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摇的航标
2009-11-05王维亚
王维亚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诗集、散文集,作品被收入多种选集,有作品获奖。
是政治卑污的泥土生长出了这一艺术奇葩
二十年前,我曾就书家气节等问题求教于陕西书坛耆宿陈泽秦老。他复信于我:“赵盂頫的字有承前启后的功绩,是不能磨灭的。他的行书可直近二王,宋四家俱不如他。看他临《洛神赋》,也并非全无骨气,你喜欢他的字,完全可以去学。写字也并非完全依靠气节,往往没气节的人写得也不坏,这不过是古人处处要人立品的一种说法而已。”
我从没有喜欢过赵孟頫的字,我致信问讯陈老,只是觉得赵的仕元常为后人所诟病,进而怀疑乃至诋毁他的艺术,我不解而已。但我后来却喜欢上了身世同样有此记录的另一书家,明清之际的王铎,非是一般浸淫,而是自觉地将其放置到整个书法发展史去比较,去认识,以至于确立了他在自己读写道路上的重要坐标的位置。之所以倾心的毫无顾忌,不能不说早年的陈老为我廓清了学艺道路上的迷雾,走入认识上的一片明朗有关。
一个人的政治主张和现实的政治行为。是很少会影响到作为独立的艺术创作的。当然也不能忽视一个艺术家所生活的时代背景和时代条件。但精神产品更多地是受着艺术家的心理情绪和性格气质的影响,而一个艺术家的人品与文品也常常是不尽一直,因此,不能用一个人的政治主张去简单地代替一个艺术家的艺品。可人们在进行审美活动时往往把这些因素联系起来去看,尤其是在中国这样一个把伦理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国度里,最为看重的是书家的人格,而其书法艺术本身有时则显得次要了。
恰恰相反,正直是王铎身上所具备的一种重要的品格。他在明朝中乡举,取进士,又一路官运青云,大明可谓待他不薄。但他时这个每况愈下的王朝却有着深刻的认识。他充任经筵讲官忧国忧民,论及国事说宦官祸国民不聊生,以至皇帝闻之震怒。“陋室兴难忘”,“茗粥延诗客”都是王铎为官期间的诗句,从中也可以窥见王铎淡泊名利、乐于贫交的思想。所有这些也促成了他在明时就一度退居乡里甚至过着“绝粮”,以至“乞米”的生活。
而入清的王铎,可以说一天也没有安心于他的官位,官场上的郁郁寡欢和书艺中的戢锐孤愤,让他彻底地做出了抉择,而他的退隐却是在他正要面临擢升之时。我们不能不赞叹王铎这种深藏心间的人性和光辉。是的,他没有像他的两位老友黄道周、倪元璐那样杀身成仁,慨然无畏,又不能像书画家傅山那样“依朱衣,居土穴,思故国”,愤然拒清。但他做出了他自己的选择,一如与他一同率文武百官出城归顺的钱谦益,当了五个月的清延官员萌发了复明之心,遂辞职归隐,助义士反清。即便在那五个月中,钱也是日夜沉湎于与柳女子的情爱中。当然,拯救王铎身心与灵魂的最终是书艺。
明代书法对古法的追寻与探求,始终又受到自由的艺术思想的影响,思想的解放、个性的张扬成为一批书法艺术家的自我追求。王铎在这一波澜壮阔的乐曲中奏出了时代的最强音,同时不舍古法革故鼎新,把草书艺术推向了一个辉煌的高度。尽管同时代的顾复言其“三百年一人也”,但王铎的书名几百年来并不显。这显然有着深刻的历史原因,但因人废书不能不说是王铎书法受到冷落的一条重要因素。艺术作品有其自身独立的审美价值,而对于王铎,我们从书法的角度历史地去看,完全可以说是那个时期政治这卑污的泥土。生长出了这一艺术的奇葩。
历史上还鲜有这样终生深爱着王羲之,又极大地冲决了王书规范的大书家
我们说是急剧变革的时代造就了一个不俗的王铎,是痛苦与灾难给了书史一段浓墨重彩险峻不羁奇崛伟岸荡人心胸的自如挥洒。而除去这些外在的社会原因,王铎之所以成为王铎,是渗透在他骨子里边的对书法艺术的热爱,甚至在他退隐避世的时候,在他屈辱苟活的时候,他都在寄情于书法。但这决不仅仅是借酒消愁,王铎无论在什么样情况下的书法实践都是一种自觉,都有着极大的理性成分。
早在王铎与黄遭周、倪元璐同举进士后,就相约共同精研书艺,致力于书法的革新,扭转书法靡弱的时尚。从此他身体力行,大力煎熬,终生不易“予于书、于诗、于文、于字,沉心驱智。割性断欲,直思致彼室奥。恨古人不见我,故饮食梦寐以之”。这种有坚定的志向,有明确目标的书写不正是一种人生的书写吗?
