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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锦是这样织出来的

2009-10-26姚俊杰鲁顺民陈克海

山西文学 2009年8期

姚俊杰 鲁顺民 陈克海

短缺时代的少年记忆

我们家在清徐县仁义村,白石河从村边流过,最后流进汾河里,是汾河的支流。但村子距县城不远,是一个大村子,半山半川,出产瓜果,也有煤矿,村里人在农闲时还可以到煤矿上班,补贴家用。古来汾河谷地的清源、徐沟二县,在晋中平原向称富足,解放后,两县合并为一,称清徐县,在我出生的上世纪五十年代,还是一个纯农业县。

我们家穷,子女多,兄弟五个,我上头还有一个姐姐,六个孩子,全家10口人,是一个大家庭。父亲那个时候是县供销社干部,是公家人。但是不行啊,他一个人挣钱,每月34元,每人月均生活费三块四。

首先,吃就是问题。我记得每天早上起来,上学之前第一件事,骑车子到西门坡一个饭馆去买窝头。奶奶给我一块钱,五分钱一个窝窝,买二十个,这是全家的早餐。骑自行车去,人还上不了大梁,掏着骑,那样只能蹬半圈,每天来回。得赶快去,去迟了就没了,排队买。那会儿还没有塑料袋,就提一个竹篮子,上面放一个黄包袱。全家十口人,每人两个窝头,我那两个路上就消灭了,管他有水没水,两窝头就那么吃掉,剩下十八个拿回去。

那个时候没吃的。没吃的吧,偏偏人的肚也大,总感觉吃不饱。一家人一早上,生活就这一块钱。

父亲一个人上班挣钱,家里全凭奶奶来操持。奶奶了不得,非常坚强。子女多,母亲又是一个病人,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全靠老太太一个人在那里筹划操办。母亲在生下大哥之后,就得了肺结核,接着又雪上加霜,肺结核又加上气管炎。那时候农村的冬天也奇怪,特别特别寒冷,风也大,母亲就那样落下了病。

家里有一个柜子,上下三层都是药,记得清清楚楚。不说病,是药就有三分毒,就是天天吃药也受不了,母亲受罪了。到现在,人一说到医院做一个体检吧,母亲就不愿意。因为啥?过去母亲到医院看病,一检查,大夫都说她得的是肺癌,活不过60岁。一检查,就是肺癌,不是第二种病。其实不是的。母亲得肺结核之后,有一个钙化点,在X光底下有一个很明显的阴影。现在,她的左半个肺已经不工作了。

母亲活过了60岁,现在已经75岁,身子弱是弱,可精神不差。

大哥高中毕业之后做赤脚医生,姐姐考上医专,要做一名医生,跟母亲的病很有关系。

所以,家里只能靠奶奶操持。

我们弟兄们出生的时候,正赶上全国上下“学雷锋”,雷锋学得怎么样不知道,倒是在那种氛围之下,都是规矩人,很老实。再加上父亲是一个孝子,对奶奶很孝顺,对我们也宽容,所以是一个和睦的大家庭。爷爷去世早,奶奶当家,慈祥之外还有一分威严在——家里五个秃小子,没有点威严怎么行。奶奶操持家务之外,还养猪,一家人一年的油盐酱醋都指望这口猪。所以,每天放学之后,我们的任务就是到外边打猪草,弟兄几个打够当天的猪草,还要富余打一些,晒干,预备冬天喂猪。完不成这个任务,是不能吃饭的。你看看严不严?

其实奶奶的身体也不好,57岁就得了乳腺癌,父亲孝顺,一直给奶奶看病。奶奶57岁得病,活了75岁。

给母亲看病,给奶奶看病,钱不凑手,就借。家里每个月就34元现金流量,他又是党员,还扣党费,分分都是钱,一分钱比月亮大。外欠3000多块钱,我们家成了清徐县河西最大的欠款户。

就是这么个状况。

母亲生老五的时候,身子很虚,没奶,家里养了一只奶羊,那种山奶羊,出奶足。养羊产奶,不必去买牛奶,也是没钱生的法子。老五是喝羊奶长大的。养了奶羊,我们弟兄几个每天放学之后打猪草之外,又多了一项任务,给羊割草。

