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业家镜像
2009-11-09邱积敏
邱积敏
从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厂长”,到上世纪80年代企业改革中的“经理”,再到90年代的“董事长、总裁”,一直到今天的“CEO”,对中国企业家的称呼,一变再变。而在这种称谓变化的背后,则是企业制度的变革。
1950年年初,同仁堂的经理乐松生开始忐忑不安,他对新生政权有一种本能的畏惧,他听说工人们叫嚷着应该像土改一样,把工厂的资产直接分发给当家作主的工人。尽管在上一年的9月,第一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通过了《共同纲领》,《纲领》规定:“保护工人、农民、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的经济利益及其私有财产”。乐松生还是跑到了天津,观望北京的进一步动向。
新中国成立后,采取了一系列保护私营经济的举措,这让乐松生的心里踏实许多。但乐松生不会想到,他所经历的仅仅是个开端。随着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的大规模展开,他的同仁堂终将收归国有。他当然更加不会想到,共和国的企业政策在随后的60年里跌宕起伏,书写出一幅波澜壮阔的中国企业家生态变迁史。
国营企业夹缝中的鲁冠球
随着土改工作接近尾声,政府开始把工作重心转移到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改造上来,而北京成为第一个试点城市。1953年,北京市地方工业局找到了乐松生,提出要公私合营,乐松生的心情再一次紧张起来。
但乐松生很快意识到这是大势所趋,于是决定带头申请公私合营。1954年8月27日,同仁堂公私合营大会召开,乐松生在协议书上郑重签字。四个半月后的1956年1月15日,乐松生登上天安门城楼,代表北京工商界向毛主席献上北京全行业实现公私合营的喜报。
显然,远在上海的荣毅仁听到了北京传来的消息。于是,他代表上海工商界给毛泽东写信,表示要在6天内实现上海全行业公私合营。1956年1月20日,上海召开公私合营大会,宣布全市205个行业、10万多户私营工商业全部实现公私合营。
此后,乐松生和荣毅仁先后当选为北京市和上海市副市长,一时人称“北乐南荣”,而他们的企业家身份就此终结。事实上,随着1956年公私合营的完成,“企业家”在中国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身兼多重经济社会与政治职能的“厂长”。
从此,国营企业成为中国工业企业最主要的制度形式,社会主义全民所有制企业的“兼容并包”,向国人展现出“慈父般”的关爱。到1959年,全国工厂新招职工达2000万人之多。然而,60年代初,中央关于精简职工的一纸通知,一位名叫鲁冠球的年轻人不幸被萧山县铁业社遣送回农村,结束了3年的锻工生涯。
但谁也没有想到,正是这次精减,成就了鲁冠球这位著名的农民企业家。
回到农村的鲁冠球,开了个铁匠铺,为村民打起了铁锹、镰刀。1969年,鲁冠球接管了“宁围公社农机修配厂”。从此,他的命运就与这家公社企业紧紧连在一起。
当时,宁围公社农机修配厂只是中国数以万计的社队企业之一,这些企业从来没有被国家的正式文件所承认,却一直顽强地存活于国家计划体制之外。多年后,鲁冠球一再声称“办企业是被逼上梁山的”。“社队企业不是国家正式制度安排,它是用合理性代替合法性。”接受《决策》采访时,对我国阶层结构颇有研究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张宛丽说。
这些企业在资产关系上属于公社或生产大队集体所有,但经营活动却由某些“能人”掌控。这些社队企业就是日后乡镇企业的雏形,他们成为推动中国改革开放的一股重要力量。1984年,邓小平“乡镇企业异军突起”的讲话,为这一庞大群体做了最好的评价。
当时间推进到1978年,这年2月,在工商联机关扫了好几年厕所的荣毅仁,当选为全国政协副主席,随后筹办中国信托投资公司。中国第一红色资本家重新走到前台,意味着一场伟大的经济变革即将拉开帷幕。
这一年,鲁冠球的社队企业已经步入了第10个年头,俨然成为一家拥有400多人,年产值300余万元的大厂。早在7年前,鲁冠球就开始在工厂实施计件工资等弹性收入分配制度。
但是,与鲁冠球的社队企业不同,大部分的国营企业还在“铁饭碗”中徘徊。
在国营企业改革推进乏力,而社队企业开始形成一股强劲的经济力量时,对前者的保护和对后者的遏制成了中央一种本能的政策反应。1979年7月,国务院公布《关于发展社队企业若干规定》,明确指出社队企业不得与先进的大工业争原料和动力,不得破坏国家资源。
已经将企业更名为萧山万向节厂的鲁冠球明显感到了压力,一些原先签订的订货合同纷纷被中止,原因是“上级规定,不能进乡镇企业的产品”。比社队企业地位更卑微的私营企业受到了更为严厉的查处,温州的“八大王”甚至被举国通缉,原因在今天看来有些可笑:与国营企业争夺原材料。
“马承包”的喜与悲
