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列车
2009-11-05刘汉君
刘汉君曾发表散文、小说。现供职于陕西省安康市石泉县政府某机关。
列车穿过最后一个隧道,迎着朝阳。向北方风驰电掣般奔去,笛声在浅山丘陵上空回响。
一个三十出头,身材苗条,瓜子脸,柳叶眉,丹凤眼,面若桃花,留着齐耳短发,身着淡蓝色上衣、黑裤子的女人坐在第七车厢的二十六座上,她叫金凤,带着包包蛋蛋,去找自己的丈夫。金凤的男人叫门栓,当兵几年,退役回家后,种地耕田。农闲时,就给当地小包工头当下手拉沙子搅拌水泥背砖头抬水泥板,啥活重他干啥,可就是挣不到大钱。
一回家,面对的是一边给他煮米酒炖猪腿一边要数落他的金凤。金凤说,全中国遍地都是钱,就看你敢拣不敢拣。门栓说,那你咋不去拣?金凤说,那你给两娃儿当妈,我去拣。门栓说,我就是卖血卖骨头也不让你去挣钱。媳妇是当地的金花,美人坯子,又有点文化,嫁给他就已经把他看得多高多粗了,还敢让她出去吃苦受累的?别人家有楼房,有电冰箱空调自动洗衣机,他家没有。金凤说,怕我被人拐了?怕我坐台咋的?门栓说,你漂亮,我死也不让你出去。
就这年冬天,他出了远门,到离他们家乡几百里路外的北山去挖煤。金凤自门栓出门后,在夜深人静的电话里,不再拿钱说话了,反倒说,外面挣几个是几个,身体要紧,安全要紧,命要紧,千万不敢使蛮,一年在外,哪怕分文不挣,只要能光光堂堂有胳膊有腿地回来过年就行。听说挖煤危险,下井里就跟人埋了没死一样,金凤就劝门栓不要挖煤,去做砖烧窑。门栓总是乐哈哈地说:“好着呢!你放心。”
门栓出外打工后,金凤才体会到孤单,特别是夜里,实在想得难熬,她搞起了农家乐。她的生意正搞得红红火火,突然,矿上来电话,说门栓出了工伤事故。她把家里的生意托给家门中的一个嫂子照顾,自己风风火火地买票北上。头一回坐火车的情景和心情令金凤终生难忘。适逢年关。先是在火车站被拥挤,买票排队,挤,进站排队,挤,上车前说起来是排队,可那哪叫排队,简直就像动物世界非洲大草原上成千上万狂奔过河的野牛。那个挤呀,男人那个臭啊,女人小孩那个哭喊啊,还有男人们的粗野的冲撞和喘气声,是金凤自长人大没看见没听见过的。她被挤着,推着,搡着,没有气力喊。头一回出门,虽说还读过高中,可从未出过远门,尤其是没在年关里奔火车去那遥远的北方。她心里急,害怕,担忧,眼下是怕身上的钱和车票被谁掏了,还有背上的酒,包里的食物;心里最最熬煎的是门栓现在咋样。光说受伤了,可具体情况一点也不晓得,光叫她立马赶过来陪护自个的男人。煤矿呀,听说挖煤的井有几里路那么深,那么长;只听说里边要是出了啥事要往出跑得跑半天。是不是门栓那战友把门栓啥事瞒着不告诉她。可是出不得事呀门栓!门栓,我金凤来看你,就是来接你的。挣不挣钱没啥不得了的,只要你人好着,胳膊腿全着,脑袋瓜灵醒着,就是天赐我福。门栓,这回,我金风就是背也得把你背回去,反正,不能叫你在外边折腾了。金凤想着。口渴至极,不敢喝水,喝水了没地方方便。听说有女子叫尿急哭了的。咋上车的她都忘了。现在火车在山洞里呼啸,她前后打量自己的行李,背上是那桶米酒,怀里是那个装着馍块糍粑之类的“土特产”的包包,包包里边有个小袋袋,袋袋里边用塑料纸包着两百元大钞,那大钞新新的,现在肯定被油饼、芝麻饼浸染上了油,金凤担心那样的钱往出用时店家要不要。