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忘了凡心

唐玉萍

僧者悟禅，总与茶分不开。凡俗之人去讨教禅理，禅师便说：请坐，喝茶!静坐在香雾缭绕的庙堂，边品茶，边等待“觉悟”。晨钟暮鼓更迭，往事轻袭心头，在时光的涨落中，来来去去便又是一个轮回。

今春清明没有雨，在城郊的朝善庙堂喝茶。就在我平心静气，俯首闻香的当口，一阵妇人的哭声从庙门外哀哀地传进来，且愈传愈近。随着哭声，走进一位手上捏着帕儿的中年妇人。妇人边走边哭诉，哭泣声时高时低，时长时短，她跨进庙门就径直奔向禅师的禅房。禅师正在蒲团上结了手印闭目打坐，妇人见此情景，便停止了哭泣，光用手帕儿擦着眼泪，过了一会儿，禅师出得定来，指着蒲团说：“请坐!”

妇人说：“这也太让我想不通了，我多年求神拜佛，佛祖赐我中年得子，今年才满三岁，却又被佛祖收回去了，今天在屋门口的浅塘里淹死了……”妇人哀号起来。

看着妇人凄惨的神情，我便劝她：“别哭了，要节哀才好。”

禅师轻轻摆手说：“让她哭一哭，不妨事的。”听到禅师的话，妇人便拉开嗓门，哭得越发淋漓尽致，空空的庙堂，就满是妇人肆无忌惮的哭声。

妇人终于哭够了，禅师开口说：“可怜呀!可怜你在这里哭得如此伤心，你那死去的儿子却在那边屋里发笑呢。”

妇人不解地问：“我的儿子，他为何要发笑啊?”

禅师说：“你不知道吧?你那死去的儿子是你前世的仇人呀，他是来复仇的，故意投胎做你的儿子，待到你心甘情愿拿自家性命来爱他时，他便突然抛弃你，就是想要害你一辈子都不得安身呀!”

那妇人的脸霎那间变得恐怖起来，若有所思地说：“呀!呀!原来如此!这个死东西让我操碎了心，从出生那天起就再没有让我安身过，原来是我前世冤家呀!前世的仇人居然跑到这辈子来报仇，太过分了!”妇人突然破涕为笑说：“谢谢禅师，要不是您的点拨，我一生一世都会像今天这样哭着过，现在我知道了，原来他是来找我报仇的，我不能让他得逞，他死了，我不哭，我还偏耍笑，让他枉死这一回!”

妇人走了，走的时候真像是幸好没上当，还报了仇一样地开心。冷清清的山风吹进庙堂，丝丝香火参杂山中特有的新鲜气息，笼罩着平静和安谧。

见妇人走远，我好奇地问禅师：“刚才您说她儿子是她的前世仇人，这是真的么?”

禅师淡笑说：“喝茶，喝茶!”

我说：“禅师不要打诳语，请说出真相。”

禅师：“苍生难渡，禅师化人，有时候不妨说点诳语。神佛愿普照每个阴暗的心灵。多少人用爱恨折磨自己一辈子，生命中的无常与不测如佛所说，得即是失，失即是得，忘了放了，才会好了有了。如同走过脚下的路，换来一场擦肩而过的缘，有来便有去，有始就有尽，无论我们如何回望，也只能向各自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无论什么激情，无论怎么守候，终是风中的尘埃，明明白白地遗失在时光的长河里。”

我说：“唉呀!这比爱情更矛盾，让人有些不可思议，再破碎的心，再陈旧的伤口，却还是坚持不停地缝补，不肯丢弃，其实，我也明白无论爱恨以何种面目出现，都将是这红尘俗世里注定的悲哀，可是凡俗之人怎么能做到说忘了就忘了呀。”

禅师于是讲了一个故事。有一次孔子的大弟子颜回学道有成，便来向孔子报告心得，说自己进步了，孔子问怎样进步，颜回说自己已经能够忘记礼乐了，孔子说很好，可是做得还不够彻底。过了几天，颜回又见孔子说自己能够忘掉仁义了，孔子说很好，不过，还是不够周到。过了几天，颜回再见孔子说自己现在能够坐忘了。孔子惊奇地问什么叫做坐忘?颜回说自己遗忘了自己的肢体，抛开了自己的聪明，离开了本体，忘掉了智识，和大道融为一体。孔子说和万物同一体就没有偏私了，参与万物的变化，就没有偏执了，你果真是贤人啊!

“故事讲完了?”我问。

“讲完了。”

我说：“我还没明白这其中的禅理，我说禅师，请您说得通俗些吧。”

“人的痛苦无非来自生理激起的贪欲与心智产生的伪诈。心中有爱，光彩就是笑容，心中有风景，光彩就是美丽。随心所至，光彩来源于一切心中美好，这就是说得通俗些的‘坐忘记。”

“噢!‘坐忘不是要否定存在，而是要学会选择，学会忘记。或者说只记着曾经的好，而要善于健忘所有的不好，让人间有限的美丽在我们人生路上大放光彩。”

禅师点点头，看着我认真地说：“一切悲喜都由心生。顿悟顿悟也你与佛有缘。”

我与佛有缘，刹那间，悲凉涌动。拥挤在浮躁的都市，夹在伤痛的边缘，体会的永远是自己的绵软无力。想要得到“来去自由”、“无拘无束”的境域，就要学会“坐忘”，要明白“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坐忘了，了却了凡尘，心灵才能开敞无碍，达到来去自由的意境，就算有千般万般的苦痛，也要试着将所有的怀疑与怨恨，蒙蔽了美好本质的东西丢弃，从中剥离出回忆中所有的美好与欢乐。

告别禅师，夕阳将山坡上枯黄小草映成斑斑驳驳的金黄。庙宇如同旧时大户人家的院落，一进又一进，一殿又一殿，庙宇的琉璃承载着所有的光明与黑暗。殿堂的肃穆让我再度虔诚，神明在香火中明灭更替。上山来的是我，下山去的也是我，我说，佛，我爱你!佛笑得很开心。千百年来，佛一直笑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