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房子
2009-11-09杨先
杨 先
一
现在,住在楼上嫌暖气不热还要打开电暖的我,很难想象年幼的父亲是如何度过1943年那些寒气彻骨的冬夜,而未被肆虐的西北风夺去他那嫩芽似的生命。
在数九的寒天,寡居不久的祖母和父亲守在一窟窑洞,围着几床羊毛被艰难度日。窑洞因为祖父的突然离世显得寂寥、清冷和空荡荡,成为父亲和祖母最后的庇护所。但他们很快失去了这窟遮风挡寒的窑洞,原因很简单:窑洞一角堆放着不大一堆银元,而同院父亲的一位叔父老是惦记着这些白花花的劳什子。不怕人偷,就怕人惦记。父亲那位叔父连哄带骗,用一头骡子把父亲和祖母驮到百里外的另一处宅院。第二年,无家可归的祖母曾回了趟窑洞,想取回留下的毡条、被子和银元,以便以后生活。但见窑洞门大敞着,里面空空如也,干净得像狗舔过一样。
新入住的这处宅院里有祖父母的几间拔廊房,附近还有些许地。祖母打算靠种这些地维持生计,把父亲拉扯大。宅院里还住着父亲的伯父母,起初他们对祖母父亲的入住并无异议,可时过不久,他们也开始惦记这几间拔廊房。父亲那位长一双大脚的伯母首先发难。她先是恶语谩骂,后见任凭自己的吐沫把祖母父亲的脸洗了,仍不能把祖母和父亲撵出门去,就采取那时素养极低的女性滋事惯用的利器——跳上炕,几个蹦子就把祖母和父亲睡的炕给跳塌了!跳塌了炕还觉得不解气,她一把扯过祖母和父亲盖的被子,气咻咻地又在被子上撒了一泡凤尿!祖母被裹成三寸金莲似的小脚在打斗这方面毫无优势,三拽两扯下来,胜负已然明显,只好瑟瑟地抱着父亲蜷伏在炕角。屋子外面天寒地冻,她能到哪里去?回以前的家吧,路上没有得力的脚户护送,孤儿寡母的,哪能去得了?
父亲的伯父见到这成色了还未能将祖母扫地出门,只好亲自闪亮登场。炕不是塌了个洞吗?他就扛来犁铧,将犁铧的一头插入塌了的炕洞中,左撬右抬,前旋后转,整个炕面便“轰”一声塌陷下去。炕下面煨的粪末柴草正旺,一下子烧着了炕上铺垫的麦草。祖母怕烧死父亲,抱起父亲连滚带爬地逃到门外。父亲的伯父见达到预期目的,三两下踩灭火,反手“咔嗒”一声锁了门,就把父亲和祖母托付给滴水成冰的寒冬。
保长、甲长躺在自家的暖炕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对坐在炕沿边的祖母絮絮叨叨的诉说置若罔闻。祖母呼告无门,回来之后,就寻来一些柴草,在堂屋廊檐下搭了一间小小的草棚。在四处透风的草棚里,五岁的父亲夜夜蜷伏在奶奶的怀里,冻得不时地打着哆嗦叩着牙。他惊恐地睁大眼睛,望着草棚顶上疏落的星光,盼望着漫漫长夜尽快过去,他好在背风向阳的南墙根下去晒那亲爱的太阳。
二
父亲亲手盖起自己的房子是在1952年。当时,那位曾跳塌祖母和父亲炕的大脚奶奶,迫于反霸清债的形势,分出一间门道给了祖母和父亲。祖母不乐意,因为属于自己的房子不只这些。但那些原属于自己的房子却被父亲的伯父母变卖掉抽了鸦片,即便现在还在,也无人给她作证。最后,她只好不了了之。
但父亲的欣喜是用什么来形容都不过分的。在草棚里受够了寒迫之苦,而后离开自己的村子,在祖母娘家的护荫下,借住在邻村一户人家,但这家却与土匪有染,院内常有土匪呼来啸去,他又饱受惊吓之虞,现在不但真正拥有自己的土地,还得到了一间门道,苍天真是有眼,让家家户户的烟筒里都冒烟呢!