想一想,六个子女,在那样的环境,能活过来,没有饿死就很不错了。

这样困难的家境,我们几个都没有辍学,学知识,上学校,没有耽误。父亲早年没有学上,吃了这上面的亏,他对上学很在意。父亲平时是沉默寡言的一个人,对子女不打不骂,但他看得远。六个子女,都培养到高中毕业,能上大学上大学,能上中专上中专,有多大本事你拿出来,他供你。大哥上了山西经济管理学院,我是后来上班之后,到北京煤干院上的学,姐姐上医专,四弟自己读的函授大学,老五上的师范,后来教育学院毕业。到了孙子辈,父亲做主,一律送国外去留学,现在,在国外留学的孙子辈有九个,有六个已经学成归来,有一个担任我们美锦集团的副总裁。

我总结说,人这一生,能受教育是最大的幸福,学知识,学本事。通过教育,姚家六个子女都成了做事情的人。这是父亲母亲的功劳。时过境迁,家庭景况不一样了,要培养一个做事情的孩子,真是不容易。

我们兄弟五个加上姐姐,名字里都有一个“俊”字,大哥姚俊良,三弟姚俊峰,四弟姚俊国。五弟姚俊卿,姐姐姚俊华。仁义村乃至清徐县,知道我们名字的人不多,但一说大俊二俊,一直到五俊,就是我们弟兄五个。大家现在也一直这么叫。

俗话说,儿多女多罪过多。父亲母亲和奶奶在我们身上操了多少心,花了多少心血,那是无法计算的。好在,我们都大了,子女多,劳力也多。七十年代中期,清徐周边建设项目比较多,需要大量石子,一方石子能卖九块钱。父亲在外边朋友不少,可以找到买石子的工地。就这样,我们全家开始砸石子,由姐姐带着。那时候五俊还小,大哥做赤脚医生,我们姐弟五个,每天一放学,就到白石河河滩上干这个活。这个活看似简单,实际上是一个力气活,一方面,石子要求的尺寸大小有规定,太大了不行,太小了就是废料;另一方面,那真是得卖力气,很枯燥,很累。把石料放在钢盘圈里,用铁锤一块一块砸。弟兄几个,有时候姐姐也去,全家人一天下来能砸一方石料。一方石料那得多少斤啊,抬到堆集点,膀子压一道深壕,就像砍了一刀。这样,九块钱就到手了。

一天九块钱,一个月下来,就是不小的数目,270块钱,在那个时候是一笔财富,我家就那么一锤一锤砸得翻过身来。怎么翻过身来?把外欠的3000多块钱全部还清了,摘掉了最大欠款户的帽子。我们全家,整整两个寒暑假,就干这个活。

小时候,弟兄几个就这么过来,家境不好,早早就为家里分担责任,似乎比别的孩子懂事也早。人们都说是我父亲管得紧,事实上不是那么回事,他还不如奶奶和母亲管得严。我父亲是基本不管。到现在,他对我们能不多说的话就一句不说,不像别的家长,打了骂了,没那么回事。家庭熏陶太厉害了,为人处事啦,待人接物啦,根本不用要求,我们很早就懂得。

比个例子。上世纪七十年代,下乡干部到家里吃派饭,炒一盘土豆丝,煮一碗红面擦尖就是好饭——那时候谁家炒菜啊!见个荤腥都难。客人来了,几个都到大门外耍去,只留下一个往里端菜送饭,客人吃完我们再吃。我们吃的肯定跟客人吃的不一样,客人吃干面,我们喝菜汤。无形中形成这样一个规矩,客人吃饭,几个弟兄不到场。几个半大小子站在门前,客人也不好意思吃啊!就这么个规矩。

还有,见了村里的长辈,叔叔大爷叫得勤,人家都说姚家子弟多,都是有教养的孩子。

1972年,高中毕业半年之后,参加了工作。之前,哥哥学了医,做赤脚医生。我招工到煤矿——太原西山煤矿,一待就是小二十年。

我小时候特别羡慕当兵的,想着什么时候穿一身军装回来,可我家是富裕中农,当兵,政审这一关就过不了,只能下井当矿工一条路。那会儿城乡差别大,年轻人为了挣脱农村,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当兵,一是下井。一旦脱离农村,就是市民户,吃供应粮。村里人自嘲说,人分两等,一等是四民,一等是五民。农民就是五民。1973年,我们那一批工人,总共招了3700人,清徐一下子就去了五六百人,不当“五民”,下井当“四民”了。

