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业余研究
2009-11-05李汉荣
李汉荣诗人、散文家,曾出版诗歌、散文集多部。现供职于汉中某新闻媒体。
对一张纸币的研究
它是十年前问世的纸币。
它十年的阅历,十年的荣辱,十年的沧桑。比那从九死一生的战场上归来的老兵的经历还要惊险和复杂。
它醒目的面值上定格和凝聚了多少目光?多少期待、多少贪婪、多少狂喜。重重叠叠堆积在这薄薄的纸上?
上帝也该嫉妒了?比起上帝,它接受了太多的膜拜。在没有上帝的地方,它就是神;在有上帝的地方,它也是神。
对财富和金钱的追逐,是比任何宗教狂热更持久的狂热。钱,是人类的另一个教主。
它的暗纹里,藏着多少劳作的汗水,又藏着多少不劳而获的手纹?
它从印钞厂里走出的那一刻,就失去了贞洁。从此开始了它的旅行。从一双手到另一双手,从一个命运到另一个命运,从一种病菌到另一种病菌。
乍一看是纸,再一看是钱,细一看是正在繁殖的病菌。
它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贫穷的、富有的、劳作的、闲适的。但是所有人看见它都像看见了神。
它见过形形色色的手,憔悴的、忧伤的、迟疑的、贪婪的、柔弱的、强暴的。所有的手都喜欢被它占据,与钱相握的时刻,是手最兴奋最幸福的时刻。
它见过形形色色的场面,明朗的、晦暗的、污浊的、丑恶的、真挚的、虚伪的。在所有的场面里,钱几乎都是主角,即使躲在幕后,它仍然主持着前台的演出。
它是人见人爱的宠物之一。绝不次于美女。国王爱它,小偷爱它,智者爱它,强盗爱它,君子爱它,小人爱它。
它是最普及的信仰,尤其是信仰丧失以后,对它的追逐和崇拜,似乎就成了一种信仰。
它是最普及的真理,愚昧无知的群氓和博学慎思的智者,都把接近和占有它视为人生大事。
它对人性的洞察和熟谙,超过了哲人。从一双手到另一双手,短暂的逗留,它获悉了人的最隐秘的手感。从一双眼睛到另一双眼睛,匆忙的相遇,它捕捉到人的最微妙的神情。
从一个户头到另一个户头。它明白了人的经济学乃是上帝也难以掌握的一门复杂的学问,而巧取豪夺,乃是人的一个最主要的发明,万能全知的上帝对此也十分无能和无知。
它曾经从亿万富翁那庞大的数字的密林里路过,它感到自卑,它被膨胀的数字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它在数字的汪洋里险些淹死。
它终于逃到岸上,在荒滩上,当它看到那些一无所有的乞丐的手、难民的手、劳动者的手、穷人的手,它想抱住那些受伤害被剥夺的穷苦的手大哭一场。与它们相依为命,在劳动中升值和增长,让它们获得平安和幸福。
然而它身不由己,它总是被那些强有力的手掌握,很快,它又被注入到一大堆它不愿加入的数字中。
它在流通。罪恶和贪婪,遗憾和不公,都在流通,病菌也在流通。
什么时候。人类的所谓博爱、公正、平等、同情心,也能普及和流通呢?
我问纸币,它不回答。它急着要去市场流通……
对几份菜谱的研究
烤全羊
我不是羊,我当然说不出你的感受。这是炼狱之火。炼狱里的火与地狱里的火据说是不一样的。被地狱的火烤一千次,你仍在地狱受刑;被炼狱的火烤一次,你就进入了天堂。这还不好吗?
你当然不知道天堂是什么样子。身后的事,人都不知道,你又如何能知道?