更值得我们赞叹的是王铎还走出了一条正确的道路。史上最庞大的源流是“二王”体系,晋后书家大都是宗法“二王”,在此基-'础上生发出自己面目的。“二王”已被尊为学书的正脉,王铎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并且在构筑自己的书学体系中,始终以“二王”为宗。
但王铎宗王习王给我们的重要启示是,他能站在时代的高度去认识去把握,创造性地去运用,决不是亦步亦趋,机械地击求形似。王羲之书法去古质而取今妍,婀娜而刚健,习之不当则“有女郎才,无丈夫气”。赵的远追晋人,师法“二王”,得到的是流转圆润,清傻飘逸:董的崇尚魏晋。宗法钟王,得到的是宁静安详,一派秀色。而赵董书风,笼罩书坛断断续续数百年,其明显的弊端就是激情澎湃振聋发聩富有生机和活力的书作难以中流,而一字万同的“台阁体”、神形俱损的刻帖等致使书法走到了积弱积贫的地步。
而王铎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在吸收王羲之的同时又在笔底下改造着他。即就是在早期较为忠实于王书面貌的临作中,他就在书写中有意识地加强了节奏,汲取了碑刻之钝挫,强化了转折处的停顿,多用方让骨力生出。
王铎区别于其他书家习“二王”的最大特点,是逐渐地将“二王”的尺幅小件临作成八尺丈二的巨制,虬曲盘绕字字相连,从容大度气息贯通,势若不尽法度森严,在临习中创作,在创作中临习,给几案上尺椟手札注入了一种震撼人心的精神力量,把不檄不励清宛中和的王字融化提升为一种博大雄强潇洒不羁的豪迈品格。仿佛把王字带入了一片明朗的新天地,更为后来的习书者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在我们所能见到的王铎近四百件墨迹存留中,如果按每件单独计算,临作超过了170件,绝大多数是临“二王”之作,时间跨度上早中晚期均有。每当我们阅读这些临作的时候,的确感到了一种与众不同,所获得的收益是多方面的。
当然,对于王铎的这些临作历史上也曾有人给予过不同的看法,视其为野道。但效果是检验方法正确与否的标准,王铎的书法成就正说明了这一点,王铎也间或在高闲、张旭、怀素等人那里问讯过消息,但一生吃着的却是“二王”的法帖,“一日临帖,一日应请索,以此相间终身不易”。纵观他的书法,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个在临习与创作间。用心靠近又极力摆脱,始终在选择与取舍间痛苦徘徊的王铎。历史上,还鲜有这样终生深爱着王羲之,又极大地冲决了王书规范的大书家。
对于完整的艺术来讲,形式永远又是次要的
动荡不安的社会现实和变幻不定的个
人经历,决定了王铎的书法不会是一条平静的河流。而使王铎终在书法艺术的长河中掀起狂涛巨浪的还有一个重要因素,便是明末之际在思想文化层面出现的主张个性解放,尊重个人价值的思潮。这些使得由明中期起始悄悄演进着的书法的浪漫主义潮流,在祝允明、陈道复、徐渭等对台阁体的反对中,在对赵董书风的抗拒中,最终由王铎把个人的性情张扬到了极致,把浪漫主义的书风推到一个高峰。
阅读并临习王铎的书法,那种狂放恣肆的书写常常让我们感动,那些一发而不可收的鸿篇巨制中,除过八尺文二的屏条,就是那精彩而又耐人寻味的手卷了。
在王铎大量存留的墨迹中,手卷是一个很重要的形式,字数较多形制较大的手卷有十余个,基本上为行草书。这个手卷的量在明及清初书家中是不多见的。从他存世最早的三十四岁书写的《草书杜诗卷》,到六十岁时的《草书秋夜宿寄友卷》,手卷书写可以说贯穿他的整个创作过程。这些手卷多为书写前人诗作,大都写得激情饱满,精彩纷呈。而最能代表王铎书艺水平,也最为我本人喜欢的是他五十五岁那年的春天书写的两个手卷,即俗称的《草书唐人诗卷》和《杜陵秋兴诗卷》。这两个诗卷是王铎书法成熟期的作品,而且写于同一年,但在风格上却有很大的不同,尤其表现在用笔上。
写于时年三月的《草书唐人诗卷》,在字形上保持了王铎书法的一贯风格,左突右冲,纵横不羁,随字赋形,大小参差。而他在这个诗卷中的用笔,却一改惯常,中锋使转为主。极少地用侧锋和方折,这在其大量的书写中是极为少见的。由于中锋使转的运用,尽管字形飞腾跳掷,但却强烈地表现出了温润厚实的一面。似乎在这样的用笔中,书者急剧焦躁的心理有所减弱,表现出少有的从容与雍容,而对阅读者来说,因书者情绪的缓释也可获得些许的安慰。这样的平复与平稳对于苦病与灾难时常相伴的书者来说,实在是太少了。