我参加工作的时候,父亲由城建局调到社队局,就是后来的乡镇企业局,在那里,工资比城建局多五块钱。为了多五块钱,父亲换了一回工作。孩子们长大,家庭景况也就慢慢好起来。

我的月工资是60元,每月往家里寄30,自己吃30。1973年,一年下来有300多块钱,了不得啊。可是,两毛钱的电影我只看过一场。看了一场以后,算了算账,太不划算了,就再没进电影院。两毛钱一场电影,再加一毛就能买一份过油肉,而两毛钱顶二两粮票,一两粮票就可以买两个窝头,一场电影就把四个窝头看进去了。真是不划算。

做煤矿工人,尽管脱离了农村,但自己很清楚这是一份吃苦的行业,甚至还有危险。当初我走的时候,奶奶和母亲死活不同意。农村里的观念,下井做“窑黑子”,万般出在无其奈,四块石头夹一块肉,哪个做娘的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干这个活儿?事前也没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到了煤矿就是一门心思干活,至少,这个地方让自己吃上饱饭了。毕竟小时候吃的苦多,哪敢大意?

在矿上,我连续做了好多年劳动模范,出席过部劳模会,真是下了辛苦在那里干活。一步一步,从综采队副队长、队长,一直做到矿上的机电科副科长、科长。用了十年时间,就当了矿上的中层干部。我们那一批工人,我是第一个被提拔为正科级干部的。后来,矿务局下来一个北京煤干院学习的指标,三个条件,一是正级科,二是35岁以下,三是部级劳模,三个条件好像就是给我定下的,就到北京上大学了。那一届,西山矿务局就一个指标,让我给占了。

到1992年回到清徐帮父亲干企业,前头,给公家干得真是不错。这与小时候的经历和所受的教育分不开。

我那沉默寡言的老父亲

父亲姚巨货,这个名字,今天听起来如雷贯耳,实际上是一个很土的名字,像土地一样朴实。他就是一个农民,一个地地道道的了不起的农民。说他了不起,不仅仅因为他是今天美锦集团百亿身家的创造者,主要是他脚踏实地,不耍虚招子,地地道道,这是农民的品质。

别人说父亲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其实也不是什么传奇,他是脚踏实地走过来的。但说他不传奇也不准确。

当年父亲被阎锡山抓兵抓走,晋中战役时候让徐向前的部队给打散了,从晋祠跑回家,提回一支枪来,交给政府。回村之后就做了咱们这边的民兵,还当过队长。1949年开国大典,父亲还作为民兵方队在天安门接受过毛主席的检阅。

父亲不多说话,也不善辞令,你跟他坐在一起,你不问他,他会就那么沉默着跟你坐半天,不了解的人以为他是一个很难接触的人。实际上不是,他的朋友很多。我们弟兄几个也都不善辞令,数我能说,这是煤矿集体环境下多年的历练。

俗话说得好,叫做“养儿方知父母恩”,到今天我们都有了儿女,才知道父亲那些年来的艰难,用“艰难困苦”四个字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他从来没叫过苦,甚至连一句牢骚都没有听到过。这就是我的父亲。或者说,我们有这样一个父亲,心底里非常踏实。

要说父亲最初办企业的动机,非常简单,就是想给几个儿子每人盖一串院子。清徐的风俗,找个对象,先得有房,没房子,订婚的时候要交上一笔数目不小的“房押金”。兄弟几个都一个一个长成人了,没有房子怎么行。五个儿子,意味着得盖五进院子,那压力大啊!放谁身上都是一顶不小的愁帽。

父亲是社队局的采购员,出差机会多,每年都天南地北跑,1978、1979两年,父亲转遍了沈阳、武汉、西安、郑州等二十多个大中城市。虽然辛苦,但父亲也长了不少见识。

1980年,全国乡镇企业在四川成都召开展销会,父亲代表县供销公司去参加,还被太原市六县区代表推选为组长。

开会期间,父亲大胆与成都市有关部门签订了以清徐高粱换四川小麦200万斤的合同,一斤换一斤。按当时比价,这是很好的一笔生意。而且,那时候的山西,尤其是山西北部,小麦奇缺,老百姓的主食就是高粱玉米,吃不上白面。兴高采烈回来找领导汇报,可从来没有这先例,给谁说谁都不敢承担责任—好事是个好事,万一出了问题怎么办?出什么问题?不是经济问题,不是赚钱不赚钱的问题,而是政治问题。政治问题,是个大问题。没有通过。

