集》18首。清代《晚唐诗钞》专选晚唐人诗,收韩诗74首,《香奁集》36首,几近一半。《中晚唐诗叩弹集》选诗重才调风情,收韩诗63首,《香奁集》25首。
从以上统计可知,《香奁集》的流传并不次于《翰林集》,在各种诗话中香奁艳诗反倒成了韩偓创作的代表作。如《诗源辩体》记载:“韩偓,字致尧,别集一卷实本集也,以其有香奁集,故反名别集。”《后村诗话》也说:“偓与吴融同时为词臣,僵忠于唐,为朱三面斥贬责不悔。如捋虎须之句人未尝诵,似为《香奁》所掩。”
历来对《香奁集》是以否定居多的,如褚人获《坚瓠集》所说:“诗有销魂者三,《香奁集》其一也,夫销魂者即坏心田之谓也。”但韩偓为何以“正人”“完人”身份写艳诗?所以首先有人对《香奁集》作者提出质疑。《唐书艺文志》、《宋史艺文志》、《瀛奎律髓》、《唐才子传》、《文献通考》等皆记载《香奁集》为韩惺所作,但评论往往草草带过,或者表示惋惜,如《两般秋雨盦随笔》卷四:“一集香奁,究损冬郎之德。”也有人干脆提出《香奁集》作者为和凝,如《梦溪笔谈》、《全唐诗话》、《唐诗纪事》等也认定是和凝嫁名韩偓。对此古今学者已多有辨析,《香奁集》作者为韩俚,和凝有同名词集。其次是针对《香奁集》的艳诗属性提出质疑,认为韩僵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模拟屈原“香草美人”写法,《香奁集》为作者政治寄托之作,变相否定香艳题材。唐孙华诗《读韩致尧集》:“身世阽危事不堪,孤臣衔泪洒天南。沉湘有恨生无益,卖国何人死尚惭。造膝谁能容陆九,撩须终是怕朱三。美人香草皆离怨。莫道香奁语太憨。”即是此意。皮锡瑞《经学通论》云:“如李商隐之无题、韩偓之香奁,解者亦以为感慨身世,非言闺房。”震钧更是曾经以《香奁集发微》对所有香奁诗做政治抒情的解读。
历代评论家对《香奁集》的否定或变相否定,实际都是对香艳题材的社会性消融,是儒家文化对香艳题材这种“非礼文化”的否定,试图削弱其对社会的影响。
(二)
人们在接受《香奁集》的过程中,逐步形成了“香奁体”诗,总量达百余首,且历代仿作不断,以宋末、元末为高峰,“香奁体”诗歌又与《香奁集》不尽相同,表现为内容上的净化和艺术上的强化。
内容净化:《香奁集》所写实际包括几类:女子闺怨,如《已凉》、《闻雨》;女性生活环境的长篇铺叙,如《无题》、《倒押前韵》;青年女子生活,如《新上头》、《中庭》;咏物而暗含深情,如《咏灯》、《哭花》;还有以男性口吻所作带有色情色彩的幽会,如《五更》、《偶见背面是夕兼梦》;男性的相思和回忆,如《踪迹》、《病忆》等。严羽界定的“裾裙脂粉之语”,则是专指描写女子衣貌生活,代表在南宋已经排除了《香奁集》中男性为抒情主体的部分。后世的仿效之作也基本认同严羽的理解,将内容集中于闺怨和女性日常生活两个方面。重要的是《香奁集》中的较为能引起旁人床第之想的诗篇,如《咏浴》等,并未出现仿作。如明代文洪《香奁三首》其一:“倦倚云屏意暗伤,锦衾瑶鸭静吹香。如何花外溅溅漏,才到孤眠便觉长。”是通过描写闺房环境、女性动作和心理来烘托主人公娇弱的形象。元代杨维桢《续奁集二十咏》写《学琴》、《习舞》等女子技艺,《私会》、《成配》等婚姻大事等,是当时女子各类生活的速写。还有艳诗史上的《香奁八咏》系列,杨维桢、黄伯呖、钱抠、费元禄、凌云翰等都有同名作品,题目分别是《金盆沐发》、《月奁匀面》、《玉颊啼痕》、《黛眉颦色》、《芳尘春迹》、《云窗秋梦》、《绣床凝思》、《金钱卜欢》。这类组诗本质上就是闺怨诗,不过作者的重点是女性靓丽的外貌和服饰,而精神心理的描写显得单一呆板。
