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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片片断断(上)

2009-10-24周同宾

海燕 2009年10期

周同宾 著名散文家。河南社旗人。现居河南南阳。出版散文集《乡间的小路》《葫芦引》《情歌?挽歌》《铃铛》《唱给文学的恋歌》《绿窗小品》《皇天后土》《古典的原野》《桥的呼唤》《豆的系念》《周同宾散文自选集》《周同宾散文》(四卷)等多种。《皇天后土》获首届鲁迅文学奖。

一九四九年

春花开了,燕子回了,我上学了。小学原是地主家的宅院,全村惟一一座青砖蓝瓦建筑。地主一家已搬进原来的磨房驴屋。

母亲用染成靛蓝的家织土布,缝一个长方形的布袋,上口用线绳束住,给我当书包。上过私塾的十爷教“国语”,第一课是“人,一个人。”第二课是“手,一双手”。算术是学打算盘,背“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教算术的老师当过财主家的账房先生,不懂阿拉伯数字,只能教珠算。

常常搞文艺宣传(那个“搞”字,是当时的新词,一说搞,就有新社会的味儿)。先是打霸王鞭。我的霸王鞭是父亲做的,找来使坏的竹筢子的把,用菜刀砍透八个孔,每个孔放进三枚四枚铜钱,穿上铁丝固定,就成了。那时候铜钱不稀罕,家家都有好多诸如“康熙通宝”“嘉庆通宝”之类的前朝货币。霸王鞭有多种打法,打霸王鞭的队伍也有多种走法。排练多日后,老师领着排成长队的娃娃妞妞,在村中的空地表演,前行,后退,绕圈,穿插,千百枚铜钱的碰击声,嚓,嚓,嚓嚓嚓,唰,唰,唰唰唰,繁密而脆亮,节奏感很强,比戏台上敲打的大锣大镲还热闹,就引来男女老少围观。老师哨子一吹,学生蹲下休息。一个戴八角帽穿灰军服的女干部给大家讲话,讲的是地主恶霸如何坏,贫农雇农如何苦。她,眼大眉弯,脸皮细白,嘴角有颗豆儿大的黑痣,更添了几分俏。乡亲们好似没全听懂她的外地口音,只笑笑地看她的漂亮脸蛋儿。一个老奶奶说:“这妞长恁好,咋当兵了?”另一个说:“不知道有婆家没有。”

后来学扭秧歌。这好学,踏着锣鼓点,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双臂同时左右甩开,走两步,退一步,腰身和屁股也随着摆动。还有一种大秧歌,则是双臂平伸,只手掌上下翩跹,就显出一种大气和潇洒。扭一阵,锣鼓声一止,就齐唱新编的词儿,现在还记得几句:

你也扭来我也扭,

咱们扭个风摆柳。

往前扭,往后扭,

为了翻身不嫌丑,

不嫌不嫌不嫌丑哇。

开始是男娃女娃排成一队扭。后来,要男娃、女娃各排一队。女孩上学的少,两队不齐,就挑了几个男娃扮女娃。扮女娃就得穿上带大襟的花布衫,脑后绑一根二尺长的大辫子。竟挑上了我,想到穿妮子的衣裳,扎红头绳的辫子在屁股后一擺一摆,太难看,小伙伴们一定会笑我,坚决不同意。那个女干部劝我:“新社会男女平等。当女的不丢人。”我心里说:“平等了我就该当妮子?”不禁委屈地哭了,眼泪扑嗒嗒掉。这时候十爷来了,他没胡子,像老太婆一样笑着,给我擦泪。他虽然识字,也要赶牛车、捋锄把,手就磨成糙糙的,把我脸上擦得痒痒的。另一只手摸着我剃成月牙形的头,说:“这娃脸皮薄,算了,换一个。”

秧歌队扭遍附近几个村庄。在一个小村的青草地上扭罢唱罢,一个老汉掂来一筐麦黄杏,十爷给每个学生分两颗,可甜,那个代替我扮小妞的男娃口水滴溜溜往下流,吃得急,连核儿也咽下肚子了。十爷自己没吃,那个女干部也没吃,她正给那十几个观众唱《妇女翻身歌》:“旧社会,好比那黑咕隆咚的枯井万丈深,妇女在最底层……”

