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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啊!秦腔(外一篇)

2009-11-05

延河 2009年9期
关键词:水河河湾秦腔

萧 马

萧马本名马军。祖籍陕西武功,长期担任中国电子报社陕西记者站站长,主任记者。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以诗和散文创作涉足纯文学,《西安晚报》曾为其设《萧马散文》专栏。新闻集有《一个记者的二重唱》。

现时,能使城里的秦腔恢复几丝生气的,竟然是看似不搭界的民工,竟然是更不搭界的城墙根底下。

时间当然是傍晚,就像在乡里赶集一样,进城务工的民工们来了,奔着一段段城墙根来了。偶尔。时间还早,自乐班子抑或草台班子的人马尚未到齐,一些民工就到附近转,或者溜达到书摊前翻翻书报杂志,或者爬到城墙上看看夜景。或者就在护城河的石桥上,琢磨桥栏石雕花纹的刀法。遇上也来看戏的同乡,幽默一点的,还会指指城墙根:“咱这儿也是‘易俗社哩!”

于是,这些民工们就在桥头上议论开了:城里戏因子哪家卖了时装,哪家卖了家电。哪家放了录像,哪家唱了卡拉OK;他们感叹,往年红得发紫的秦腔剧场们,夜晚路过时,总见大门紧闭,灯光昏黄,全没了父辈眼神里与嘴巴里的繁荣与生气。唯一使他们心里平衡的,就是眼前这维持秦腔生存的城墙根了。

但常常,待到这些民工们赶到城墙下面,戏已经开场了。老远老远,听见板胡在叫。边鼓砸得脆响。听到这熟悉的乡音,这些民工的眼眶便湿湿的,别离数月的故乡仿佛正向他们扑了过来:正是傍晚时分,新媳妇烧热了土炕,猪在后院哼哼着:这时。大约是他们一天中最畅快的时光——白天被工头无端训斥的闷气,马路上被交警加倍罚款的冤屈,食堂里被厨师克扣的不快,都在这时被化解开了。

打工的民工里不少是年轻女子。观众群自然少不了这些爱哭爱笑的大姑娘,有进城哄小孩的小保姆,有饭馆端盘洗碗的女招待,也有私人旅社雇佣的服务员。这些女子似乎不是专为看戏而来的,谁家好,谁家干净,谁家收入高。她们的兴趣在这上头;但那戏文仍然飘进耳朵里,听到伤心处。这伙女子总要抹几把泪。把个眼眶弄得红红的。是那个长得最俏的女子。这女子刚进城就被雇主欺负过。最近又被街头小老板纠缠着,心里烦,跑来央小姐妹帮她出主意。于是一伙女子悄悄挤出观众堆,到树林子里去商量,可是走不了多远。这伙女子又“啊”的一声,背转身子不敢动。月色朦胧中,林子深处是一对对相拥的恋人。约摸几秒或者十几秒的静止,她们又一窝蜂似地朝城墙根跑:准是好戏开场了!

或者是任哲中的《周仁回府》,或者是李瑞芳的《梁秋燕》,或者是王玉琴的《余太君》。其实哪个都不是。民工们景仰的秦腔名角从不到这种地方来,而竟有人能将这些名角们的唱腔学得惟妙惟肖,让人辨不出真假,也让人情不自禁。只是一辆奥迪的出现,人群的注意力才分散了一些:奥迪上下来的是位大老板、前些年的包工头。只见他一边大大咧咧奔台口而去。一边从名牌西装里摸烟抽。于是一些观众的目光便聚焦在那烟盒上:“他娘的!大中华!”有人出了声,听起来是骂,其实不如说羡慕。

“看戏!”

立时,这羡慕就被身旁的声音喝住了。与这个声音相配合,是一曲更急促更高亢的秦腔过门声。随着乐曲,城墙根有名的花脸、唱包公的黑脸汉子登了台,观众先鼓掌,再纳闷,最后竟“噗”地笑出了声。原来这五大三粗的汉子今天竟一改戏路,捏声拿气地学起了王宝钏。笑得那几个年轻女子东倒西歪的,个个弯了腰。但,刚刚进场的那位大老板没怎么笑,他的注意力被那个俊俏女子牵引着……

兰子姐

乡里,黄泥墙圈着青果果红果果的人家,大抵是村里娃娃们牵肠挂肚的地方。

我家没栽挂果的树,娘又不常出大门,因此上,每每有村里的娃娃抱着果子啃,我便闭上眼,想兰子姐家的桑葚子。

兰子姐是我家的后邻。她家前院的桃树死了,后园的桑树却长得旺极了,光伸到我家后园墙这边就好几股。桑葚子黑紫黑紫。羊屎蛋似的,味儿却出奇的好。五黄六月,起丝风,滴点雨,后园里便撒一地的酸酸甜甜来。然而。兰子爹是精细的,听见我头天一日八趟开后门,次日准扛了梯子三番五次翻后园墙。兰子姐每每央她爹给我留一点,她爹总给她一顿骂。

兰子姐个子高,身务细,脸儿白,尤其是两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总是带着笑。兰子姐手又巧,锅上案上,纳底子绣花样样都在行。我爹在省城,她时常过来陪娘睡,看娘手脚慢,来了就抢着摇纺车。她纺的线,又匀又细又光畅,娘常赞叹道:“咱家要有这么个媳妇就烧高香了!”