出门前有邻居大姐告诉她把钱缝在裤衩衩上贴在小肚脐下边,那样,没谁看见,没谁敢动手,除非半夜你睡着了要是两只手没放在小肚子上弄不好会有谁用小剪刀或剃胡刀片割开你的裤子再割开你的裤衩衩把钱拿走。金凤听这么一说,更不知咋办才好。想了两个晚上,最终决定把钱塞进装满吃货的包包里。馍块、芝麻饼在挤压中“啧啧”作响,金风心里阵阵发怵。只觉得背上湿乎乎的,原来是那米酒桶盖没了,在挤压中,桶里的酒只往出溢,弄得她满脊背都是。可这倒是给满车厢里带来了酒香,车厢里的怪味一时间因为酒香味而淡了许多。
再往下的时间,是找不到座位,金凤买的是无座票。满头大汗,粘在衣服上的米酒凝结成硬壳子。她依然被涌动的人挤过来搡过去,她被挤到两个车厢的结合部。她昏昏欲睡,不敢睡着,也没法睡,连蹲的地方都没有。上车前排了两天的队才买到票,腿都站肿了。要不是车站公安帮助,拿着票的她也没法上车,一次次地改签,弄不好要改签到腊月三十。好累,好想睡着。两个女儿在眼前晃动。孩子睡着了,被子被蹬开了。天啊,数九寒天的,把被子蹬开了,一觉到天亮,还不把两个娃儿冻成冰人了。金凤喊娃儿的名字,要她们醒醒。不知觉地到了半夜。满车厢的呼噜声,百人百相的睡觉模样。有人在这当空走动。金凤靠着厕所门睡着了。她梦见了丈夫,丈夫伤不重,仅仅是大腿骨折,她扶着丈夫走路……她被什么东西撞醒了。原来是列车急刹车。接着是她的一声大叫:“天哪,我的包包没了,我的钱没了……”
列车呼啸声吞没了她的哭叫声。
又是她的声音:“列车员同志,我的票也没了哇……”
金凤晕了过去,只见她背靠卫生间门溜了下去。列车员连忙呼众旅客闪开,又叫旅客帮她把金凤扶起,扶进自己工作的那个仅能坐下两个人的斗大的工作室里,给其掐人中,擦头上的冷汗,拍脊背。几分钟后,金凤醒了,又哇地一声哭了。见眼前是列车员,是乘警,止住哭,泣声说出自己的遭遇。乘警说,别哭,小偷已经被我们逮住了,钱被转手了,车票在,不要怕。金凤连声谢,说,我没得钱了,咋去看我的躺在床上的男人啊!列车员说,不要怕,有票,我们就知道你在哪下车,下了车,我们想办法帮你。金凤说,不用了,好妹妹,只要我未下错车,下车了,我就是走路也要把男人找到。
天刚放亮。地平线全是由瑞雪铺就的景色。金凤下车,列车员和乘警护送她出站,尔后塞给她两百元钱。她不要。列车员说,你回来时还我得了。金凤哭了:我哪找你呀姑娘!列车员说:你回去时肯定坐北京西到云城的火车,只要坐这趟车,准能找到我。金凤问:妹妹你的名字!列车员指胸前证件号:001号就是我。
门栓在医院里见到她时嘿嘿地笑,说,大难不死,必有鸿福。门栓还吹牛说他学会了觉察冒顶、透水、掉碴、垮塌的前期症兆的本事,说他鼻子特灵,能闻到井下超标瓦斯的浓度有多高有多大值。说了一大串,金风听不懂,反正觉得男人挺有信心的。门栓说挖煤人在井下逃过一次鬼门关就再也没有危险了。他信这。
金凤记得第二次到北方时心情特愉快。那次她是提前买硬卧坐上上次去北方的那趟列车,金凤一路听着车厢播放的流行音乐,坐在整洁舒适的硬卧床上,就别提有多舒心了。看着窗外一一远去的山峦和农家院落,她自然联想到自己办“农家乐”的根根梢梢。八月十五那晚,金凤正准备关门,金矿老板黑蛋又来了,黑蛋是一个有出息的青年企业家,他常领着客户光顾金凤的生意,金风
也很感激他。金凤麻利地炒好几个菜,黑蛋喝完几盅酒说:“好你个金凤啊,白长得这么标致,枉费了我一片苦心,这么多年了,还一个人守着个大院子,也不觉得糟蹋!来,陪我喝上二杯!”