一九五六年

考上了高中。那是南阳县第一次办高中,只招收两个班。附近几个村庄只考上我一个。《录取通知书》说,学杂费三元,加上课本费、作业本费,拢共七元。钱难弄,在那时候的农村,一块钱的分量远远超过如今一百块钱的分量。

为凑钱,父亲卖劈柴(从农业社分得的口粮很少,当然不能卖)。我家宅院前后,杂木成林,合抱粗的就有数十棵。父亲放倒树,锯成二尺长的榾柮,用钢镢劈成柴柈子,晒干,担十里外的集镇上,卖给机关的食堂,街头的饭铺。一百多斤一担柴,换不到一块钱。

又一次去卖柴,我说,想要钢笔。父亲说:“中,咱买。”在这以前,一直使蘸水笔,只买笔尖,五分钱一个,用棉线绑上一截竹棍儿,写几个字就插墨水瓶里蘸一下。蓝色的墨水是用颜料兑水泡的。那颜料三分钱一包。父亲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枝钢笔,粗粗大大的,“人民”牌,三毛钱买的。东邻小姑奶(辈分是姑奶,其实只十六七岁,头发辫子比擀面杖还长),用七彩的丝线给我结了个钢笔套,收口处外翻绿色的荷叶边儿。套上系绳儿,插进口袋可以拴布衫的扣眼儿上,不会掉。钢笔套在当时很时髦,浩然的小说《艳阳天》里,主人公萧长春就有。

记得父亲把钢笔交给我时,只说一句话:“娃,好好写字。”他是文盲,庄稼活儿样样精通,一说到上学念书就没词儿。遗憾的是,我没实现父亲的朴素愿望,一直没把字写好,到如今仍是支支叉叉,草棍儿一般。还记得,正巧七爷来借簸箕,笑道:“要在老社会,就是考上秀才啦。娃,将来你做了官儿,七爷去给你当管家。”父亲说:“好赖能端上个公家的饭碗都比种地强啊。”

一九六一年

七月中旬,南阳师专毕业,分配回南阳县。吃罢早饭,把饭票换成粮票,拿上介绍信,就去教育局报到,带一卷行李,一个脸盆,一只装书的木箱。走下古柏森森的卧龙岗,心中有几分希望,也有几分沮丧。希望的是工作后不再挨饿,沮丧的是从这个破学校毕业远不是我的理想。高考时我的志愿是名牌大学的中文系,自认为考得蛮好,而且那年“大跃进”还在持续,高校扩招,录取率接近百分之百。万万料不到,录取不论分数,只看“家庭成分”和“政治表现”。我家是中农,不是贫农、雇农。从高中二年级开始我就因“只专不红”“思想落后”被“帮助”,“帮助”就是低头站在全班同学中,接受批判、训斥。那些整我的人为表现自己“政治挂帅”“思想进步”,一个个眼射凶光,恨不得把我吃掉。接着就写“思想检查”,而后学校做“政治鉴定”。检查和鉴定都进了档案(几年前,一个偶然的机缘,我见到自己的档案袋,厚厚的,几斤重,内中所装恐怕多为从读高中到揭批“四人帮”我写的全部检查)。录取结束,地、富、反、坏、右(即所谓“五类分子”)子女统统落榜,那些整人的积极分子,功课大都一塌糊涂,却都升入一流高校。我被弄到诸葛庐畔读二年专科也算宽大处理了。但心里一直抱屈,越想越觉得窝囊……

文教局在县政府,县政府在玄妙观。殿宇俨然,神像已无,深深庭院遮满古树的浓荫。在藏经楼前一座老旧的瓦屋里,一位工作人员笑眯眯地接过介绍信,当即又开一张,让我去城南六十里外的一所乡村中学。还说,可以到小南门码头坐船前往,并交代,船票保存好,到学校报销。正要告辞,又拿出一张表,让我签字,接着数给我十七元五角钱,说,这是七月份后半月的工资。参加工作竟如此简单,还没走上讲台就领到了薪水,心中不禁一喜。走出玄妙观时,听到高树枝头鸟声喧哗,见两只白鹤联翩飞去,轻盈的翅膀扇动正午的烈阳。

怀揣那笔钱,顿生富有感。穿过县城去码头时,拐进新华书店,一下子买了五本书,其中有蘅塘退士编、陈婉俊补注的《唐诗三百首》。这本繁体字竖排的书如今还在,定价七角,纸已惨黄,银鱼儿咬啮,蛀出了历史感。

