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厂长是不请自来的
2009-10-28蒋子龙
纪念中国的改革开放30周年,有人想起我的小说《乔厂长上任记》,打问当年的创作过程。其实过程很简单,简单到不是我找到乔厂长,是他找到了我。但小说发表后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或许正是因为这些麻烦人们才记住了这篇小说。
《乔》作为小说,自然是一种虚构。任何虚构都有背景,即当时的生活环境和虚构者的心理态势。当时我刚“落实政策”不久,在重型机械行业一个工厂里任锻压车间主任,车间有近三万平方米的厂房,一千多名员工,差不多相当于一个中型工厂,却没有一个工厂的诸多独立性。我憋闷了许多年,可以说攒足了力气,想好好干点活。可待我塌下腰真想干事了,发现哪儿都不对劲儿,有图纸没材料,好不容易把材料找齐,机器设备年久失修,到处是毛病。等把设备又修好了,人又不听使唤,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真像改朝换代一般,人还是那些人,但心气不一样了,说话的味道变了,对待工作的态度变了。待你磨破了嘴皮子、连哄带吓唬地把人调度顺了,规章制度又不给你坐劲,上边不给你坐劲…… 我感到自己像是天天在“救火”,常常要昼夜连轴转回不了家,最长的时候是七天七夜。身心俱疲,甚至还不如蹲牛棚。蹲牛棚期间精神紧张,但身体清闲,不是坐着写检查,就是站着(顶多撅着)挨批判,一般不会挨打。这就牵扯到给我“落实政策”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工厂给我恢复中层干部的待遇,另一方面还要在我身上落实“文学政策”。那就是1976年初我在复刊的《人民文学》第一期上发表了短篇小说《机电局长的一天》,这篇小说很快“在全国批倒批臭”。
1979年初春,《人民文学》杂志社派人来给我落实“文学政策”,向我讲述了怎样将《机电局长的一天》打成毒草的过程,编辑部的人谁不承认它是大毒草,谁就不能参加毛主席追悼会,被打入另册。由于让我做检查被我拒绝,编辑部派一位副主编执笔替我写出检查,给市委领导看过之后押我在上面签字画押……等等,为这一切向我检讨,如果我能原谅编辑部就再给他们写篇小说。意思就是说我若不写这篇小说就意味着不原谅编辑部。文革又不是《人民文学》编辑部发动的,我从来就没怪罪过他们,看来这篇小说是非写不可了,便用三天时间完成了《乔厂长上任记》,写得很容易,就写我的苦恼和理想,如果让我当厂长会怎么干……所以我说“乔厂长”是不请自来,是他自己找上了我的门。
当时我完全没有接触过现代管理学,也不懂何谓管理,只有一点基层工作的体会,根据这点体会设计了“乔厂长管理模式”,想不到引起了社会上的兴趣,许多人根据自己的体会来理解乔厂长,并参与创造和完善这个人物。首先参与进来的是企业界,兰州一大型石化公司,内部管理相当混乱,其中一个原因是上级主管部门一位主要领导的亲戚,在公司里横行霸道,群众意见很大。某一天清晨公司经理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发现面前摊着当年第七期《人民文学》,已经给他翻到了《乔厂长上任记》开篇的那一页,上面压着纸条提醒他读一读此文。他读后召开全公司大会,在会上宣布了整顿公司的决定,包括开除那位顶头上司的亲戚,并举着1979年第七期《人民文学》说:“我这样做是有根据的,这本杂志是中央办的,这本杂志上的文章应该也代表中央的精神!”我看到这些报道时几乎被吓出一身冷汗,以后这篇小说果然给我惹了大麻烦。但也有喜剧。东北一位护士来信讲,她父亲是一个单位的领导,性格刚强,办事雷厉风行,本来干得有声有色,却因小人告状,领导偏听偏信就把他给“挂”了起来。他一口恶气出不来便把自己锁在屋里,两天两夜不出门也不吃不喝。有人出主意,从门底下塞进《乔厂长上任记》让他读,读后果然开门出来了,还说“豁然开朗”。我也一直没想明白,他遇到的都是现实问题,读了我的小说又如何“豁然开朗”呢?
如此看来,“乔厂长”也可以说是集体创作,是当时的社会现实成全他应运而生。我不过是扮演了产婆或助产士的作用。我的虚构可能拨动了现实中某根甚为敏感的神经,但我并不想触犯什么禁区,只想讲述一种真实。文学虚构的本质就是为了更真实。有人说:“作家是一名炮兵。”乔厂长这一“炮”或许打中了生活的某个穴位,却也差点把我自己给炸掉了。
※ 蒋子龙,当代著名作家,著有《乔厂长上任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