这个事父亲非常感慨,经常念叨。从那以后,父亲心里就憋了一股气,开始思谋着做点自己的事。做自己的事,一个是顺心,二个是搞得好,还能把左邻右舍都带动起来。当年在白石河滩打石头,不止我们一家人,父亲把村里的人都带起来了,打下料之后,他给找门路推销。父亲干个什么事情,总是想,能不能让别人也沾点光?他总是这么想。这跟他平时为人有关系,朋友多,即便是在困难时期,他的朋友也不少。

有一回,他问我们姐弟几个,说现在允许搞副业,你们思谋思谋。他总是让我们“思谋思谋”,说是商量,其实是在引导我们动脑子。我们都觉得捣石子不错,一方卖9块钱,那是什么买卖啊!但父亲却不以为然。

你注意,那时候在集体农业之外,搞其他东西,叫做搞“副业”。春耕夏锄秋收之外的一切东西,都叫做副业。

三俊、四俊年轻好动,早就学会开车了,就想有个自己的方向盘。既然父亲把话放出来了,他们就说,能不能闹个车?

父亲一听,心里亮了,说好啊!其实父亲心里早就有了谱。

清徐县地处省城南郊,公路、铁路交通便捷,周边县份货源又充足,要富就得有自己的车啊。父亲又在供销公司工作,门路熟,有货就不愁销。父亲觉得这事能行,就琢磨着买车。买车需要钱,就去贷款。

贷了1万多。现在说起来很可笑,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贷款都需要泼天的胆量,银行贷不出款,四处求人,但还是没人敢贷。中国人,离开正常的经济运转好几十年,贷款两个字特别烫手,它好像不是一个经济概念,而是一个道德底线。贷款就是个坏人,坏人才去贷款。况且,在家庭年收入不足1000元的年代,贷1万多,真是在天上捅一个窟窿。

贷了1万多,一口气就买了两辆波兰产的“依发”W50大卡。就是那种铅灰色的平头大卡,一车装5吨,样子很可笑,现在已经绝迹了。这两辆车,是榆次矿业公司淘汰下来的二手车。

两辆车,带着我们家起步了。那是1981年的春天。

大哥那时候已经结婚,三俊、四俊两个长大成人,姐姐与五俊还在上学,我在西山煤矿下井。父亲就带着在家的三个壮小伙子干开了。大哥总

负责,三弟、四弟开车。

两辆车一开,业务如预期的那样,每天不得闲,效益很好,很红火。

1981年谁自家有车啊?没有。虽不是偷偷摸摸,但不敢大张旗鼓。

有一个细节,给车上户,不能上成个人户,那时候交警公路部门也没有这个说法,得上成集体户。就像现在得挂靠一个集体单位。父亲当时费了一番心思,上户的时候,没把车上在我们村,上的是王答乡马庄村一个生产队。为什么?怕出问题。全县就没有一个个体运输户,万一出了问题,遇上“割资本主义尾巴”怎么办?上在本村,不连累乡亲们吗?1981年,大家确实都提心吊胆,挣钱,致富,还没有后来提得那么明确,那么响亮。不过,父亲也有他的精明处,他认为现在企业都搞承包,到时把车挂靠出去,订个承包合同就行了。事情做得天衣无缝,看车、买车、上户时,都是父亲与马庄那个生产队一起办的。双方还签订了承包合同,不管赔挣,每年我们家给马庄上交3000元承包费。

刚开始的两辆车,主要是拉煤,拉土方,提溜住啥拉啥,还有盖房子用的建筑材料,水泥啊,砖啊这些,都拉。当时太原五一广场还在修,拉土方的活特别多。市里白天不让大车进城,一过晚上七点钟之后,广场上马达轰鸣,到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好像一声令下,车都撤出去。都是清徐来的车。

当时就是哥哥、三俊、四俊在干,父亲自己不能去,因为他是政府工作人员,干这个违反政策,去了就是问题。不过后来,到星期天,他也参与进来了。最初我们家开始创业的,算起来是三个半劳力。头一年下来,净赚4000多元。

有了钱,首先给大哥盖串新院。因为大哥结婚了,还跟父母住在一起。有钱,事情也就好办。1981年冬天,最终盖起来的是并排的两串新院,16间土坯表砖的房子,父亲一边,大哥一边,当时在村里是好房子。父亲对那院子有感情,现在还不愿意翻新,让亲戚住着。农村人自己盖房子,每一块砖都自己摸过三四遍,装卸、浇水、上墙,不多不少。能没有感情吗?