国营企业的“铁饭碗”会沉入河底,过不了河。浙江海盐县衬衫总厂步鑫生显然明白这个道理,从1980年当上厂长后,他开始打破“铁饭碗”和“大锅饭”,一些不太勤快的工人被他克扣工资,甚至还开除了两个人。由于这些举措,工厂效益出现好转。
步鑫生的及时出现,让尴尬的国营企业改革找到了一缕曙光。
在1983年全国学习步鑫生的热潮中,扩大企业自主权、推行厂长负责制等放权措施成为改革主旋律。然而到了1985年,海盐衬衫总厂就陷入困境,身为厂长的步鑫生束手无策,1988年,步鑫生被免去厂长职务。
与此同时,迎来了被称为“现代公司元年”的1984年。这一年里,张瑞敏出任青岛电冰箱厂厂长,这家国营工厂正是海尔的前身;柳传志在中关村成立了一家名为联想的企业;李经纬将三水县酒厂改名为健力宝饮料厂,并紧张有序地筹划把健力宝送到洛杉矶奥运会上;潘宁出任珠江冰箱厂厂长,这便是后来统治中国家电业十余年的科龙集团的前身。
这批1984年诞生的企业,在后来的一二十年中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命运,有的企业在光芒闪耀后便黯然褪色;有的则把驰骋一时转变成持久,它们的当家人日后更是成为企业家群体的泰山北斗。
造成差异的症结,在于产权归属是否得到解决,但在当时,国营企业改革还远没有意识到产权问题的重要性,仍在经营机制上寻求突破。“一放就活”被证明失效后,步履艰难的国营企业改革太需要一剂新的药方。
马胜利的出现,无疑弥补了这个需求,他开出的药方是“一包就灵”。
1984年3月28日,业务科长出身的马胜利在石家庄造纸厂门口贴出大字报,提出由他来承包造纸厂,保证年底上缴利润70万元,而此时造纸厂已连续3年亏损。
第一年承包期满,马胜利完成140万的利润,“马承包”闻名全国。1987年,马胜利宣布将在20个省市陆续承包100家造纸厂,打造“中国马胜利造纸企业集团”。
1988年4月,首届全国优秀企业家评选揭晓。20位厂长经理第一次被称为“企业家”,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因为承包制而出名,马胜利无疑是最夺目的一位。在中南海的怀仁堂,中央领导问他:“包字是不是那么灵?”马胜利的回答是:“包和不包大不一样,包了就是有效果。”
然而仅过了一个月,浙江就传来了他承包的浦江造纸厂“失利”的消息。随后的几个月,全国各地由马胜利承包的造纸厂陆续陷入困境,“一包就灵”开始不灵了。
在1983年就开始承包万向节厂的鲁冠球,显然看到了承包制的局限性。在1988年10月8日举行的全国经济体制改革理论研讨会上,鲁冠球发言说:“承包应该是全权承包,应该将自主权充分地交给企业,如果没有人事权、投资权,企业就无法到市场上去竞争。”而在当时,政府是国营企业的主管和产权所有者,企业家不可能拥有对企业的人事权和投资权。
此时的鲁冠球,开始思考他所经营的万向节厂与所在的宁围乡政府的关系——宁围乡政府拥有对万向节厂的所有权。1988年,他将万向节厂的净资产评估为1500万,然后提出将其中的750万归乡政府,其余一半归厂集体所有。这次产权界定充满玄机,鲁冠球并没有为自己争取个人股份,他绕开了最敏感的地带,却获得了对企业的绝对控制权,同时也没有丧失“乡镇企业”的性质。
柳传志的聪明事
进入90年代,企业改革开始涉足“深水区”,各种国企改革药方开出一剂又一剂,却仍不见死活。《人民日报》记者凌志军为此写道:“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对国营企业开了无数药方,每用一剂,大家便道‘活了。到现在已‘活了不知多少次了,定下心来再看,却发现仍是‘不活。”
更加耐人寻味的是,1993年“国营企业”永远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国有企业”。一字之差意味着政策的重大转变。同年11月,建立“产权清晰、权责明确、政企分开、管理科学”的现代企业制度,成为国企改革的新方向。由此开始,董事长、监事长、总裁等新称谓,成为耳熟能详的词汇。
就在此时,1984年诞生的那批企业,陆续意识到产权问题对于企业的致命影响。所不同的是,一些先知先觉者趁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尚未落下时,就把它移走了;其余的企业家则目睹了此剑对企业的致命一击。
1994年,对于联想公司来说是个分水岭。已经进入第十个年头的联想,成长乏力,前途莫测,柳传志却顺利地实现了公司股权清晰化,为联想日后的快速发展扫清了障碍。后来,柳传志说,“今天看来,我们做了一件非常重要而又聪明的事。因为当时大家分的是一张空饼,谁也不会计较;如果在今天,已经形成了一张真实的饼,再来讨论方案就会困难100倍。”
同样进入第十个年头的科龙和健力宝,因为产权改革而形成的政商博弈,陷入了巨大的危机漩涡之中。从1994年开始,潘宁一直试图说服政府把股份释放给管理层。但在1998年,潘宁突然辞去总裁职务,意味着容桂镇政府对他的产权改革思路的坚决否定,企业也最终在多方利益群体的绞杀中奄奄一息。2001年,名不经传的格林柯尔收购科龙。到了2005年,科龙出现36.93亿元的亏损。
陷入危机的企业显然不只有科龙一家,怎么办?
