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短暂 眷爱长存
2009-10-30华莎
华 莎
三个月内去了两趟新加坡,终于为父母移灵供奉,了却我们六兄弟姐妹的心事。
情况是这样的:家父在六十年前仙逝,骨灰供奉在“万佛林”寺庙。家母在五年前仙逝,当时因龛位已满等具体原因,未能与父亲合龛,供奉在“万礼”政府坟场。父亲与母亲阴阳相隔五十多年,到母亲仙逝后仍未能团聚,这令我们一直耿耿于怀。
今年初我回新加坡探望弟、妹,并一起前去拜祭父母,对他俩“城各一方”有了实感。几兄弟姐妹商议后,决定把父亲迁去政府坟场,找两个相连的空龛,供奉他们。于是就有了五月的移灵之举,这一举措勾起我许多往事的回忆。
犹记爸爸弥留时,我蹲伏在他床边。他最后一个动作是费力地举起右手,好像想再摸摸我的头,可是终于颓然落下,接着就永远闭上那充满痛苦、无奈、遗憾、依依的双眼。我泪如泉涌,但拼命制止自己嚎啕。我知道那只会增加爸爸的痛苦,我不忍心这样做,我要让爸爸宁静安详地离去……
父亲走后,报章有专文报道,并刊出朋辈的悼唁。我至今还保存着部分剪报。报道的标题有“闻侨李源章出殡哀荣”,有“闻侨李源章出殡 执绋者逾千人”等等。对父亲的评价是“生平努力慈善事业”、“热心侨教”,列举了十几个父亲担任义务公职的社团、学校,它们绝大部分至今犹存。这些报道令我们以父亲为荣,但它无法改变我们面对的残酷现实:父亲走了,那个热爱家庭、眷恋妻儿的父亲走了。他丢下四十二岁的爱妻,丢下我们六兄弟姐妹走了,永远永远不回来了……这是一九四九年,父亲五十岁。
爸爸结束了他的人生旅程,剩下孤单的妈妈在人间艰难跋涉。妈妈凭着她勤劳、勇敢的质量,坚毅地带着六个孩子往前闯。爸爸走后,我家断了经济来源,记得妈妈首先把居所的两个房间分租出去,一家人就挤住两个厅;接着她给邻居带小孩、给两个租户洗衣做饭,日夜操劳,勉强度日。
一九四九年十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革命思潮席卷东南亚。大批爱国侨生满腔热情、义无反顾地投奔祖国,我的大姐、二哥也不例外。当时我就读初中,年龄较小,没有跟随。升读高中后,我参加了当地的革命组织“学生抗英同盟”,进行反英殖民主义的地下革命活动。两年后我被登上缉捕对象的黑名单,就此辍了学、迁离了家,在外面靠“补习”糊口,继续投入地下工作。过了一两年,我终于在一次执行任务时被捕了。妈妈知道后为我四处奔走,八方求救。她找了政府部门申诉,还找了当时的反对派政治领袖求援,结果虽然徒劳,但我很佩服她的勇气和胆识,还从中体会到她对我的信任和眷爱。
拘押了一年多,殖民政府决定把我“流放回国”。一九五五年中,我被几个便衣警察押送到码头启程,看到妈妈已为我准备了一皮箱行李,在舷梯旁等候。我感到既开心又愧疚,我一直还未给妈任何回报,她却如影随形地出现在我人生的每一个关键时刻,给我关爱、给我支持。
船开了,我像一只冲出樊笼的小鸟,飞向大海、飞向祖国……在《歌唱祖国》的雄壮歌声中我第一次踏上祖国的土地。自此与我土生土长的新加坡有了二十多年的阔别。
茫茫大海和政治因素阻隔了我和家人的联系,但却阻隔不了母爱。当母亲得知国内物资匮乏、生活清苦之后,三番四次独自漂洋过海到中国来,为我们三姐弟送来大型藤箱,里头满装食物及衣物、日用品等。有一年,已婚的大姐诞下长子,妈首次喜任祖母,运来的藤箱更大,里面有产妇的食材、有婴儿的奶粉和衣被、尿片,甚至连婴儿的摇篮和便器都带来了。我们打开藤箱,觉得有趣,嘻嘻哈哈笑起来。她在旁边看着,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欣慰。我知道母亲打点、托运这些东西,不但花费许多她省吃俭用储下来的钱,还注入大量心血和精力。她只管对我们付出,不求回报,无怨无悔、乐此不疲。这就是我们的母亲!我该如何称颂她呢?看来我也只有用那“老土”的称颂了:她真是一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
六十年代末,国内发起“文化大革命”,我对它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正当我对祖国大失所望时,得知中央出台了一个归侨可申请出国的政策,这无异是我生命中的一线曙光。一九七五年,我们一家有赖这政策来到香港,我亦就此中止了二十年的红色生涯。
妈妈得悉后,马上飞来香港看我。之后的二三十年,我们不时互访。开始的十年,妈虽然已七十来岁,但身体还好,知道我忙,常帮我做家务。那段时间我为腰痛所苦,她发现后不但抢着做一切重活,还买来药油天天要我趴下让她按摩。我已人到中年,还能像小时一样受她的荫庇和呵护,觉得非常幸福。在母爱的滋润下,我的腰痛竟奇迹般好了。我的心不断响起《世上只有妈妈好》这首歌。有一次更情不自禁,拥着她说:“妈,在这世上,我实在找不到第二个像你这样关心、爱护我的人了。”
第二个十年,妈身体已大不如前,加上曾两次跌倒,重创脊椎和股骨,得坐轮椅了。我去探妈时,每天早晨都推她外出逛荡,她看着家家户户的草木花卉,非常高兴,常捏着我的手,由衷地说:“阿群,我真系好福气咯,有你呢个乖女日日咁辛苦推我出嚟行街……”瞧,这就是我的妈!上午,我常陪她坐在庭院休憩,看着小鸟在草地觅食、蝴蝶在花间翩翩。她这时常常给我背唐诗,又给我背木兰辞。有时也谈起我儿时的趣事……
岁月不饶人,到二十一世纪初,她连坐起来也困难了。我有时坐在她床边、有时索性挤睡她身旁,与她闲话家常。她过去甚少提及父亲,这时却不时提起他了。我知道,在这黄昏岁月,她把尘世一切放下,心中了无挂碍,开始忆念故人了。有一次她更问我:“你知道父亲供奉在万佛林吗?”我说:“知道的,我去拜祭过。”很明显,她已在考虑自己的后事安排;但老人家忌讳,没再说下去,我也不便说下去。在她健康每下愈况时,她曾沉重地对我说:“阿群,我唔想再拖落去喇,我想走喇……”我感到她听见父亲的召唤了……
过了不久,她终于应父亲的召唤走了,遗憾的是当时他们仍未能团圆相聚……
现在问题顺利解决,爸妈圆了梦,可以朝夕相对、长相厮守了。在风声中我仿佛听到他俩在喁喁细语,在星光下我依稀看到他俩正相伴相依……
爸妈合龛的龛面上,我们给刻上了“生命短暂 眷爱长存”八个字。
不错,这是真理,世上没什么是不朽的,永恒不朽的是我们心中那份爱。
责任编辑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