事情还是发生了。

1982年春天,我们姚家运输专业户一夜之间被定成了“资本主义黑典型”。3月初,父亲被隔离审查。5月,父亲被拘留,家被抄,两辆车也查封了。经过“文革”的人都知道,一沾公安局的边,不是阶级敌人就是犯罪分子,很严重。一时间,满城风雨,不知这个姚巨货捅下了多大的娄子。

6月份,县检察院按经济犯罪起诉,把父亲抓了进去。父亲一关就是多半年。

直到1983年2月份,父亲被无罪释放。在监狱里,父亲瘦了50多斤。虽然出狱了,但县里认为我父亲是“违法不犯罪”。

父亲已经年近半百,遭这一场劫难,受了多少罪且不说,进去前他从不抽烟,在里头关了半年就学会了抽烟,精神上受了多少煎熬,可想而知。他现在快八十了,还是一根接一根地抽。我们也劝过他,让他少抽点,可是老人高兴。既然老人高兴抽个烟,我们做子女的还能说些什么?他这么大年龄了,身体挺好,抽抽烟也没什么。

再说1983年父亲回家。几个月的牢狱之灾,把过去残存在心里的那点顾忌一下子全给打掉了,过去还怕这怕那,把自己当成一个国家干部。现在看来,自己就是一个老百姓嘛,就是一个公民嘛,国家号召的事情为什么他不能干?

事实上,父亲这个案子,在清徐县外的反响也特别大。因为两辆自有的汽车坐牢,说到哪里都说不过去。因此,省城几家报纸的记者,一直在关心追踪这个事情,而且也引起了高层的注意,搞得县里很被动。

他要亲自下海干事情。

那年的春节,父亲亲自提笔写了春联,贴在了家门和被查封过的汽车上。不大对仗,却很押韵。

上联是:三中全会就是好。

下联为:看来汽车还得跑。

横批:继续前进。

1984年,父亲承包了供销公司的运销业务,头一年承包费是一万五,后来就涨到了每年10万。除了三俊、四俊继续跑车外,父亲还和东马峪、西青堆等村的五六个人合伙入股,贷款10万开办了清徐县煤炭加工厂。父亲任厂长、法人代表。然而,当时市场不景气,生产出来的焦炭堆在厂里,怎么也卖不出去。其他入伙的人都想退股不干了。父亲说,干啥没有风险?你们要真不想干了,可以申请退股。

就这样,父亲开始了独自一人面对工厂停工、工人放假、债台高筑的困境。父亲分析了一下,认为问题出在含糊质量上,就请了师傅,改进技术,同时派人到各地了解行情,加强与客户的联系。结果,很快就发生了转机,原来的滞销变成供不应求,焦炭远销石家庄、沈阳等地。到了年底,除了还贷,净赚10多万。

1984年,山西到处都是土法炼焦,清徐搞土焦炉的大概有一百多家。清徐的河滩上有一百多根烟囱,很壮观,污染得不得了。那时候没有环境保护这个概念。到了1985年,客户对焦炭的要求越来越高,焦炭生产遇到了困难。有次在与客户的交谈中,父亲了解到外省一批企业急需焦炭,只要具备一定发运条件,货款就能马上到账。父亲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他要租赁铁路站台,大批量发运焦炭。

这个时候,其实还有个大的背景,正赶上山西民营经济发展的好时候。1985年,忻州地区的原平县正搞“搭台唱戏”,叫做政府搭台,群众唱戏,大力扶持民营企业的发展。政策也在大形势下往前迈了很大一步。那时候还没有民营企业这么个提法,叫做“专业户”、“个体户”,或者“乡镇企业”。不管怎么称呼,要租赁铁路站台,那真是异想天开。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铁路这个国有企业的龙头老大,还施行军管,你想想怎么会对一个个体户开放?父亲和大哥俊良四处求人,疏通关系。铁路主管部门就是不批。父亲跑到县里找支持,当时县委副书记高华给铁路上的领导写了封信,请他们大力支持乡镇企业。好事多磨,批文下来,一个私人企业终于租赁到了国有企业的站台,这在山西还是开天辟地第一回,第一家。