看着眼前英俊的黑蛋,一杯接一杯地往下喝,金凤心里七上八下,眼前又浮现出门栓的身影,便顺手拿起门后的扫帚,对身边的黄狗说:
“你这个狗东西,这么晚了还不滚。”
黑蛋一愣,拿起酒瓶猛灌几口,掏出一沓钱摔在桌上,起身跌跌撞撞走出了大院,随后是院子里的小车声一溜烟地跑远了。想到这里,她自己忍不住笑了。
这次她是下决心要说服自己男人回家。原因还有是门栓在家时发现的那个怪怪的峡谷、怪怪的洞、怪怪的树林已经被宣传出去,无人不知。有文章说,那地方只有门栓晓得,即使别人晓得,也不敢进去,进去了也走不到尽头,最怕的是找不到路出来。去野人谷,如同探险,要去那谷,要开发那谷,非得门栓回来不可。金凤认为这又是吹牛,吹吧,反正那地方的山石崖洞只有我的男人进得去,只有我男人认识里边的曲曲弯弯、鬼鬼狐狐。
夜深深,车厢里渐渐安静了,金凤也瞌睡了,似睡非睡。懵懵懂懂中,金凤感觉自己也随着男人一起去了野人谷,可丈夫在前面越走越远,金凤怎么赶都赶不上,眼看着丈夫在前面失去了踪影,前方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她怎么也走不出那些浓浓的雾,蓦然间,感觉有个男人出现在金凤的脑海中。原来是对面有着一头卷发的小伙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棉袄搭在自己身上,金凤想起这个漂亮小伙自上车后就一直打量着她,便一个骨碌翻起身来,天啊,我怎么会在这些男人堆里睡着呢,金凤感觉到有些难为情,对方却大大方方地递给金凤一瓶矿泉水,金凤摇摇手,缓缓地站起身子,取下身上的棉袄。递给对面的那个漂亮小伙子。小伙子脸一下红到耳朵根。
小伙子说:“你太像我的姐姐了,我姐姐是一年前在进货的途中出了车祸死去的。她当时只有29岁。”
金凤:“哦——”的一声。
小伙子又问:“大姐在哪儿下车?”
金凤说:“在铜城。”
小伙子:“我也在铜城,我去那儿的一个亲戚家。”
金凤马上警觉起来,她保持沉默,不再搭理小伙子。
下车了,对方恳请金凤和他做兄妹,金凤斩钉截铁地回答他说:我们啥都不是!尽管对方还依依不舍地给金凤留下他的联系电话和家庭住址,一再让金凤回头能去找他,金凤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记得,见门栓的当天晚上,门栓疯狂地拥抱她,亲她,吻她,爱她,揉她,把她整得死去活来,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腾云驾雾,这种兴许只有她金凤才有的感觉,这种夫妻恩爱,使她很快忘记了黑蛋和火车上的一切。
七天后,金凤带着满腹的心事要回去。她接过男人塞给她的钱。男人说,这是路上花的零碎钱,五万整,我给你办了卡,带好。
金凤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紧紧地拉着门栓的手不放松。
明天,金凤就要再次见到丈夫,好激动。只听说男人现在很火,有技术,有人缘,是他的战友他的老总的金不换,一月能挣好几千的。可金风心里依然不踏实。挣多挣少都是个挣,关键是要人好着才行。再说,你门栓到底混的啥样,这回我金凤一定要弄个实在。要是真的火红,就叫他干去,要是混的不咋样,就跟我回去搞农家乐。她想好了好多说词,要用这些说词,把门栓说软了,要他不要跟自己顶牛,跟她回去,过自己的日子,办自己的营生,安居乐业。一个说词是为了我金凤不做寡妇,娃儿们不做孤儿。你不是爱我金凤吗?不是说我是十里八乡的美人吗?