而恰又是时隔两个月后的一次书写,书者似乎又跌入了一个命运的深渊,他用焦渴颓丧的笔墨捶胸顿足,呼天抢地,重重地叩问着突如其来的不公与不幸。这便是凡三百二十四字的草书长卷《杜陵秋兴诗卷》。这个诗卷的字法一如既往,突出的是大量的侧锋方笔、方折的运用,使得书写呈现出一派险峻与险绝来。再加之用墨不顾一切的浓淡躁湿,传递给我们的是一片龟烈的绝望。面对这样不留后路的书写。我们无言以对。
历来的手卷都是供人案头把玩的,书写技法的展现中让阅读者怡情悦趣。王铎赋予这种艺术形式的恰恰不是这样,他用一种肆意的倾诉和宣泄,让我们对手卷这种形式有了另外一层的认识。字也在这尺幅间无限地放大了起来,传统意义上手卷的头齐尾不齐又早已被他突破了。
所谓的书写技法在这里被基本功绝对扎实的他有些出神入化地升华了,而许多许多的基本点画,又被他有意无意间破坏了,似乎成了败笔,但是王铎的这种不计其法,又是一种超越。这种突破传统,突破前人的新气象所具有的撼人心魄的力量,让斤斤计较的技巧顿然显得苍白无力。祝允明、文征明、董其昌都是明季之大家,但无不沉浸在各种笔法技巧的运用当中。对于完整的艺术来讲,形式永远又是次要的,盲目玩弄技法甚至会误入程式化的歧途,从这一点上来讲,王铎似乎又绝对是一个智者。
打眼和说不尽道不完的,恐怕就是他的章法面目
王铎是书法史上的改革家,他有气度、有胸襟,能站在时代的高度,察古观今,目极八方。他在书法意义上创造性地改革是多方面的。笔法、字法、章法、墨法诸方面都有着发人深醒的探索和创新,他的学习经验和方法以及学书走过的道路,也为后人提供了多方面的有益启示。阅读王铎思考王铎都有着让人说不尽的感觉。
事实也是如此,无论是对一般的书法爱好者或功力精深的书写者而言,王铎书法的打眼和说不尽道不完的恐怕就是他的章法面目。字法和章法有小章法大章法之说,可统称为章法。一般意义上的不一样和精研之后的叹为观止拍案叫绝。用当下的话语可叫做“另类”。这种另类的结字其实就是突破了所谓的“书贵平正”而多追险绝。追险绝就是不满足于匀称和四平八稳的布白,在字的点画形态和偏旁部首上力求变化形成一种新的关系,造成一种危急的情态,进而又补救之,同时。王铎又有意识地增加了草书点画的盘绕郁结,这些联结的点画在王铎的书作中不仅表达出了一种低昂突进的情绪,而在大多数的时候,实质上是在线条关系上有意识地制造着矛盾解决着矛盾。王铎的结字对旧有点画秩序的分解和对新的空间的表达,就形成一种个性独具的面目,荒幻狂经,奇异超拔,许多的时候这种字法不是单个面目出现的,而是以字组的形式来关照的,字与字之间的轻重大小虚实牵带,行与行之间参差照应有致错落,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达到了一种和谐完美。这实际上较之“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是上升的更高层面的平正。中国的汉字书写历来有两个意义不能忽视,一是字是有字心的,“欲明书势,须知九宫”,“九宫尤莫重于中宫”。二是方块字是横平竖直的,撇捺大致呈四十五度夹角,写出字心了字就不散,横平竖直字就倒不了。写出字心在于掌握好字的主笔和非主笔。王铎在草书书写时敢于突破常规,强调非主笔,弱化主笔,有时甚至让偏旁部首移位,但他能巧妙合理地利用牵丝连带,点画关系重新组合使字面目一新,字心另生;字心的偏离中宫势必影响到行间的轴线,王铎的东倒西歪、左倾右斜让一般的欣赏者生出惊恐甚至误读。是的,王铎的中轴线绝对是弯曲的,但整行却没有偏移,这种欹侧避免垂直轴线的呆滞,使得行气变化莫测跌宕起伏,读者有势若不尽、荡气回肠之感。
相对于仍在尺幅案牍之间挥洒的唐宋,朱明的书家们已有些不满足了,吴门祝允明的行距逼近与徐渭的乱石铺阶,以及张瑞图行距的遥遥之相望,都在大章法上做出了有益的探索。而王铎在章法上也是对他们的继承。更是对他们的超越,又在小章法即在他们又都努力不够的具体的字法上一反常态,大胆改革,在一种感性和理性的高度统一中,王铎达到了一种真正属于自己的章法元素。
王铎具体在章法上的这种探索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观他早年临习王羲之的《兰亭序》和《圣教序》,虽有自己点画间的想法和创意。但总面目是工整谨严,忠实于原作,而草书的临习也仅限于多了些牵带而已。进入中年的王铎其实才真正地放开了,忠实着“二王”,又改造着“二王”。在自己的创作中开始大胆注入了自己的恩考,从而运渐地形成自己的书法面目。
阅读王铎,又会让我们自然地想到黄庭坚。王铎肯定是从黄山谷九曲回肠、率性辐射的体势中得到过启发的,但是王铎在字法章法上不主故常纵而能敛,以及笔法、墨法等等,超过他太远了,以至会让人觉得黄庭坚是一个文人,而王铎则是一个大艺术家。
责任编辑苑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