门道是用来走人的,不是用来住人的,但盖门道的木料却与盖其它房子的无二。父亲立马盘算着盖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自此,村里多了一个少年忙碌的影子。他衣衫褴褛,赤膊跣足,却干劲十足。每当村里下来水浇灌庄稼时,他就从水沟里汲水泡土。沉重的大木桶拽得他摇摇晃晃,他还是跄跄踉踉地一步步挪着脚踪,把一桶桶水倒入事先挖好的土坑中。他用铁匠锻打的铁锹一遍遍地和泥。锻打的铁锹很笨重,常常恶作剧似的欺负他年少,让他一个趔趄接着另一个趔趄。做土坯的泥巴要不软不硬,软了,他就往里面羼土;硬了他就往里面倒水。和好泥,他就用一只借来的土坯模子脱土坯。脱土坯可是一种吃力的活。每次他都要刮净模子内粘上的泥巴,再往模子里撒几把河沙,前后左右摇一摇,使河沙均匀地粘附在模子里,然后往模子里掼入和好的泥巴,用脚踩瓷实,最后端起土坯模子来到旁边的空地上,往下一扣,而后慢慢提起模子,土坯才算脱成了。方墩墩的土坯就有棱有角地摆在那儿,憨厚地对着他笑,鼓励着他摆脱疲乏继续脱出越来越多的方墩墩的土坯。
祖母的小脚又一次显现出它的劣势。祖母虽然年轻,但她一点儿也帮不上父亲的忙。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踮着颤巍巍的小脚给父亲提来一陶罐开水后,半跪在一边怜爱地看着父亲干活,口中不断地催促着让父亲歇一歇。父亲在和好的那堆泥没有脱成土坯之前很少休息,口渴了便仰起脖子咣里咣当灌一气,然后接着去干。他要赶在水干之前脱出足够多的土坯。
脱够土坯,父亲就着手盖房。他不打算把房盖在老院子里和自己的伯母住在一起。那儿是他的心悸之地。他把盖房的位置选在村饲养场后身。为了节省土坯,他还利用饲养场的后墙作自己新房子的侧墙。这是他在脱土坯时就构想好了的,他的土坯就脱在饲养场后边。他拆来门道上的木料,在村互助组的帮助下,黎明即起,日暮将息,为自己和祖母盖了一间小房子——即便现在,提及当年盖房之事,父亲说着说着,就沉浸在对盖房往事的美好追忆中,老眼里的浑浊难以掩饰上浮的欢愉之情。
那房子一直沿用到我童年结束。自我有记忆始,它一直做厨房用,矮而窄,小门小窗。每逢连阴天气,屋顶各处还滴答滴答地漏下带有烟油的黄褐色雨珠,连做饭也成了问题。
那年父亲十四岁。
三
父亲住在自己亲手盖的房子里,心里那个美啊,自然是无法言说。拿父亲的话说,开头的那几晚上,闻着新鲜的泥巴味和麦草味,高兴得怎么也睡不着;到后来习惯了,头一挨枕头,呼噜呼噜一觉就大天四亮!那时即便让人拖到屋外,也浑然不觉……
父亲睡在能如此培养香甜瞌睡的房子里,渐渐长大。但人不知足的天性在他身上也表露无疑,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日益膨胀,他也想盖几间像模像样的房子。村里不少有气力的人家陆续翻修起了新房子,在这些新房子的映衬下,父亲那间独独的小房子便显得要多寒碜就有多寒碜,这常常让父亲在别人面前有低人一等的感觉。盖房子没有木料,父亲开始动起家里粮食的脑筋。南山里不是常有人用牲口驮来椽子、檩条卖吗?他就用结余下来的粮食,今年换两根,明年换三根,陆陆续续积攒下十来根椽子。但局限于当时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要求,父亲盖像模像样房子的梦想没能够实现。他努力的结果是,仅仅在那间小房子边又塑了一间同样小的房子。
