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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老虎又是狐狸

2009-10-28张正隆

报刊荟萃(上) 2009年9期
关键词:林彪东北

张正隆

四野的荣耀

林彪是1948年11月30日离开沈阳的。

车轮滚滚,载着“黑土地之狐”驰奔华北的黄土地。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24日林彪从延安启程,目的地是山东,去接替他的老搭档罗荣桓。罗荣桓身体一直不好,中央决定让他回延安治病。

林彪、肖劲光、江华、邓华、李天佑、聂鹤亭等人,乘坐一架美国运输机到太行山,然后骑马、步行,主要是步行。到达河南濮阳,接到中央“万万火急”电报,让林彪一行原定去山东的人,立即转道赶赴东北。这时,罗荣桓也去东北了,接替罗荣桓的是陈毅。

风雨兼程,到达沈阳,11月中旬,林彪奉命到锦外西部打大仗。山海关保卫战正激烈进行,吕正操、李天佑带个指挥班子赶赴营口,准备堵截从海上登陆之敌。这时中央的方针,是集中兵力作战,坚决阻止国民党军队进入东北。用高岗的话讲,背靠苏联,“勾子”(屁股)坐在沈阳,把眼面前几个口子堵住了,东北就是我们的了。

在中央“向北发展,向南防御”的战略方针指导下,从关内各地先后进入东北的八路军和新四军达十多万人,年底发展到27万多。而这一刻,有的还在路上,已经闯进关东的散在各地,疲惫不堪,一些部队还没带武器。就是这些有武器、没武器的部队,许多还联系不上,有电台,无密本,彼此收到的电报成了“天书”,干着急上火。

11月21日8时,林彪致电军委、彭真、罗荣桓,说明目前我军应避免仓促作战,放弃锦州以及以北百余公里,使敌人战线拉长后,再选择弱点进行突击——这是林彪到东北后的第一个比较重要的电报,中央同意了林彪的意见,并进一步做了指示。

闯到关东的共产党人,关键是没有根据地,没有家。7个月间,时局和方针就像万花筒般变化多端,共产党人还未来得及表演自己的拿手好戏。而正统观念很强的东北人,对国民党存有幻想,想的盼的是“正牌”的中央军。四平保卫战后北撤的民主联军疲惫不堪,有的被阻隔敌后,失去联系。在东北组建的新部队,有的溃不成军,有的投敌反水。黄克诚在给军委的报告中,惊呼“有遭遇西路军危险的可能”。

1947年6月16日,中央决定以林彪为东北局书记、东北民主联军总司令兼政委。

林彪临危受命。

1947年7月7日哈尔滨东北局会议决议(即著名的“七七会议”决议)号召:“跑出城市,丢掉汽车,脱下皮鞋,换上农民衣服,不分文武,不分男女,不分资格,一切可以下乡的干部统统到农村去……”

接下来,就是艰苦卓绝的“三下江南,四保临江”,是攻势凌厉的夏季攻势、秋季攻势、冬季攻势,是三大战役中的第一个战役——辽沈战役。

只要醒着,林彪脑子里的那个车轱辘,就没有闲着的时候。

全力以赴在战争的轮子上飞转。

1948年1月5日这一天,林彪一天发出了30份电报,接下来的3天,分别是28封、27封、19封,同年5月24日的电报,竟达39封。

“一点两面”,“三三制”,“三猛战术”,“三种情况三种打法”,“四快一慢”,“四组一队”——可与一口气儿口述几封电报媲美的,是林彪在战术问题上的婆婆嘴。

国民党称东北共军战术水平高。

对辽沈战役的评价则是:“对兵力之分配,完全符合节约与集中之原则”,“对大兵团之运用,时空力之分配,缓急先后,悉合机宜,决非幸致。”

1948年12月2日,林彪从喜峰口入关。

快到马兰峪时,两架敌机飞来轰炸、扫射,警卫人员赶紧将林彪保护起来。

从吉普车上被架到路边沟里,到爬起来重新坐到车上,林彪那神色,跟在地图前踱步没多少异样。

“撤退将军!”“逃跑将军!”“林总在苏联养了几年伤,是不是不会打仗了?”在四平撤退后弥漫全军的沮丧、失望中,从他那张脸上既读不到从容、镇定,也看不出惊慌失措,那颗心好像无动于衷。他好像天生就不会用包括脸色在内的形体语言倾诉情感,连辽沈战役那样的胜利,也不能在那张脸上荡起激动、喜悦的涟漪。听说捉到了范汉杰,刘亚楼乐得跳起来,跑去报告。俯身看地图的林彪,头也没抬,只是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遵照毛泽东的指示,在林彪到达喜峰口时,新华社和《东北日报》发表一则消息,说林彪正在沈阳主持东北局会议。