1985年1月,父亲租赁的太铁分局北营车站铁路发运站台开张。后来又发展到榆次五二五仓库、修文车站、太铁东站、西站、北站等十多个站台和场地。

有了站台,还得有车皮。一开始是跑计划,有了铁路部门的计划才能调拨车皮。搞市场经济就像下棋,一步走对,满盘皆活。1985年,一个月只能搞到三到五个车皮的计划,对于一个小厂来说已经足够了。到1986年,企业赢利15万元。随后,扩建焦化厂,还带动了当地20多个汽车运输专业户和周围县区五六家焦炭企业的快速发展。

到这时候,计划内车皮显然不够用,父亲又是集资,又是贷款,购买自备车皮。这样,到了1987年,企业拥有200多节自己的车皮。

又赶上山西大力推广原平经验,政府对乡镇企业和个体企业扶持力度特别大。到1988年,政府一路绿灯,股份制的清徐县联合煤炭运销站正式挂牌成立,大哥俊良任总经理。父亲也搞了一摊子,叫做清徐县乡镇企业供销公司运输站。之后,两个运销站合二为一,成立了太原清泉煤炭运销集团公司,父亲任董事长,大哥俊良任总经

理。

姚家的事业在这一年开始有了一个大的跨越。但是父亲一直没有从1982年那场劫难的阴影中走出来,他一直没有停止上访和申诉。什么是个“违法不犯罪”?父亲不服气,不认罪。整整五年,直到1988年才有了结果。县委专门开会,专门下文,为父亲五年前的冤案彻底平反,并且作出赔偿,赔付父亲因关押和封车造成的经济损失共计4.5万元。

父亲领到这个钱,真是百感交集。他一分钱也没有要,又原封不动交回到县委,说,他是一名共产党员,这些钱,就算交党费吧。

这个事情县里传得很广,说老姚这个人怪,不服气,不服罪,一分一分算账的是他,现在又一分不要退回来交了党费的还是他。父亲却看得很淡。他说,党给咱平反,说明咱做得对。他对别人说,我体谅县委的困难,只要政府支持我搞企业,这个钱还能挣回来,请你们记住我还是一个共产党员,以后别在政策上难为我。

老一辈人的思想,就是那样子。在大是大非上,总比我们站得高。这就是我的父亲,沉默寡言的老父亲。

这一年,父亲已经是57岁的人了。

姚家这一摊子

父亲平反的1988年,我们姚家成为清徐的首富。此时,全国正处在所谓经济过热的初期,那应该是改革开放之后的第一个涨价风潮,抢购成风,有人成百斤盐往家里买,怕涨价。这时候,亲朋好友就劝父亲说,见好就收吧,甚至还有人劝他分家,免得把这些年千辛万苦的积累一脚踢了。

1992年,企业的资产有两三千万,可利用的流动资金也达到一千多万。那时候,有的人转行搞房地产,有的搞别的,百花齐放,资金转移到其他行业去了。但父亲的主意很硬,第一不能停步,第二不可分家。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没有比这个力量更可靠的。从古到今,干成一点事,离开家族这个东西不行,尤其是中国,在地方乡村社会,家族的力量应该是最厉害的。血缘关系嘛。血缘之后,才是地缘,才是其他,朋友圈子,同学圈子,等等,都是利益圈子。家族这个圈子是最基本的圈子。远的不说,我们山西晋商六百多年的辉煌就是明证。

因此在1989年,父亲决定投资5000万元,兴建年产20万吨的机焦厂。建成后,日产8万立方米煤气,可供3万户居民生活用气。这个想法,得到了县里的大力支持。为什么?一来,那个时候,满城尽是土焦炉,一百多根大烟囱同时冒烟,汾河滩上每天乌烟瘴气,污染得不得了,姚家能率先发展机焦,这是天大的好事。二来呢,父亲承诺,一旦产气成功,将义务为县城居民供气10年。这样,这个工程被列为清徐县经济上新台阶的十大工程之一。