新的转机是在三年自然灾害之后降临到父亲头上的。当时,国家为了活跃农村经济,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不仅允许社员在庄前屋后耕种一些闲散的土地、饲养家禽家畜,还恢复和开放了农村初级市场。这样,随着生活有了好转,像模像样的房子又开始萦绕在父亲的眼前,搅和得他卧立不安。一次,因队里的公干外出,父亲带上从牙缝里节省下的几年积蓄,他想能顺手捣腾点什么就捣腾点什么,只要多少赚几个,哪怕为自己将来的新房子添上一根椽子也成。临来时途经山丹军马场,父亲见那儿买卖退役的军马,想起电影中首长们扬鞭跃马的八面威风劲儿,直觉告诉他这些马中的一匹值得他豁出所有积蓄,他便倾囊而出,挑了其中一匹买回来。过程进行得静悄悄,结果却让村里人大吃一惊。放工后,当父亲牵出马来饮水溜达时,村里人一面兴奋地争相观看马屁股上的五角星烙印,一面抬起眼细细地打量着父亲,开始对这个在草棚下曾历酷寒却夜夜不死的孤儿的能量有了新评估,觉得对以前发过家的老财的后人不能等闲视之。
父亲买来马养着,并不要奇货可居,更不是瞅上邻村的两棵大白杨树,但事实却挺像这么回事。就在他买马回来不久,邻村为大皮车驾辕的辕马却在下坡时不堪重负马失前蹄,失去控制的大皮车瞬间便从它的身上轧了过去!失去辕马意味着村里失去主要拉运的动力,邻村人顿时乱了绳索,开始在方圆几十里的范围内四处寻找能替代的辕马。寻来觅去,父亲的军马成为他们的首选。父亲不要粮,也不要钱,就要他们村的两棵大树。邻村的人们一听就乐了,这不要那不要,还认为你要原子弹呢,原来才是要树!全村几十棵大树呢,多得是!立马派人锯倒两棵,并按盖房材料的长短截好拉了过来,然后喜滋滋地牵着那匹军马回去。
父亲看着门前一堆粗粗细细的木料,喜不自胜,立刻和母亲在上下工之余动手脱土坯。
父亲完成此次繁重的脱土坯任务时,轻松很多。除了他和母亲已是一个壮实的成年人外,驻村军宣队的解放军战士成为他的得力帮手。战士们脱土坯时和村里人不一样,在泥中要掺和进去麦草,这样脱出来的土坯纵横有了拉力,跟煅烧过的砖一样结实。直到现在,那些土坯还在使用。
不久,父亲如愿以偿,盖起了三间像模像样的新房子。
这一年是1967年。
四
父亲第三次盖房已是十五年之后的1982年。
当时,村里正经历着包产到组、包产到户的发展过程,村里的人们因为眼前看得见的实惠,使得磨洋工的时代一下子成为过去。人们的生产热情空前高涨,村里的闲人没有了,连老爷爷老奶奶也给派上用场,浇水时看坝,守田时护夜,闲暇时拾粪。每家的庄稼像是在比赛似地生长,在青苗期就能看出丰收的迹象:麦苗绿油油的在日里夜间嗖嗖地拔节,开满花的豆秧扯起来竟有半人多高,土豆秧蓬蓬勃勃苫蔽得地里满满当当,看看周围兄弟姐妹的GDP如此疯长,谷子也不甘示弱,争先恐后增加自己头颅的长度来提升自己的发言权。
父亲看着家中粮仓里堆尖的麦子,再看看后院及自留地头大大小小几十棵树,又开始筹划着盖新房子。第一次盖房时力量不济,一味贪图节省土坯,把房子盖在饲养场后边,以致第二次盖房时也盖在那儿,锦衣夜行不消说,还不卫生,致使体质较弱的祖母和弟弟轮番患病。这次,父亲瞅准了大路边的一块空场子,尽管那块空场子因人们取土而被挖成一个大深坑,但那儿毕竟在大路边,不要说住着怎么样,就是看着也让人赏心悦目。父亲拿定主意,便带着母亲和两个姐姐,开始精卫填海似的运土过程。他们用架子车从近旁的荒地里一车一车地挖来土,倒在那个大坑里。这是一个周而复始的漫长过程,但父亲就像第一次盖房脱土坯一样没有退缩,还抽空将自家用土时新挖的土坑整理成一块菜园。
待父亲垫好工地脱够土坯准备筑院墙盖房子时,村里的人们纷纷前来帮工。歇气时,糊成土猴、泥猴般的他们甩开腮帮子吃着祖母和母亲蒸下的大白馒头,兴高采烈地憧憬着未来幸福的生活,随后就把大白馒头和好心情转化为超值的气力,筑院墙时夸张地把手中的夯高高举过头顶,往墙头上递送土坯时把土坯扔得又平又稳,泥屋墙时愣是把用不大规则的土坯垒起的墙抹成一条线……
这回父亲修建的房子是当时村里最流行的“四梁八柱”式平房,屋梁不像以前那样压在土坯墙上,而被下面两根柱子铆套铆地顶起;柱子与柱子之间,又用檩条铆对铆地固定。这样,所有的屋梁、柱子和檩条关联起来,成为一个整体。上梁立木时,在鞭炮“噼里啪啦”的爆响声中,父亲乐呵呵地看着眼前一片白的木料主体,赛人似地大声说:
“瞧瞧,‘四梁八柱式的,就是来了民国十六年的大地震,摇倒了,也能给我摇得直愣愣地站起来!”