国民党情报部门就向蒋介石和傅作义报告:林彪尚在沈阳开会。

共产党蒙起国民党来,那是一蒙一个准。

是狐狸又是老虎

林彪不抽烟,不喝酒(必要场合象征性喝点。据说在苏联养伤期间,一次斯大林敬酒,他也拒绝了),不讲吃,不讲穿。那个时代,那种环境,共产党人喜爱的各种文体活动,他也不感兴趣。像延安时期非常盛行的跳舞,他只是偶尔露一下面,一会儿就没影了。从朱老总到士兵都喜欢的打篮球,他看都不看一眼。

林彪崇尚进攻。

辽沈战役是进攻,平津战役是进攻,衡宝战役是进攻,海南岛战役是进攻,只有进攻才能取得战争的胜利,这是最简单的常识了。

问题在于敌强我弱时,林彪依然强调进攻。不是那种死打硬拼的攻城拔寨式的进攻,而是运动战的进攻,是由我选择时间、地点、作战方式的进攻,像平型关战斗那样,像秀水河子战斗那样。

从辽西退到辽北,林彪不是不打,而是不和敌人硬打,要在被动中寻求主动。再强大的敌人也有薄弱之处,林彪专拣这种地方下手,一有机会就会像鲨鱼闻到血腥一样扑上去。而当敌人占领的地盘多了,战线拉长了,兵力分散了,这种机会就更多了。

辽沈战役,那个精锐的廖耀湘兵团,出沈阳后就在辽西徘徊、转悠。吃够了围城打援的苦头,唯恐有去无回,结果仍是有去无回。

在组织指挥上,林彪不拘一格。几万、十几万、几十万大军,有时全凭一个脑袋调度指挥,有时临时指定局部战场指挥员,有时越级指挥到师、团。衡宝战役打成围歼战时,后来的部队要听从先到的部队指挥,先到的团长、师长,可以给师长、军长下达命令、布置任务。因时因地因敌情而宜,怎么便利怎么来。

林彪有时是狐狸,有时是老虎,更多的时候既是狐狸,又是老虎。

纵览林彪决策、指挥的战斗、战役,多是以智取胜打巧仗,较少硬碰硬的死拼仗。

林彪个头不高,纤弱文静,许多老人说他像个大姑娘(据说,当年延安高层领导中,许多人有外号,林彪就叫“大姑娘”),绝少大将军的八面威风。他又难得批评人,从不训斥人,从无脏话,从不骂人,这在那一代将帅中是极少的,却是不怒而威。

衡宝战役后,苏联作家西蒙诺夫到衡阳采访林彪。

首先询问对当前敌人及白崇禧的看法,接着请林彪介绍四野的战斗历程。林彪本人当然也是西氏中国之行的重要采访对象,可在历时4个小时采访中,关于自己二十多年的战斗生活,林彪只讲了5分

钟、几句话。

不爱讲自己的林彪,孤独而不寂寞的林彪,除了口述电报,平时难得说句话,有时一天都没句话。可在战术和战斗作风上,这位中国最年轻的野战军司令却有个“婆婆嘴”,各种场合有机会就“叨叨”,滔滔不绝,苦口婆心,唯恐你记不住,不明白。

怕光怕风怕水

衡宝大捷,近一个月忙得团团转的司令部参谋人员,这下子可喘了口气。有人提出要去东湖风景区看看,林彪不但立即应允,自己也去了。东湖边摆摊卖水果的挺多,有人买些梨,用顶草帽装着,林彪也吃了一个。

从东北到江南,各地包括水果在内的各种土特产吃食很多,缴获的洋吃食也不少,像各种美国罐头、饼干、糖果、咖啡、酒呀什么的。林彪对进口的东西好像没兴趣,或者说没这心思,一天除了三顿饭,就是嚼炒黄豆,别的看都不看一眼。饭量也小,有人形容为“吃猫食”。这回竟然吃了个梨,显然心情很好。

