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坐公共汽车
2009-10-24毕星星
毕星星 山西临猗人,上世纪70年代开始文学写作,专业技术职称编审。迄今发表过小说、散文、文学评论200余万字。著有散文集、纪实文学集、文学评论集多种。作品多次入选各种选刊,各种年选,年度作品排行榜。近年以长篇纪实文学、长篇文化散文创作为主。《特级教师南岩之死》荣获2004——2006年度赵树理文学奖,第三届冰心散文优秀奖。
几年没有回老家,听说村里通了公交车。去县城,去市里,搭上车就走,一天好几趟,方便得很,心就动了。这一回回家,我们执意不让朋友接送了,自己搭公共汽车回去。
一出火车站,迎面就看到广场上停靠着大客。前窗玻璃上斗大的红字,运城——高头,这个只有我们那一块才熟悉的村名,赫然写在了站牌上。心里不觉一热。汽车,我生我长的乡村也通了公共汽车了!和城里一样了!远行的疲惫一扫光,上车了,一家人都兴致勃勃的。
车里四下看,这明显是一辆旧车。不知道那个单位淘汰下来的。漆皮都熏黄了,起皱了,剥落的地方,露出乳白,像开始蜕皮的活物。窗玻璃不全,有那么几块,被什么砸打过,一道一道爆炸状的白线四外延伸,晶亮刺目。好些座位靠背不端正了,底座裂开,露出黄软的海绵。车厢里,浅黄色的浮土飘落,脚底泥土鞋印清清楚楚。一条拖把歪斜着靠在后座,布条一头糊着黏泥。看来天天跑乡下,泥啊土啊,想干净也不容易。
车主是一个女的,见我疑疑惑惑,解释说,跑村里,讲究不了那么多。要讲究,就没法跑了。想来也是。这个线路,他们才跑了两年。当初她男人弄来一辆城里快报废的旧车,收拾收拾,就跑起了乡下公交。雇了个司机,她监车带卖票。村里么,多会儿也比城里迟一步。乡下就是跟在城里后面撵么。这不,城里汽车满了,乡下才开始有了线路。
到点了。司机一起动,噔噔噔——扑踏踏,车尾巴冒出一股黑烟,果然是旧车,年龄大了,咳嗽吐痰的,上路也没劲了,勉强着拉吧。
有乘客说,再等一会儿,咱村里一块进城好几个,还没来。司机一面回头笑了,咱这车,只能有个大概钟点。村里人不会卡着点办事,你不等他,今黑了他回不去就撂在运城街上了!说话间几个人气咻咻赶过来,跳上车。一车人终于出城。
座位四周尽都是熟悉的声音。说着你熟悉的事情。车开了乱扯,知道了车主和司机都是我邻村的,我小学时的一个老师就在他们村里。这一带农民果园多,他们说了,老人在家里看梨树,有个女儿时常来往。再见了给他说,你教过的小学生问候你!后排座有两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聊起了三十年前唱戏,一个说,还是高头的家戏好,立孩打板,远近没比的!一个说唱戏还是到寨里村,人家戏台有卷棚,不怕飘雨。听得我想笑,家戏是指村里的业余戏班子,这个立孩是我表兄。
线路也是典型的乡村线路。为了多串几个村子,上不了等级公路,走废弃的柏油路,走土路,一路黄尘翻卷,车窗里弥漫进浓郁的土气。闻一闻,熟悉的故乡味,不讨厌。七弯八拐的,停靠也没个准头。你要停在村口,他要停在村委会。还有一个老婆婆,到了到了,她说,再往前一些些,到前头猪圈,看看我的猪喂了没有。司机一边说笑,停到你炕头都行!一边嘟囔,咱这车,还能开快了?
车过了舜帝庙,又一站。后面两个戏友站起来买票,要下车。
车主扯了票递过去,一块五。
毬咯,一块二。两人不干,要降价。
车主忙说你算算,到舜帝庙不是一块五?那两个却不耐烦。毬咯,身上只有一块二。
车主没有办法,只好让过两人。车门关上,还在愤愤地咒念:等着。我就不信你一辈子再不坐车啦?再坐车。乖乖儿连这回一起补上!