金凤睁眼这么想,闭眼也这么想。她知道自个的男人是个啥汉子——也就是恶不起来,坏不起来,人太实诚,心太好,没心眼,都退伍这些年了,还是当兵那一套,守时,说一不二,干活时总是抢着干,吃了亏了也不往心里放。这些个毛病,十年前兴许吃香,现在恐怕就只能吃哑巴亏了。所以,她铁了心要男人回老家。
金风琢磨,自个到男人做活的地方去了两次,两次她都没去了煤矿。她想开眼界,见识广,看看那煤是咋挖出来的,那井是横着人地的还是竖着进地的,那洞有多深、多宽、多高。门栓说他干活的那个矿是个大矿,是大矿里的分矿,是分矿下边的小矿。说那一年要出多少煤,堆起来是一座百米高百米宽的山。啊,听起来可是不得了哦。可就是没去了。两次看男人,一次是在医院,一次是在小城里。她说她要去矿山,门栓就是不让去,说有规定不准去,说生产重地哪能随便叫个家属闲逛去。
总算熬到站了,金凤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她没奢望门栓来接她。门栓压根就没那个心思。何况她就没告诉她要来。
她掏出手机,给门栓拨电话,无人接听,不在服务区。再拨,通了,门栓在电话那头要她直接进城,他在城里等她。
按门栓所说,金风下车,搭上进县城的中巴车。沿途是工厂,是烟囱。是高大建筑,是正在建设的铁路和高速公路,是密密麻麻的拉煤车。拉煤汽车好长。有的跟一节火车那么长。好气派,好威风,轰隆隆,车过之处,地面在抖动,这抖动传导到金风坐的中巴车上。
眼前的这景致使金凤弄不清是不是进城了。她问开车师傅,回答是也算进了,也算没进,说进城了,是说这里正在建设新城,一个比老城大几倍的开发区,说没进,是说咱这车还没到老城。金凤问老城还有多远,师傅说快到了,就前边,那条端端的宽宽的望不到头的大街那头就是老城。这女子,你是南方人,给你说,那条大马路两边尽是工地,走道小心着。
金风跳下中巴。天时已经到了下午四五点了。她心里有点急了,到哪找门栓呢?这死鬼要我进城,这么大个城,我到哪找呀?
一阵劲风袭来,卷起漫天沙尘,黄烟滚滚,把金凤吹得不知东南西北。风过,沙尘散去,她定了定神,往前走。扫街的,拉车的,捡废物的,在道旁很深的壕沟里挖淤地掏垃圾的,都是些精壮汉子。个个脏兮兮的,唯干活叫人知道他们是青壮年,有使不完的劲,可那活却叫他们有劲没处使。
忽然,壕沟里冒出了个叫金风大吃一惊的男人。一身被油和泥浸染的工作服,头戴红色安全帽。满脸油污,戴手套的双手握着一把铲,伸进靴子里的双脚陷在一尺多深的泥污里。
只见那汉子想低头。没低下,便端端地僵僵地立在泥污里。
金凤傻眼了,这人简直就是门栓的翻版。可门栓在挖煤呀,咋会在这掏泥巴?她不信。她不敢相信。咱门栓。是在家乡有名的煤矿工人。一个懂技术的工长,咋可能在这干这呀!可再仔细看,他就是门栓。她掏电话,拨电话。
五米深的大壕沟里,那泥人身上响起了电话声。
金凤断掉电话,那人身上的电话随即不响了。
金凤又按电话,那人身上电话又响起。
“门栓!你个死鬼呀!”金凤大声叫道,很是激动,“你是门栓!你哑巴啦?!你上来呀!你咋在这呀?!”
只见门栓像头猛牛忽地从泥沼里蹿出来,冲到金凤面前,嘿嘿地笑,道:“媳妇,你来了……”
金凤哭了:“门栓。跟我回去吧……”
门栓一把把金凤拉到怀里,死死搂住。说:“我是小矿矿长,煤款没拿到手。工钱没拿到手,我就带伙计们到建设工地找活干,在这干一天一百块。我干三十天了,干一天发一天的钱。这不,已经三千块了……”说罢,从裤兜里掏出沾满泥巴的钞票。塞进金凤手里。
金凤问:“他爹,你昨干这活呀?”
门栓道:“这活咋了?这活是我战友包的。我战友是老板、企业家、劳模,人家都能包这活,我门栓咋就不能干这活?我战友说,我把这活拿下了,就要我包更大的活。”
金凤还是满眼泪水:“门栓,你跟我回去……”
门栓乐哈哈地说:“这不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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