出小南门,但见樯桅如林,远远近近的水面上,舟楫漂漂,白帆飘飘。踏过岸边的石头,扶着船老大伸出的竹篙,上了一条窄长的小木船(当即想到李清照的“蚱蜢舟”)。乘客连我仅五人,还有一条小狗,三只山羊,一头半大的猪。付罢船钱,我要票,船老大从腰里摸出一沓皱巴巴的纸,挑出一张给我,上写“船费二角”,盖的是他的私人印章。用篙一撑,船离岸,拉起帆,就溜溜地滑向河中央。他反复叮嘱坐稳,别乱动。还说,如果撒尿,去船尾蹲着撒,手抓紧船帮。顺水顺风,船行似箭,浪花儿如珠子,三颗五颗地跳上人身。赏一路连绵不断的风景,心神好清爽,想,这是否预示我以后的人生要顺遂了?

看着浩浩河面,片片帆影,正酝酿一首诗,忽听船老大叫道:“小同志,到了,你下船吧。”哦,帆已落下一半,船已靠了东岸,渡口的石头掩在荒草之间。先我一步上岸的还有一位抱小狗的汉子。问他学校在哪儿,他伸出下巴朝前一指:“你看,黄土打的院墙,杨树都有几丈高,那就是。”又感叹道:“这么年轻就教中学啦。”

步入绿杨夹道的校园,见几个老师正在路边刨红薯,一大片红薯地看着好眼馋。我介绍罢自己,他们忙走近:“啊,周老师,小周老师。”说着争相帮我背行李,搬箱子。那是这辈子第一次听人叫我老师,有一种陌生感。

晚饭,每个教师可以买半斤不要粮票的红薯。想,往后能吃饱饭了。

一九六五年

岁末的一天,大风竟日,刮掉满地枯枝,还有无数个干柴做成的鸟窝——因为近河,引得各种水禽在树梢安家育雏;此时,鸟已南迁,巢却倾覆。附近的村民(当时叫社员)翻过已经豁了的校园院墙,成大群来拾柴,大人背,小孩抱。一个老婆婆说:“正愁冬天没烧的,这可好,老天爷给咱送来了。”

晚饭后,下雪了。风裹雪籽儿乱砸玻璃窗,响声碎而脆。正在住室擦煤油灯的玻璃罩(每个教师每周只准点一灯油,为了在备课、批改作业后读书、写作,就把灯焰儿拧得很小,灯罩拭净,再罩上一张中间剪了圆孔的白纸,灯光就会亮些),得到通知,全体教师开会。

会议室里,一盏点煤油的汽灯照得满屋白亮。校长、书记坐长案一端,面前放两摞小开本的红塑料封皮的书。校长说,为了学好毛泽东思想,上级分配来《毛主席语录》,是学校工会出钱买的,每个老师一本。在当时,这书只部队有,乃总政治部编选,发给全军将士的。我曾向在《空军报》供职的老同学写信索取,没能如愿。从领导手中接过书,我心里顿时异常激动,一种难以言表的激动。翻开,前面是毛泽东画像,下一页是林彪的手书题词:“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书记让大家发言。按常规,党支部成员先说,而后各教研组长说,再后教师中的积极分子、老教师、年轻教师依次越来越简略地重复前面各位说过的话。青年教师中,我最小,而且只我既非党员,也非团员。心头一热,竟最先发言了,说如何渴望得到这本书,说没有毛主席我就不可能上学,不可能当上教师……说几句眼泪就出来了,哽咽得说不下去。许是受到我的感染,一位十年前教过我历史课的老教师接着站起发言。他比我更激动,说到新中国如何强大,不再受帝国主义欺负等等,一时老泪纵横,声音颤抖,大幅度地挥动胳臂。我立即想起他当年讲到鸦片战争、《辛丑条约》时的义愤填膺,咬牙切齿,当着学生的面痛哭流涕。我俩的表现大出所有人意料,与会者都有些愕然。冷场有顷,书记说,都谈谈。别的老师都说得四平八稳,全是报纸上的现成词语。书记总结,特别强调学习毛泽东思想的目的是彻底改造自己。我当时就后悔了,不该抢先发言,更不该情绪失控,虽然是实话,虽然是真情流露。

回到住室,摸出火柴(火柴也是总务处发的,每月一盒),点亮灯就读新拿到的书,比读文学书更有十倍的虔诚,忘掉了风雪交加,忘掉了彻骨寒冷。上床睡觉时,才感觉手脚冻得冰凉。