艺术强化:《香奁集》诗风以清寒婉丽为主导,如《寒食夜有寄》、《效崔国辅四首》等,表达上多是以景写情,含蓄蕴藉。后世的香奁仿作则在情感表达上形式单一,但环境和女性本身描写更加女性化——强化意象的装饰性和女子柔弱特征,诗风香艳。这一点《香奁八咏》系列最为代表性。如贝琼《云窗秋梦》:“朦胧倚玉枕,蛩语夜何长。羽化为胡蝶,神游蹑凤凰。金屏残宿火,翠被怯新霜。不识天涯路,相逢马上郎。关山度辽水,云雨会巫阳。不奈风铃搅,惊回月半床。”似乎闺房中的女子每日生活就是苦苦相思。又如董以宁《香奁体同讦士云孙和王阮亭原韵》其九:“金梭欲织又还收,怕听闲人话女牛。巴锦裁裙亏半束,鸾笺写字学双钩。妆成坐惜芙蓉晚,赋就行悲纨扇秋。欲上朱楼人不见,鲛珠常向唾盂流。”也写女子闺怨,“金梭”、“鸾笺”、“纨扇”、“朱楼”、“鲛珠”等,都极具装饰性和香艳色彩,让人眼花缭乱,而如《香奁集》中《新上头》等充满健康青春气息的作品,承者较少。
之所以出现上述两特点,原因如下:一方面儒家“非礼勿视,非礼勿闻”的正统思想,君臣、夫妻的礼法观念和“诗言志”的传统诗教观,使得香艳题材不可能成为主流创作,尤其是带有女性身体描写和男性性心理描写的作品势必被严厉批判。黄淳耀《吴奕季淫鉴录序》说:“世有以笔墨导淫者,如诗中之有香奁,书中之有艳异,裙屐少年嗜若饮食,深入肌肤不可除去。”另一方面,毕竟诗歌等文学作品的宣泄的作用决定了男女之情永远是文学主题之一,文学创作一直有“缘情”一说,与“言志”相对,艳诗作者即常以此张目,韩偓所谓:“诚知非丈夫所为,不能忘情,天所赋也。”(《香奁集序》)两相交锋的结果就是:内容上不能太过,艺术上可以充分发挥。因为内容有道德评价而艺术技巧只有高低之说、格调高下之别,所以《许彦周诗话》说:“高秀实言元微之诗艳丽而有骨,韩偓《香奁集》丽而无骨。时李端叔意喜韩倔诗,诵其序云咀五色之露,芝香生九窍,咽三危之瑞露,美动七情。秀实云,劝不得也,劝不得也。”再如方回《瀛奎律髓》评价韩僵的《五更》:往年曾约郁金床,半夜潜身人洞房。怀里不知金钿落,暗中唯觉绣鞋香。此时欲别魂俱断,自后相逢眼更狂。光景旋销惆帐在,一生赢得是凄凉。“前四句太猥太亵,后四旬始是诗”。就是诗学评论中采用以上“中和”观点的体现。这种“中和”还可以从香奁诗题目所代表的写作态度上看到线索,比如陈起的《分得春禽效香奁体》、陆游的《读香奁集诗戏效其体》、吴会的《客有索赋香奁体者用窝字韵戏成春兴十首》、徐尔铉《拟韩偓香奁十题和公远》等。题目中多出现“戏”字,说明“香奁体”在道德价值上还不曾被认同,诗人有意标榜自己是游戏文字;以唱和、组诗形式写作说明作者只是将其作为一种文学的审美对象,而不是有感而作,就避免了他人以诗论人。
综上可知,在中国古代儒家正统文化为主流的情况下,香艳题材的文学作品(或其他艺术形式)历来为社会道德和文学观念所不容,而人类固有的低层次的审美需求又希望其存在,它在矛盾的夹缝中出现、生长、被修正,但却一直存在,“香奁体”即为代表。
编校: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