但是,你的天堂我知道,而且我看见了。
音乐响起来,刀叉举起来,天堂的门次第敞开。
牧师总是向即将远行的人描述天堂的景象。
看见你。我似乎知道了牧师这个职业其实是艺术家的职业。
我不是牧师。我不描述天堂。但我目睹了你的天堂:
的确有点不妙……
清蒸鸽子
曾经,在硝烟和弹火弥漫的天空,你冒死飞过,为我们搜集黎明的消息。
晴空的鸽哨,飘过恋人的窗口,抚慰了荒凉的心。
从一个大陆到另一个大陆,你是上帝的飞梭,从事着何等伟大的编织。
从一个海洋到另一个海洋,你是哥伦布,你是郑和,你是他们的先知,你比他们最早知道地球是圆的。飞了一圈又一圈,你重新返回原点,那么谦卑平和地,继续做一只朴素的鸽子。
在高高的天空,你那飞翔着的小小心脏,使寂寞的上苍感到了一点奇异的温暖。
你一次次俯瞰低处的尘世。你一定有着不同于人类的心得。你那么清楚地看见人不过是尘埃的一种。但你从来不说出口,你生怕伤害了人的那点渺小的自尊。
屈居于我们低矮的屋檐,你同情我们,但从不蔑视我们,你知道,我们不会飞。我们只能过这种琐碎的日子。
每当我看见你,我就看见了天空的灵魂,我不由得总是抬头望天,这时候,我就看见了无限,也想起了无限,琐碎的日子于是也似乎笼罩了深广的意味?
此刻,面对你,我却无话可说。
原谅我吧,原谅我吧,亲爱的鸽子,可怜的鸽子。
据说在和平年代,是更适宜烹调的日子……
红烧孔雀肉
既然这道“菜”注定要做,我建议:
把那钢琴拆了吧,用它做一个钢的灶,可以经久使用。
把那小提琴、中提琴拆了吧,用它做柴;
如果柴火不够,就把那大提琴也拆了吧,塞进灶里,继续红烧。
把那古筝、古琴、二胡、笛子,都投进灶膛,继续红烧。
这样就匹配了:用美的燃料,烧美的肉。
继续红烧吧,继续烹调我们伟大的晚餐。
一边听着高雅的音乐,一边吞噬美丽的生命,我们已经进化到如此伟大的境界。
能把截然相反的两极放在一个盘子里,心安理得地享用。
我忽然有了一个发现:这菜谱,杀戮的记录,罪行录……
鲨鱼幸运汤
虽然只是十几片鱼翅,但很珍贵,几千元一片,要知道,一年才有几条鲨鱼,爬上人类的餐桌?
从太平洋深处一路游来,阅尽风浪,终于抵达贵族们黄金的晚宴。
不容易啊,你知道吗,鲨鱼,这首先是你的幸运:这么尊贵的身份们围着你,宠爱着你。难得啊,除了金钱,除了权力,除了情色,他们真正狂热地爱过什么呢?
当然,与你相遇,也是他们的幸运,现在,他们围着你,像围着整整一个太平洋。
让满满一个海洋的财富都归于他们吧。
让海潮一样的成功和荣耀都归于他们吧。
你这海洋的霸主和英雄,你这高端成功人士。
锅里的汤还在被文火烹调。
太平洋在轻轻地、静静地呢喃。
英雄的魂灵抚平了凶险的波浪。
现在,请用吧。
换上鲨鱼的翅膀,镶上鲨鱼的牙齿,英雄们注定要主宰和瓜分财富的海洋
烤乳猪
一生下来,就落进烤炉。
眼睛还没睁开,就被迫彻底闭上。
这样也好,索性不看这个世界,等于没来过,等于没当过猪,等于没死过——因为本来就没活过。那死去的、飘着热气和香味、被我们称为美味的,只是不曾作为生命存在过的、一种没有名字的肉,很嫩的肉。
为什么不发明这样一种东西:它没有
形体、没有生命、没有心脏、没有血液、没有情感、没有痛感,而仅仅是一堆肉,或者更直接、更彻底的目的化——它生下来就是一盘美味的熟肉?