此时,陈光领导下的诸城“卖光式”改革,引起了普遍关注。经过近4年的反复讨论,从1998年开始,“抓大放小”、企业产权与职工身份“双置换”、法人治理结构等,成为国企改革的关键词,标志着20年来以经营机制转换为主题的国企改革模式正式终结。
从此,中国的企业发展开始进入一个新阶段,企业家也随之踏上了一个新的舞台。
新生代的微笑
2009年10月1日,百度公司创始人、董事长兼CEO李彦宏第二次站在了天安门观礼台上。10年前的1999年,李彦宏以海外技术专家的身份受邀回国,参加新中国50周年庆典观礼。就是在这一年,他创建了百度公司。经过10年拼搏,百度已经发展为全球最大中文搜索引擎,并成为中国自主创新高科技企业的典范。
百度创立的同一年,来自英国的胡润第一次发布“中国百富榜”,虽然当时的名单还很粗糙,但它以一种完全不同与以往的新形式,将中国企业家呈现在大众面前。“中国首富”的概念,第一次进入国人的生活与思维。
如果把10年“胡润百富榜”前十名名单排列在一起,就是一个最好的中国企业家镜像,更刻录下了企业家所生活的大时代的变迁。这10年,正是中国企业家群体呈现多元化状态、最为丰富多彩的10年。尤其是,新生代企业家开始走向历史的前台。
百度创立6年后的2005年8月6日,在美国纳斯达克股票市场上市。在股票发行典礼上,李彦宏保持着他一贯的帅气与微笑。对李彦宏来说,他在1999年创立百度公司时,根本不用再去思索产权是否明晰的问题。与李彦宏一样,搜狐的张朝阳、网易的丁磊、盛大的陈天桥等人,他们抓住了2000年之后高科技与新经济飞速崛起的机遇,一跃成为中国新生代企业家的翘楚。
而他们都拥有一个同样的称呼——CEO,中文名称为“首席执行官”。虽然这是一个舶来品,但不妨碍它在中国企业家群体中的传播。被称为中国企业界“两大教父级企业家”之一的张瑞敏,在2000年6月就任海尔集团首席执行官,成为中国家电企业的第一位CEO,这距离他担任青岛电冰箱厂厂长已过去16年。第二年,另一位“教父级”企业家柳传志,却没有像张瑞敏一样成为CEO,更年轻的杨元庆接替柳传志,出任联想集团总裁兼CEO。
从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厂长”,到上世纪80年代企业改革中的“经理”,再到90年代的“董事长、总裁”,一直到今天的“CEO”,对中国企业家的称呼,一变再变。而在这种称谓变化的背后,则是企业制度的变革。
实际上,站在今天的时间节点上观察,就会发现,互联网时代诞生的新生代企业家,相比以往,具有完全不同的群体性特征。
首先,不管是互联网产业的李彦宏、张朝阳、丁磊、马云,还是高科技产业的刘庆锋、汽车产业的尹同耀,他们在创业之初就更具有世界眼光,全部都是直接进入全球产业链条。
其次,新生代企业家体现出了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同时,他们都具有一个远大的抱负,就是通过产业崛起实现中国的崛起。在安徽芜湖,奇瑞公司扛起了民族汽车的大旗;在湖南长沙,三一重工公司总裁向文波,通过自己的新浪博客,点评徐工收购案。他让一个单纯的企业并购事件演变成了一场公共事件,由此引起了中央决策层、专家学者、企业界、新闻媒体对中国装备制造业的关注,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国家的产业政策。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进入多元化的新时代,一个具备国际化视野的中国企业家群体,已真正呈现在世界的舞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