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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还有贾宝玉

2009-11-02

小康 2009年10期
关键词:湘云晴雯宝钗

江 岸

男女之间的关系,常常在一个临界点上,发生变化、转移。从前爱到痴狂的那个人,现在能够云淡风轻了。而从前雍容自若,甚至只是因善良宽容才被动接受的那个人,开始成了深深投入,依赖这段感情的人。很不幸,现实生活中,前者,通常是男人,而后者,通常是女人。

这个临界点,可能是岁月。就是俗语所说男人三十一枝花,女人三十豆腐渣之类。但常常甚至等不到岁月变迁,在上床之后,事情就发生了变化。性,是个奇妙的东西。就是它,让很多男女之间的关系发生了逆转。对许多男人来说,爱上一个女人,占领她的身体就是一个终结点,发起猛攻至占领了性那个山头,身体和灵魂就会深深地倦怠空虚起来。所谓爱,不过如是,那个女人从前种种的不俗和好,都化作寻常。

“熄了灯女人都一样”是几千年来粗蠢男人的想法,但其实又何止是他们。阅读思想和灵魂,从来是要放在阅读身体之前。

白居易说: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这实在是阅人无数的男人难得掏出的肺腑之言。因为,这几乎是很多男人的天性。

幸好,我们还有贾宝玉。

常听见有人不屑地把贾宝玉归为脂粉气男人一列,甚至轻蔑地认定他就是个“娘娘腔”。但我却认为,宝玉精神上的强大宽容,在中国文学史上,几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宝玉喜欢被姐姐妹妹们围绕,生活在一群美丽的女孩儿中间——这个梦想并不出奇,但宝玉出奇的地方在于:他的爱、他的欲,从来不建立在占有上,只在欣赏,只在维护。

对于最爱的黛玉,他可以锥心泣血念念不忘;对于袭人、晴雯、宝钗、湘云,他也可以看得比其他一切都珍贵。第三十一回,湘云拾得金麒麟,给宝玉看,笑他说:“幸而是这个,明儿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成?”宝玉的回答是:丢了印倒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

这个话放在这里也不出奇,但如果放在一个“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放在功名利禄远大于男女感情,放在“粮草尽,杀小妾以饷士卒”的强大文化背景之下,就显得极为醒目耀眼。

有宝玉在,怡红院里永远是一派旖旎风情,给晴雯撕扇、暖手,给麝月篦头,探望袭人……太多温暖琐碎的细节。在宝玉的温情和呵护中,这些美丽的女孩子渐渐娇贵自矜起来,个性逐渐鲜明,有了夺目的光彩。也许,出了怡红院,她们一样善于争斗,一样明白人性间的种种龌龊、挣扎,但宝玉的爱,划出了一道屏障,使肮脏、算计暂时远离了这里,让她们尽可能的保留“极尊贵、极清净”的女儿态。

但也正是面对她们,宝玉现出了他最无能为力的一面:抄捡大观园,晴雯之死,芳官等被逐,宝玉竟没有说过一句话,无力哪怕是稍稍辩解过一次。他的爱和保护原本就是温软的,这道屏障,有心,但无力。

宝玉的“爱博而心劳”,非有一颗博大宽容到极点的心,不可能做到。他敬慕平儿、香菱等人,但只是深恨不能为她们“尽心”,能稍有机会,为平儿理妆,熨烫衣服,洗洗手帕,为香菱找来换洗的裙子,哄玉钏尝尝莲叶羹,他就“喜出望外”,心满意足不已。在百般疼惜黛玉之外,他能体谅藕官们的假凤虚凰,能欣赏晴雯、芳官的任性张扬,甚至能宽容袭人的小小野心……他所爱的,就是最真实的女孩子,而不是因为她们完美。

中国文学里,当然不乏对女子的赞美,白居易那样的诗人赞美她们“樊素口,小蛮腰”,《木兰辞》一类的传记赞美她们治国齐家、立功立德;《镜花缘》一类的小说赞美她们的才能技艺,学问文章……唯有《红楼梦》,唯有贾宝玉,尊敬、深爱的,就是她们的真性情,甚至是她们各种人性的弱点和不完美,也正因此,宝玉能够见识从古以来,最真实、最可爱、最立体、最生动的一群女性。

宝玉深恨别人劝他留心仕途经济。宝钗和湘云都曾因此碰一鼻子灰。而黛玉则因从未如此劝过宝玉,而让他更加敬爱,引为知己。这也一向被各种红评所讴歌,认为这是宝黛的爱情基础,是共同对于封建制度的憎恶和反抗。而湘云和宝钗,则因此有了确实的一条罪状,被减了不少印象分。但我不认为如此。

在少女时代,我一定会站在黛玉一边,但现在,经历过职场和人情世故的种种之后,我想,我也会那样劝宝玉,至少,是让他求得安身立命的一样本事。

就算是黛玉,不是也曾经担心过贾府奢华太甚,出多入少,将来无以为继吗?但宝玉的反应却是:“你担心什么?横竖短不了你我二人的……”——宝玉不完美,在有些方面,他近于白痴。有点像《围城》里的方鸿渐,“不讨厌,但全无用处。”

宝玉深恨“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但我们知道这是人生课题之一。想必后来,黛玉再不会就这个话题跟他讨论一个字,经历过离丧和寄人篱下的黛玉,要比宝玉了解这个世界的多,只是她死在少女时代,还没有真正领略过世态人情,也所以,她不能理解刘姥姥的人生大智慧,也不能体谅贫苦人的尴尬和自我作践。

黛玉注定是要先走,而留下来的宝玉,也注定要经历繁华褪尽,要自谋生计。多年之后,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想起当年,他皱着眉,嫌恶宝钗、湘云时所说的话。而他自己,在经历了种种困苦之后,想必该有一番感慨,一声苦笑了。看过人世乖谬的宝钗,经历过父母离丧的湘云,都懂得,但少年的宝玉和黛玉,不够明白。

曾经看过一个《红楼梦》的结局。不是黛死钗嫁,宝玉出家,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而是湘云为丐、宝玉做更夫,雪夜重逢,结为夫妇。张爱玲说她看了这个旧时真本,感觉“石破天惊,云垂海立”,是啊,永远不能忘记这样的《红楼梦》。那样的宝玉、湘云让人黯然:生活已然那样不堪,最爱最眷恋的人已经远去,生命不再诗意,不再纯粹,而变得琐碎悲哀,充满无奈的烟火气。

但我还是认为:这就是真实的《红楼梦》,真实的人生。

死了,或是去做和尚,固然是痛快干净,但真实的人生远没有这么斩钉截铁。在日常的柴米油盐中,爱恨都会渐变得圆润起来,就连悲哀,也会消磨成偶尔的怅惘。这才是人生,有华丽的悲哀,但更多的,是琐屑的喜悦。

而宝玉和湘云,无论在多不堪的境遇里,总还有那样一幕:用赊来的酒,把来言欢,回忆起当年大观园里的点点滴滴,相互取笑,补充着对方回忆的疏漏……日常生活,是无尽的狭窄、平庸、琐碎,但也还有温情、诗意,笑中带泪的时刻,这,才是真的人生,才是真正深刻的《红楼梦》。

真实的人生,不会像“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那么斩钉截铁。日常生活,是无尽的狭窄、平庸、琐碎,但也还有温情、诗意,笑中带泪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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