1993年,全省第一家民营现代化焦化厂投产。1996年,正式为县城居民送气,并被列为太原市城市基础设施建设十大工程之一。后来,所产的气用不了,就往太原送,最高峰的时候,太原市三分之一的居民用气,都由我们这里提供。从1983年2月,父亲正式开始干事业,到1993年,整整十年。这十年中间,他创建了全省一流的民营焦化厂和3个选煤厂,成立了清徐县煤炭气化股份有限公司。总公司下属的汽车运输公司拥有汽车100多辆,而铁路运输公司则拥有自备专列8台、车皮300多节。企业年产值达到5000多万元,运输总收入近亿元。十年累计上缴税费3200万元。

1993年,大哥姚俊良被山西省人民政府授予“优秀乡镇企业家”称号。

1993年,投资建成自己的焦化厂实体,这是咱们这个企业的一大转变,由单纯的贸易转变为工贸结合,完成了美锦的第二次飞跃。

我本人就是在这个阶段参与进家族企业管理的。1992年,矿务局准备提拔我当副矿长。父亲征求我的意见,希望我回到家族企业,我考虑了一下,就同意了。第一,企业的发展,需要更多的人手打理,过去都是父亲和大哥挂帅,带着三俊、四俊弟兄几个在搞,现在上现代化焦化厂,人手不够了。第二,我在大学里学的就是煤炭深加工,搞焦化厂正好提供了用武之地。前面说过,那时候山西省从南到北,土焦遍地开花,污染相当严重,其实咱也忧心忡忡,以自己学的专业知识,知道这只是图一时之利,不能长久。怎么办,自己办嘛。别人搞土焦,我们就开始搞机焦,走先一步。

父亲在这方面,好像天生敏感,总是先走一步。先迈出这一步,就是一个跨越的开始。这个跨越,在概念上应该称为战略性思路,从战略生发出决策,从布局可以看到结局。到1996年,咱们率先淘汰了土焦炉和改良焦炉,到1998年,建成全国第一座宽500毫米、高4.3米的炭化室焦炉,产值和利润翻了三番。

1998年,全国焦炭市场不景气,但建材十分走俏,父亲决定投入大量资金上马五星陶瓷公司,引进了意大利的先进设备和德国的炉窑技术,仅两年时间就形成了总资产1亿元的规模,年产量达到墙砖、地砖1500万平方米。

搞大型现代化焦化厂,就得有煤矿作为依托。刚开始搞煤矿,正是煤炭市场不景气的时候,到2003年,咱们已经拥有11座煤矿,都是经过国家审核批准的,但投产的没那么多。前年和去年,煤炭市场炙手可热,有人说,你们家就是有先见之明啊!其实哪是那么回事!美锦集团的煤矿都是1999年之前搞的,那时候拉到厂里吨煤价格才45元,还给不了现钱,煤矿就是一鸡肋,扔不能扔,吃不是个吃,但焦化厂没煤矿怎么行?在最低潮的时候,咬住牙搞起来,到了2003年,咱就不再搞了。现在的煤矿,年产1500万吨。

这都是战略决定决策,不是有什么先见之明,而是对市场敏感。

现在的企业具体可分为两个大产业链。由煤矿开始,煤矿挖出煤来之后,经过细选,细选之后,精煤炼了焦炭,炼焦的过程中产生了焦炉煤气和煤焦油。焦炭下游是钢铁。这是煤一焦一钢这么一条线。另外一条线是洗煤后出来的煤矸石、中煤和煤泥,用来发电。现在还有一个硅铁。还没有上,项目已经立了下来,环保局都批了。煤炭的副产品发了电,发完电的渣滓做水泥,做砖。这就是循环经济,煤炭拉进来后,出去的全部变为产品。理念是什么?以煤炭为主,经过生产加工转化之后,全部转化为产品,最终实现三个效益:首先是社会效益,比方说给城市供煤气,然后就是企业的经济效益,还有环境效益。

企业现在的员工,去年年底统计的是10954人,三年之后的员工是两万人。这一万多人是企业直接发工资的。解决这么多就业岗位,这就是最大的社会效益。

这就是姚家经过28年打拼下的一摊子。

但是,这个大企业是姚家的吗?是,也不是。

交给社会的姚家

你看看,从咱们这个企业发展的轨迹来看,发展到一定程度,你必须往前走,由不得你。刚开始,创业的动因很简单,很朴实,就是想给几个儿子盖房子,到了一定规模,你干的事情就不单纯是你一人一家的事情,就是社会的事情了。最简单的一点,你手下那么大的摊子,那么多员工,他们今天吃什么,明天干什么,你都得考虑。这就是个社会承担。有些空洞的概念其实是很具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