生命,千辛万苦降临了,与其把生命当作肉去处理,去消灭,不如不让它以生命的形式出现,干脆就让肉直接降临到我们的盘子里。
这样,或许作为生命的我们,就不再是别的生命的厄运和坟墓。我们仅仅是在吃肉。
朋友,你不该邀请我到这样的筵席上来,而且还要团团围坐,像围着上帝和真理。
在你们的欢声笑语里,夹着我复杂的心情和怎么也笑不起来的我的这张不知趣的老脸。你不会知道,此刻,我,一个属猪的人,正在心里默默哀悼……
爆炒青蛙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可是我听见的却是别的声音。不祥的声音。
在商业的油锅里,田园和诗意,正被爆炒成利润。
那个在田野长大的少年,稻花曾缀满他的衣衫,蛙声灌溉了他的梦境。如今,他早已进城做了饭店老板,主打乡土菜之一。就是青椒爆炒青蛙。昔年清贫的农业、昔年单纯的田园、昔年月光里的蛙歌,都被架在火上、扔进锅里,或清蒸,或红焖,或油炸,或爆炒,变成一盘盘美味,一捆捆钞票。
而饭店的招牌。就叫做“回归田园”。
沿着这油炸、爆炒的路,我如何能回到我的故乡,我的田园?我如何能追上那越去越远的蛙歌?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辛弃疾先生的背影越来越模糊,很快消失在田园诗的尽头,留下我在深夜的大街,徘徊复徘徊,受困于霓虹笙歌,于无可去处,眺望沦陷的乡土……
对一张虎皮坐垫的研究
无疑有一段历史了。
那山鸣谷应的啸声早已散去,曾经的英雄,委身于某个屁股下面,已化作柔软的坐垫。
我们的智力和欲望。已经由钢铁、电子和原子层层打造和武装起来了,还有什么不能征服呢?只需轻轻扣动欲望的扳机,铁的子弹总是百发百中,命中大自然那不设防的靶心。
林中的月亮突然坠进深谷,于是万籁俱寂。
然后吃你的肉,大补。体内的猛兽开始奔突。
然后敲你的骨,制成药,药为膏药,虎骨镇痛膏,日日夜夜时时刻刻贴紧你的死神,贴紧文明物病灶。
然后,你就只剩下一张皮了,大自然就剩下一张皮了。
然后,以天价卖出这张皮(像那寸土寸金的地皮)。
然后,就有了某个屁股下的这张皮。
细看,才知道这屁股绝非那屁股,这屁股是坐在总裁(或总经理、董事长……等等长们)的宝座上的。
这是应该的。这是多么尊贵的、高端的屁股啊,而我们知道,老虎不也是尊贵的、高端的物种吗?尊贵与尊贵联手,高端与高端结盟,强势与强势合伙,这符合丛林法则。
据说虎早已失踪了。孤零零的几只,被关在动物园里,等待最后的灭绝;另有一些虎皮,散落在人间,被成功的英雄们或高贵的身份们弄去做了装饰,或披在身上,或戴在头顶,或垫在股下。
据说虎已失踪了。但是。我分明听见虎的更厉害的啸声。
在权力的崇山峻岭,在资本的原始森林,在那云遮雾罩的晦暗的山冈,我分明看见,凶猛的老虎,正扑向弱小的绵羊和兔子……
对一缕尘埃的研究
时间:星期天下午。
来源:至少在三十——五十公里之外的某地,你在那里生活或行走。
生成原因和传播路径:当时,你轻轻摆动了你的衣袖、头发,因为冷,你搓了三下手,然后将那本读过多次有些发黄却不忍丢弃的书,抖了抖,放在电脑旁靠近阳光的窗前晾晒,顺便晾晒过去的记忆。这时,一阵路过的风,不识字的风,哗啦啦乱翻书页,夹在书里的往事和比文字更细小的灰尘,就被卷走了。然后你走出门。
十字路口,约五秒钟徘徊之后,你转身向右,脚底,灰尘也迅速转身。