那年出民工,修宝成铁路,兰子爹去了。兰子爹走了的三个月,我不仅能吃上不沾泥不带土的桑葚子,还能吃上兰子姐背着她娘我娘塞给我的煮鸡蛋。有一回,我把煮鸡蛋与对门的馋嘴娃换,换了一抱黑皂角塞给兰子姐。兰子姐高兴且吃惊,忽闪着两个大眼睛,问我咋知道她最喜欢皂角了。我说那天在炕上,你和娘说话,说你真想从头到脚洗一洗,就是村里皂角树少了。兰子姐听了,高兴地抱住我直亲。亲了我。又问我想不想上漆水河。我说想,老听人说村外有条漆水河,可到现在我还没见过河水是啥样样呢!兰子姐听了,扔下手中的针线活,抱起娘放在炕边的一堆脏衣服。说:“咱这就上河里去!”

漆水河在村西。白日里,庄稼汉在田头忙。河里面全是女人和娃娃。河不宽,水很清。女人们大都坐在石板上,脚和腿浸泡在河水里。边洗衣裳边说笑。不一时,衣裳晾满了。半是青草半是石子的河滩,就成了五颜六色的世界。娃娃们则散在水里面,有捏鼻子“钻猫”的,有光屁股打闹的。见了我,却像见了外村人,齐齐扑过来,齐给我泼水。可一旦被娃娃们拖下水,浑身又舒服地打颤颤。

日头不觉偏了西,我见河滩上的人们走光了,兰子姐手里的衣裳洗完了,便催她,快下河,快把自己也洗一洗。兰子姐一边砸着皂角一边用手指,说是那要上河湾去,你给我看人;有人来,就喊我。

河湾在下游,湾前面是一面大立石,院墙一样高。河湾两岸陡,水面窄,水声啪啪响。环顾四周围,就我一个人,我的心里直害怕。到后来,实在呆不住,便趴上立石朝里望,谁知一探头,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兰子姐的全身赤裸着,乌黑的长发披散着,胸前的奶子鼓囊囊……我的心咚咚地跳,像敲响了十面鼓。整个人从立石上滚下来,身上也不觉得痛。直到兰子姐穿好衣裳走过来。我还坐在河滩上发着愣。

兰子姐大我有几岁。十五六岁的女子,说媒的求亲的能将门槛给踏断,但兰子爹就是不搭理:嫌人家穷,一心要给兰子姐寻有钱人。兰子姐不吐口,她爹脸拉得二尺长。那天近傍晚,我和兰子姐提着一篮子衣裳往回走,刚上河滩不几步,正碰上修铁路的民工回来了,只见兰子爹扛着铺盖卷,把兰子姐盯了好半天,浑身上下地打量,鼻子眼窝溢满了笑。

兰子爹回村了,兰子姐却没了音信了。娘纳闷:兰子是咋啦?我心虚,不敢上她家,更不敢和娘说。见不上兰子姐的面,却听到兰子姐的哭。半夜里,低低的、颤颤的。娘叹口气,说她刚听说,兰子的婚事订下了。是兰子爹修铁路时说下的;婆家在县城,女婿是个二瓜子。炕上拉炕上尿。娘叹息:“兰子爹就贪图那家光景好,全不管苦了兰子的心!”转眼到了正月里,那天天没亮,我被娘从热被窝里拉出来,迷迷糊糊问干啥,娘说,送你兰子姐。兰子今天要走了!

满是女人的闺房里。兰子姐侧身坐在炕角里。身上穿着大红袄,头上插朵大红花,那模样就像画上的人。但兰子姐的两个大眼睛却是呆呆的,老是盯着土墙看。外面唢呐响起来,嘈杂中有人塞过一个破瓦盆,叫兰子姐脱裤子,说是今个进婆家,弄不好得憋一天呢。兰子姐摇摇手,推开盆下了炕,这时她的兄长闯进屋,背上兰子姐,几步就跨出大门。

大门口,迎送亲的牛车等候着,直到坐进苇子席扎的车厢里。兰子姐也没有哭一声,弄得兰子爹一脸的尴尬。牛车慢慢地走了,一摇一晃的,但兰子姐的两个大眼珠却不动。我坐在车头上,抱着铜脸盆,很想和兰子姐说句话,但见她身子直直的,面色冷冷的,就连头都不敢回。

车过漆水河,东方刚发亮,吆车人下车挽裤腿,兰子姐也跟着跳下车。伴娘问。她说撒尿去。说着,径直奔向河湾去。拐过立石时,兰子姐猛然回过头,她的脸纸一样白,只是两个大眼睛,似乎还在忽闪着。

正月的河滩,风儿呼呼呼,冻得吆车人直跺脚。见兰子姐去了好半会儿,迎送亲的队伍不耐烦,差伴娘过去叫,伴娘从河湾回来时,脸苍白,说立石后面没人影,河面倒有个冰窟窿,斗那么大。说兰子怕是跳水了!众人于是都跑了去,看了,找了,叹息了,然后迎亲的队伍就散了。

我是这年夏离开故乡的,正是桑葚子红透的那几日。父亲接我和娘进省城,坐的是兰子姐出嫁送亲的那挂车,拉车的是那天的那头牛。车过漆水河,牛突然掉头向河湾走,吆车人就打牛,娘含泪拦住了,说,就去河湾走一走,我娘俩也想同兰子说句话!

啊,兰子姐!我的兰子姐哟!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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