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推销员”来了
2009-10-31刘耿
刘 耿
1983年,两个“推销员”出现在中国。
一个在北京的舞台上,一个在义乌小商品市场。
这是改革开放的第五年,计划经济的闸门已被撬开,致富的渴望日渐成为全国人民的共同理想。
1982年,英若诚应邀赴美国密苏里大学教学。剧作家阿瑟·米勒和他仔细探讨了选一出美国话剧在北京人艺演出的可能。
米勒最初的建议是《严峻的考验》。1978年他访问中国时,曾经听说许多知识分子在“文革”期间受迫害的往事,深有感触。然而,英若诚却引导他选择了《推销员之死》。
英若诚认为,“文革”已过去了好几年,如果光是以不公正的迫害为主题,选择《严峻的考验》没有多大意思,中国所受的创伤不仅仅是对知识分子的迫害。最终,米勒同意了。
《推销员之死》是米勒戏剧创作的巅峰之作,荣获普利策奖和纽约剧评界奖,曾在纽约剧院连演742场。剧本描写推销员威利因年老体衰,要求在办公室工作,却被老板辞退。老推销员做了一辈子的美梦幻灭了。最后,为了使家庭获得一笔人寿保险费,他在深夜驾车外出撞毁身亡。
1983年5月,首演很成功,英若诚在台上演着威利,能听到观众的欷歔声。他越是说的兴高采烈,听到观众的欷歔声也越大。这简直是演员和观众在直接交流。大幕闭上后,观众席上一片寂静,突然间,不知谁领头,雪崩一样,掌声雷动,经久不息。观众们涌向舞台,大声喊着“好”。
这是“文革”后的中国舞台第一次演出外国剧作。
四“千万”
伴随赞美,责难声也很大。很多中国人认为这部话剧在宣传资本主义生活方式:穷人潦倒不堪,处于社会最底层,却还拥有一台让国人羡慕的冰箱,甚至吃着高档食品——当威利回到家,他妻子说:“去楼下取点奶酪。”
同事告诫英若诚:“你们最好小心为妙,不要将房子弄得富丽堂皇。”
某些外国记者认为,英若诚选中这个剧本别有用心:“在米勒所有剧本中,为何选中这一部?难道是因为中国政府意欲暴露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的本来面目,想表现那是一台残酷的绞肉机?”
东西方论辩很激烈,唯独遗漏了“推销员”这个主角本身。
在《推销员之死》公演的当年,真正意义上的推销员群体开始在中国大地上活跃起来。为了一个致富的目标,他们走遍千山万水、说尽千言万语、吃够千辛万苦、想尽千方百计(这就是后来总结浙商成功经验时候经常提到的四“千万”)。有学者把这一年称为中国的“推销元年”。
这一年,义乌小商品市场由分散走向集中。7月,义乌县政府投资58万元,建造起一个占地220亩的摊棚式市场,场内全部是水泥地面,钢架玻璃瓦,这是当时中国最先进的专业市场。挑着货郎担“敲糖换鸡毛”的传统“推销员”从此有了合法的营业场所。
《文汇报》记者沈吉庆向《瞭望东方周刊》描述了当时的“盛景”:“在1.4万多平方米的水泥地上,排列着2000个货摊,每个一米开阔,上盖黄、绿两色玻璃棚,下有水泥板货台,摊主坐的是统一定制的有编号的靠背椅。”
沈吉庆是第一个报道义乌的媒体人。他听熟人说在浙江有个叫义乌的小地方,一种新颖小商品或新技术只要在国内的城市商场一出现,没过多久,人们就可以在那里的市场上找到。他饶有兴致地赶到了义乌。“看到市场,我的眼前一亮,第一感觉是繁荣,第二感觉是活力。”
当晚他睡在县政府招待所,又领略到当地“夜市”的繁荣:“商人们打了烊,晚上出来逛,出来消费,又带动了市场。”工商所同志请他吃义乌有名的狗肉,“感觉热乎乎的”。