虽然你居住在城市,也欣赏城市的一些细节,但你总是想对城市做一次又一次的逃亡。于是你坐车来到城郊。下了车,你就随便走上了一条小路,这是离田野最近的一条路,脚下果然就有了松软的泥土。接着你看见了蔬菜,看见了野花,看见了露珠,看见了麦地,看见了忙碌的昆虫,看见了鸟儿,看见了田里劳作的大爷大嫂,他们憨厚的脸上有着田野一样单纯的表情;你正在和他们说话,一只狗汪汪着跑过来,场院上扬起去年的麦秸和今年的尘土,大嫂急忙教育那狗对客人要有礼貌,一边笑着对你说不用怕,那摇动的尾巴是想和你握手哩。于是你就在场院坐下,与大嫂拉家常,狗在身旁坐下,猫在狗的身旁坐下,几只鸡从槐树林子里兴奋地跑回来,好像要告诉主人一个刚刚发现的重要秘密,唧唧喳喳说了一阵却无人明白也无人理会,才不好意思地安静下来;那只大红公鸡分明有话要说,脸都憋得通红,只见它一阵小跑忽地跳上稻草垛,仰起头,对着天空,忘情地朗诵起来。大嫂笑了,说,你听它在催我快做饭哩,你也笑了,心里想这精灵背诵的是什么,是宋词?是唐诗?不,一定是在背诵更古老的诗经。于是你帮着烧火,大嫂做饭炒菜。炊烟从屋顶升起来,与地气、云岚、河雾、庄稼和草木呼出的清芳气息,亲热地汇合成天地间最温情的雾岚,远山吹来的绿色的风,将这温柔的烟缕,将附近的林絮,将原野上干净的泥土颗粒,轻轻带走,又轻轻降落,最终还是舍不得全部放在这里,就带走了一部分,送给远方,让远方去念想,念想远方,以及远方的远方……
当一阵风路过我。你的这些细节就落满我的四周,它们到达我时,已穿越若干城镇、村庄和原野,中途被一条河流沉淀了一部分,被一片树林挽留了一部分,被一片庄稼收藏了一部分,落在我身上的,只是你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就这些,已经很珍贵了,我知道,云后面那只鸟掉落的羽毛,那遥远银河投来的光的颗粒。山顶上蒲公英的冒险空降,建筑工地上弥漫的混合着劳动者汗水的粉尘,车祸现场那带着血迹疯转的轮胎和烟雾,火车急速划过的曲线和被碾压的桥梁的巨大战栗,甚至整整一个星球的疼痛、颠簸,整整一个大气层的沉浮、呼吸,都参与了对这些尘埃的搬运,无疑这搬运过程是十分复杂、精密、微妙的。
此时,落在我身上的,除了有关你的细节,还有更多更多,而你是其中最轻,也是最重的一部分。
走在和你同一个风向的生活里,我停下来,想象你遥远的身影,我不忍拍打,这落满细密尘埃的衣裳……
对一只仰望天空的狗的研究
它之仰望,肯定,与上帝无关,与外星人无关,与气象无关,与哲学无关,与天文学无关,与级别无关,与名利无关,与股票无关,与帽子无关,与加入什么协会无关,与领奖无关,与升官发财无关,与二奶无关,与骨头无关,与油水无关,与剩饭菜无关。
但它在专注地仰望。它的头已仰到极限。它的渴慕,显然已经达到极限。
整整一个上午它在仰望,整整一个下午它在仰望,整整一个夜晚它在仰望。
整整一天它都在仰望,整整一生它都在仰望。
一千个太阳破碎了,它仍在仰望;一千条银河干涸了,它仍在仰望。
它不是疯狗。疯狗是要咬人的,但它没有咬人的记录。
它不是狂犬,狂犬是要吠日的,但它没有吠日的举动。
它依然在仰望。整整一天它都在仰望,整整一生它都在仰望。
我无法知道这只狗,究竟在仰望什么,从它忧郁深邃的眼神,我断定,它一定把重要的东西,在地上根本找不到的东西,丢失在了天上……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