一九六六年

进入五月,“文化大革命”狂飙突起,学校停课,学生揭发老师,老师相互揭发,“大字报”糊满墙壁,揭出的言论真真假假,“上纲”的高度令人胆寒(比如那位教历史的老教师某晚说过“天太黑”被判定为“诬蔑新社会黑暗”)。校园大乱,我心更乱,虽然关于我的“大字报”只有两张,一是吹捧“色情小说”《红楼梦》,一是向学生推荐巴金的“黑书”《家》。最犯难的是自上高中以来写的那二十多本日记没法处理。烧掉,没有机会,更怕有人发现说是“銷毁罪证”,留着,担心一旦暴露,马上大祸临头。惶恐中,捱到《人民日报》发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社论的第二天(六月二日),赫然看见一张题为《勒令周同宾交出反动日记》的“大字报”贴在正对我住室的墙上。这时我才想到,去年夏天,因为日记本发霉,拿到门外晒,被人看见过。交出后三日无事,我时时如坐针毡。第四天,一篇总题为《彻底揭露资产阶级分子周同宾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丑恶面目》的“大字报”一下子贴满四面山墙,而且标明是“材料之一”。我不敢走近看,只远远地扫过两眼,见配有漫画,画一个笑笑的我,一手拿笔,一手藏在背后握一把尖刀。最让我难堪的是学生时代写的爱情诗也公之于众,那一部分的小标题是《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我感到丢脸,无颜再见对我尊敬甚至崇拜的学生。

七月初,全县教师和学生代表集中搞运动。那时,县一级没招待所,更没宾馆,只有“县大会”。“县大会”毗邻玄妙观,院子极大。靠东是一排百余米长的草房,直通通的没界墙,院中横几座红机瓦盖的砖房。没床,都睡地上,冬天铺麦秸,夏天铺苇席。那是开全县大会的场所,与会者都自带行李。我校和另一中学的教师合住一座不大的瓦屋。运动的领导者向正中的一张席一指:“你睡这儿。”似乎意味着我已被革命群众包围。

开始一段,参加动员大会,学“十六条”(即中央关于“文革”的文件),继续深入揭发,上街游行欢呼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情况还算平和。突然一天,临近的屋里传出愤怒的口号声,严厉的斥骂声。我们住室也顿时气氛诡异。我发觉所有同事和学生代表都不和我目光交接,更不说话。我怕,像一只意识到马上要被拉去宰杀的羊。第二天早饭后,校“文革”领导人(此时,校长、书记已“靠边站”)叫我到屋外谈话,表情冷冷的,教育我要老实,正确对待群众运动等等。我进屋,全体“革命师生”忽地站起,一手拿“红宝书”,一手攥着拳头猛向上伸,高呼“打到”口号,声音似能掀翻屋顶。勒令我站上一把短凳,低头弯腰,腿发抖,心也发抖。一个学生先发言,发言稿开头引用的“最高指示”是“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他说的每一条都像是宣判,每一条都足以置我于死地。我都承认,不敢不承认。只有从我的爱情诗中摘出的那句“让我们驾一叶轻舟,漂呀漂,漂向那美丽的小岛”,被解释为“企图去台湾投奔蒋介石”,实在无法承认,禁不住掉下泪。接着就引来更愤怒的声讨:“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那些针对阶级敌人的语录,我早都会背,想不到现在统统用到我身上。

批斗会结束,全身衣服被汗水浸透。汗是冷的。

中午去伙房买饭,不敢走前边,排在最长一队的最后。待递上饭票,炊事员却朝我微微一点头,眼神里分明有同情,有抚慰,给我打的菜比别人多。我当即想起,他是我教过的学生的父亲,那年做家访,恰逢他还乡,见过一面。

晚上,睡不着觉。怕一夜失眠,明天再挨斗,招架不了,就去医务室要安眠药。扎羊角辫的女医生先是脸一阴,接着嘴一撇,拿药瓶倒出一片,也不包,放桌上让我捡起。我说想多要几片,免得今后每晚都来取。她吼道:“不中!”我转身走,她对另一女医生说:“早几天,剧团的浪八圈儿(一个旦角演员的艺名)前晌挨斗,夜里就吞三十片安眠药想自杀……”

责任编辑︱曲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