趁着热乎劲,沈吉庆写出关于义乌的第一篇报道《小山沟里的大市场》。当期《文汇报》的发行量是180万份。
全民大推销
“义乌的小生意搞大了!但归根到底,都是从小商品、小服务的推销做起来的。”沈吉庆还讲述了另一个例子。1983年,有关部门提出要“解决新长征路上的吃饭问题”,鼓励简易快餐、轻装前进。于是,一种铝箔包装的海宁榨菜风行上海。
“一角八分钱一袋,开袋即食,放几个月也不坏,一袋够两个人作早饭菜,剩下的晚上还能冲一碗汤呢。”沈吉庆说。
关于榨菜的品质,四川涪陵榨菜科研所工程师向道训说,论内在质量,四川榨菜高一个等级,但浙江榨菜经过小包装和严格选料的再加工,弥补了先天不足。营业员也喜欢卖小包装榨菜,经营重得搬不动的瓮头榨菜是件颇为头疼的事。“海宁榨菜是一次成功的推销。”
同年,有超过十万名温州人奔波于全国各地,推销产品和采购原料。在这些购销员的四方奔忙和穿针引线下,乐清、苍南等县日渐形成了400多个商品交易集散地。其中一些稍具规模的被统称为“温州十大专业市场”。
这一年秋天,四川的刘永好每天背着大包去新津附近的县镇推销鹌鹑蛋。因为走的路很多,使他幼时受伤的左腿旧伤重发,最终落下了微瘸的后遗症。
在深圳,那个喜欢拿《大卫·科波菲尔》当枕头的王石也在干推销。通过倒卖玉米,从1983年4月到12月,不到一年的时间,王石赚了300多万。为日后中国最著名的房地产公司万科积累了第一桶金。
摸着石头过河
1983年,《文汇报》还在上海圆明园路办公。一个大雨天,—名披着油布雨衣、裤脚一高一低的男子来到报社门口,操着安徽口音点名要“找沈记者”。这个人叫年广久。
那一年,年广久已是远近闻名的瓜子大王。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之后,年广久的炒瓜子小作坊很快发展到100多人的“大工厂”,红极一时。于是,年广久是“资本家复辟”,是“剥削”的说法开始传播起来,安徽省的报纸也出现了一些对他不利的声音。
“年广久很聪明,经人指点,找了一家大报为他解围,这样其他声音他都可以不听了。”沈吉庆说。
年广久的问题在当时很有代表性,在过去的两年里,年广久们雇用8个以上帮工算不算违法的争论一直没有停下来,马克思的经典论述谁也不敢违背,但现实却好像膨胀的气球,眼看着要突破局限。
包括已经初具规模的义乌小商品市场也受到了争议,有人给省里写信,惊报“义乌出现了资本主义的小温床”。
邓小平显然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在一份关于如何处置私营业主超出规定多请帮工的请示报告上,他用潦草的笔迹写下自己的意见:“放两年再看。”
这体现出邓小平摸着石头过河的战略思想,不争论,也不做政策上的明确界定,让最终发生的事实来定义前行的方向。
财经作家吴晓波在《激荡三十年——中国企业史1978~2008》中对1983年下了这样的按语:“那是一个梦想的时代,那是个创业的时代,那是个观念转变的时代,那是个奋进的时代!”
不约而同,英若诚也在自传中提到了关于追梦的时代背景:“中国人很容易把美国人当成另一群欧洲人,可事实并非如此。美国的历史不同,是一种充满了革命精神的历史。这个国家最终成为一个繁荣强大的国家是经过奋斗的,她代表了一个美国式的梦想,就像《推销员之死》中的威利的哥哥本。”
他非常自信地说:“从一开始,我就认为这部戏剧将与中国联系在一起。”
时至今日,当商业的幽灵渗透到社会的每个细胞的时候,中国人才可能对威利式的悲凉有了些许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