新鲜。在城里从来没有见过乘客跟公交车砍价。也从来没有见过听任乘客要走要停的。这大约就是费孝通所讲的熟人社会吧。乡村社会的特点,周围都是熟人。乡村的公交车,拉的也都是邻村熟人。一个公交线路,不外是一个放大的熟人圈子,一个流动的熟人社会,拐上几个弯儿全认识。他敢砍价,因为你是熟人。她敢赊欠,也因为你是熟人。熟脸儿,记死了,你跑哪里去?新公交,新事物,却还是行走在乡村的老习惯里。熟人社会自有它的规矩,温习温习吧,我心里有一种久违的味儿在翻卷,甜丝丝的。
汽车磨磨蹭蹭,緩慢地在乡野爬行。田野开始暗了下来,风过来,玉米叶子划出飒飒声响。泡桐树树冠大,枝叶繁茂,在村里连片,在地里成行,暗夜里挤挨着,排成黑魆魆的树影,在微明的光影里起伏连绵。有点点灯光,接着是狗咬,又一个村子到了。车停在街口一根水泥电杆下面,灯光炸亮惨白。
车主喊叫身边一个老婆婆,你到了,下车吧。
一边叫让开让开,老婆婆一边走到车门口,看了看,哎呀,这是我村么?这电灯耀眼的,我就瞅不着路。我不敢下去。
车主叫住了一个小伙子,臭娃你去送一下,送到家,交到他儿子手里。背上,背上快。要不,咱们等到多会了。
我看着表,足有二十分钟,小伙子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中年人,千恩万谢的。看样子是老婆婆的儿子。
车主说,老了就糊涂了。你不送咋的?老婆婆要是走丢了,这一家可就乱了营了。咱多等一会儿怕啥,不就耽误一会儿工夫么。
一时间我眼里竟有些湿湿的。我们在城里可见到过这样的公交车?城里人讲究高速度高效率,每一辆车都是死抠着分秒运营,到站咯噔一声开门你下去,上几个,吱扭一声关上门开车。谁敢在一个站停二十分钟送人等人?满车的乘客还不把你骂死。不是他们苛刻,那一头也等着他们按点上班。每个人都忙自己的,乘客谁不认谁,也谁不管谁。上车挨着,下车拉倒。城里的公交车,就像城里人的脸。汽车格式化地开,上车的板着脸,一百个人一个表情。
车是两种车,人是两路人,城乡社会两个运行机制。公共汽车上做好事,不是谁号召提倡出来的。熟人社会,熟人都是督察。熟人是档案,会记载你的一切过去,强迫你学好。周围都是熟人,你知道缺德的事情不能干。城里是人情让位给效率的。即使是一个找不着路的老太婆,到站也只能让你下去自己想办法。一车人等你,不合城里人的效率至上原则。
在城里,一辆高速开行的公交车,到站,只能吐出那个老太婆,把她留在空旷陌生的广场自己想办法。两下比较,我还是能感到乡村浓浓的亲情。一车人,大家彼此关照,一人有难处,大家都委屈一点,施以援手就过去了。谁也不会机械地强调运行规则,影响了扶助老弱。乡村社会几百年几千年就依靠人情调节,其乐融融,宽容和谐。效率还是人情,每每使人低回不已。
我还在向乡村表示恭敬,乡村却不见得接纳我。几天以后的事情就表明,无论如何,我还是一个城里人。
还是在一辆公交车上。
那天从县城回来,我们又坐了公交车。这一辆车人多,上车已经没有座位,我们两口都只有伸出胳臂抓住扶手,身后还有几个老乡,和我们一样买了站票。
客车走走停停过了几站,我发现身边一个五十来岁的老汉,一只手一直扶着我那口子的肩头。路上有坑,车左躲右躲像扭秧歌,忽然上下颠簸,全车人跟着蹦跳。老汉扶着我那口子,身子也随着摇晃起伏,仿佛在水池子里波浪翻涌身不由己。这个老汉,怎么能扶着人家不放呢?