嗨,看看父亲得意忘形成什么样儿。
五
我们这儿地处地震多发带,有感地震时不时地前来问候,让你心悸一阵子,并记住它的存在。父亲关于“四梁八柱”式平房摇倒又能摇起的诳语还没来得及让大一点的地震验证,他自己却主动要把这房子拆掉。
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当年时兴的土坯房子已经老态龙钟了,一如为子女耗尽心血而处于风烛残年的父亲,而村里有不少人家修起了砖混结构封闭式拔廊房,不仅美观,而且坚固。尽管自上次盖房之后,父亲又盖过几间新样式的“四梁八柱”式平房,但那毕竟还是土坯房,怎么能够和现在的砖混结构封闭式拔廊房相提并论呢?更何况眼下的日子这么好,自己又不是没那个经济实力!父亲总不愿自家的日子不明不白地落在人后,让人拿手指头在自己的脊背后指指点点。他决定又要盖房,而盖房需要占用这些平房的地基。
其实,这次盖房子的主角不是父亲而是弟弟。父亲现在已无力提起一桶水、搬起一叠砖了,但他却是此次盖房的总策划。他拒绝我让他进城享清福(这只是我的思维方式)的提议,却不大拒绝我孝敬给他钱。他留在村里,在闲时替造纸厂收购麦草或者给包工头看工地,将巴挣来的钱大都贴补在家用上,却将弟弟外出打工挣回来的钱基本完好地封存起来。前几年他给我和弟弟分了家,分给我四间房和几棵大树,这次盖房要用到,弟弟不好白占白用,张不开口,父亲就拿出“狡黠”的手法,带了一袋面粉进城探看他城里的孙子,从侧面试探我的态度。我感到他行为的好笑,但也不点破,全由着他的意思。他见卧底成功,回去就让弟弟跟我进行礼节性的商量——于是,我便吃下了一袋世界上最昂貴的面粉。
待方方面面条件成熟了,今年春节刚过完,他撺掇弟弟盖新房子。眼下盖房子,一般都承包给工程队。起先,我和弟弟也力主如此,说这样干脆,自己省心。可父亲嫌工程队干下的活毛糙,说是这盖的可是百年不倒千年不漏的瓦房,出了问题再哭妈妈就迟了。他要弟弟自己先修筑房屋主体,待主体起来到干细活时再承包给别人。
自己盖砖混结构封闭式拔廊房费时费力,除了自家人和几个知己亲戚没夜没昼地干之外,还累及到很多一般的亲戚朋友。但自己干的好处日日凸现,就拿筑根基来说,因为工程队是包工制,工头为了赶进度,根基筑在地皮的浅表,且窄而小;自家盖时,首先考虑的却是牢固,将根基下到垫土以下的原地皮上,地基筑得又宽又深又结实。一位叔父见了,嘴里不停地埋怨弟弟:这不是糟踏水泥嘛,别人盖二层小阳楼浇铸的地基又有多大呢!父亲听了,不置可否地笑笑。他没有向那位叔父解释自家这样做的原因,他觉得自己的高明之处是那位叔父这辈子理解不了的。
这次盖房子的速度很慢,林林总总拖拉了将近四个月。但慢工出细活,而细活又决定着房子的质量与档次,在房子大体完工之后,新房子的气派与美观劲头还是吸引了方圆数里的准备建房者纷纷前来观摩取经,也让几位上门核实并发放农村住房补助金的政府工作人员啧舌不已:“老爷子,我们见过的新房子多了,你盖的这房子最攒劲!比我们干部们住的楼房还攒劲!”
父亲则乐得合不拢嘴。他豁了一颗门牙,说起话来有点儿走风漏气,但他有问必答,也不管来客的感官舒服不舒服——不厌其烦地向他们介绍着新房子的点点面面,顺便很享受地受用着人们钦慕的目光和各种溢美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