回到“林彪100号”就拉开肚子了,折腾了大半宿,医生也忙活了大半宿,第二天下午好歹才算止住了。

从此,林彪最怕的事情之一,就是拉肚子了。

1971年7、8期合刊《人民画报》上,林彪捧读《毛泽东选集》的照片,第一次把他那个光秃秃的头顶亮给了世界。

即便是在毛家湾家里,除照顾林彪生活的内勤外,身边其他工作人员也没见他有不戴帽子的时候。这时是为了遮掩头上过度的谢顶,而1925年考入黄埔后是因为军人着装规定。至于从军前也总爱戴顶帽子,则是小时患过头癣,留下一些秃疤。

在延安为林彪看过病的一位老人说,林彪消化不良,有口臭。平型关战斗前,在太原,林彪还为此看过医生。

一位曾任红4军参谋、红1军团科长的老人说,在江西时,他曾3次见到林彪坐在那儿,站起来腿脚突然就不好使了,有两次还栽倒了。一次正赶上敌人来攻,他和警卫员架起林彪跑,跑出几十米那腿脚就好使了,还挺有劲的。

老人说,那时林彪很少踱步,就坐在那儿看地图、思考。坐着好好的,站起来怎么就不行了呢?坐久了,脚麻了,那也不能倒呀?枪一响,别说脚麻,就是腿中弹了,那人也常会跑上一阵子。是不是考虑问题久了,精神高度集中,造成神经过度紧张,表现在腿上了,一时间就不好使了?怪人得怪病,说不明白。

有老人说,别看林彪个头不高,瞅着也挺单薄,其实体质挺好,挺结实的。平型关战前看地形,雨天,上山下坡,边走边看边琢磨,有的人都跟不上他。

许多老人说,就是平型关战斗近半年后,在隰县,晋军那一枪把林彪打坏了。

那是一阵排子枪,独独打中走在前面的115师师长。

这是林彪第五次负伤。

子弹从背后打进,从胸前出来,击中肺部,流血挺多。先送延安治疗,后来又到苏联疗养,据说发现骨髓神经受伤,结个疤,造成植物神经紊乱。据说这种病人喜静、怕光,且病情会因年龄增长及感冒、发烧而加剧。

抗战胜利后出现在东北战场的林彪,除脸色苍白外,别的看上去挺好。但是,以往脸上有时出现的红晕,自那阵排子枪后,已经永远不复出现了。

从四平撤退到舒兰时,林彪病了,交感神经发炎,发烧不退。

四平保卫战后,有的部队被隔在敌后,有的被打散了,有的叛变了。一路北撤,每到一地,林彪第一件事就是与各部联系。从九台出发前,林彪要秘书季中权通知参谋处。让机要组和电台乘汽车一起走。结果,到了舒兰,电台人挑马驭还未到。

林彪脸色煞白,到参谋处长李作鹏住处。后来东北野战军有名的“大烧锅”(烧锅即酿酒作坊)李作鹏,正和几个人坐在炕上喝酒。林彪也不说话,双手抓住桌沿一掀,稀里哗啦桌子翻了,又抓起炕上的行李什么的,朝李作鹏等人一通砸。

大家全蒙了、傻了。

四平保卫战打得那样苦,林彪又那么累,再加上当时内外局势那种巨大的压力,那身体就支撑不住了。人病了就烦躁,林彪就一反常态的歇斯底里了。

有老人说,我们这些人跟林彪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有的都有十来年了,什么时候见过林彪这样子呀?像长征中的湘江之战,那也是千钧一发,急得火上房,林彪依然沉静得很。他这个人没有不着急的时候,也没有着急的时候,脑子里永远在转,思路从来不乱。而这次显然是有些乱了方寸,虽然一会儿就恢复常态了。

建国后,特别是“九·一三”后,听说林彪有许多“怪病”,怕光、怕风、怕水,听到水声就要拉肚子,一些老人觉得林彪舒兰那次发作,是一种病态。

有人说,现在想来,林彪在东北就有点怕光了,好像就从舒兰那次感冒之后。那时就觉得这人有点怪,没人想到这是病,更不可能想到隰县晋军的那阵排子枪。

在东北就常看药书,并给自己开药方的林彪,据说直到“九·一三”前还念念不忘这个梨,一拉肚子就提到这个梨,怨自己吃了一个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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