我于是问我那口子:你认识他吗?老婆回说不认识。
我便对了老汉说:你把手放开,不要扒住人家不放。
老汉一脸的惊讶:这车颠得太厉害呀。
我有点不耐烦,说:车颠不颠你都不能扒她,人家又不认得你。
老汉放开手,却是满腹委屈的样子,向四周的老乡诉说:你看你看,这四周哪里有手扒的地方?只有你近么,我不扒你还能扒谁?这车颠,不扒就不行么。
我明白我们两人这会儿想到两岔去了。我要说的是,你不认得我,扒我干什么。至于你站不稳怎么办,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老汉想的是,扒一下肩膀怕什么,我稳当了,你也没坏处。咋就不行?
这要在城里,答案太明白无误。陌生人之间不会触动的。碰你一下,赶紧说对不起。我于是用眼光扫了一圈周围的老乡,那是求他们评理,我说的不对吗?坐车的肯定都会向着我。
根本不是这样。有的老乡开口就劝我,你又不受一点伤损,就叫老汉扒住吧。有的不说话,那眼神里却是鄙夷不屑,意思我明白,教老汉扒一下把你啥没啦?还有的怒目相向,我也看懂了那目光里的意思,那是我们这一带臭损人的话:想自在回你家去,坐你家热炕上没人挤!这分明是认为我没理。
城市和乡村,两种不同的人际交往习惯在这里顶牛了。
反躬自问,老汉说的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不受一点损害,我为什么就不愿意让一个老人扒靠?
这当然归咎于多年在城里生活养成的习惯。在城里,人和人之间是讲究距离的,尤其是陌生人之间,格外注意保持一定距离,彼此不会轻易接近,更不会肢体接触。陌生人之间即使小小的摩擦,也会尽量警觉地回避。乡村就不那么计较。这里人与人之间没有距离,彼此互相擦靠一下,谁也不怎么在意。城里人从小耳边就响着善意的忠告,“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城市的空气里,到处飘荡着对于陌生人的警惕戒备。在乡村,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无间则传演成为习俗。城市到处弥漫着不信任,对于侵犯天然地敏感。擦碰一下就道歉,是礼貌,是客气,也是见外。乡村就不那么在乎小小的碰撞,随便,却透露着亲近。
城市人的距离感在公交车上表现得尤其突出。在一定的空间之内,城市人總是尽可能拉开和同伴的距离。比如一排五个座位,一个人随便坐,两个人肯定坐一和五,三个人肯定一、三、五,只有到了四个人以上,才无可奈何地挨着坐,“零距离接触”。这种对于陌生人根深蒂固的不信任,蔓延在城市人的所有行为中间,形成了迥异与乡村的人际交往原则,成为城市人生态心态的重要标志。
城里人出户,遇人都当生人看;乡下人出门,遇人都当熟人看。
城市由于富裕进步,习惯了高傲地仰起头,对遥远的乡村不肯保留一点恭敬。好似一个人富了阔了,自认为自己一切做派都优良进步,代表了“先进文化”。其实城市人之间的疏远提防,病态敏感,毋宁说是现代文明的病症。反不如古朴的乡风温润人心。
城市化带来了发达,同时也遗失了什么。到乡村去看一看吧,你会找到那些失传的亲近,失传的热心,失传的真情。当冷漠风行,热情冻结,宽厚成为奢侈,这些古典美的基因,还完好地保存在乡下。返璞归真并不难,到乡村去感染一些友善吧。
走向城市的时候,经常回望一下乡村,温习一下乡村的美好,会洗涤你的灵魂。
公交车还在飞驰,我的心却仿佛被友爱感染了。我朝老汉和善地笑了笑,算是道歉。很想让他过来共用一个扶手,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不过有机会弥补他的,我已经感到,此刻整个身体像着了温床,一点一点发热起来了。
责任编辑︱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