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还有多远
2009-10-24苹心雨
苹心雨
忘记了什么时候开始敢明目张胆地训斥她,她不求饶,不恼怒,只是脸色酱紫,喘着粗气,眼神惶惶地搭讪着,间或搓几下手,那手不知放哪里好。
她就是那个我训斥了不会心里不安,无须道歉,转身仍对你赔着笑脸的人。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我喊她娘。
她一口气给我生了3个姐姐3个哥哥,生我时,她已40多岁。
年过半百的大姐数落她,说,他们的尿布全是我洗的。大姐的话一点儿不假,每当这时,她就像做了亏心事一样,是啊是啊,那时你大姐的手冻得像胡萝卜。我看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泪花。
二姐也来“翻小肠”,咱娘真能狠下心来,大冬天让我去拾柴火,你看我的脸冻成什么样?我们捏着二姐坑坑洼洼的脸,打趣说,敷上层粉就看不出来了。她赔着笑,有些不自然。
三姐是受她压迫最重的,那时大姐二姐都已出嫁,地里的活几乎全是三姐的。她从不下地,只在家做饭,三姐下地回家,还要帮她烧火做饭。我已懂事,替三姐抱不平,说,让她自己烧。三姐说,哪敢?咱娘又哭又嚎揪着我头发打。我满腔怒火要烧起来,心想,敢这样对我试试?
的确没有谁敢那样对我。我上小学,回家问她要橡皮,她给我买回一大把,我一点儿也不感激她,谁会用这么多橡皮?她走亲戚捎回两个苹果,没人的时候塞给我一个,三姐哄我一口去,她瞅见了劈头就是一巴掌。三姐不当面反抗,后来我才知道,三姐拿我当枪了。三姐说,知道她为啥对你好吗?你不是她亲生的。我为此高兴地梦见自己的亲生父母,有教养,天使一样。不像她,除了虐待三姐,就是抽着烟喝着茶水支派人。
我一到考试就失眠,夏天的夜短,我辗转反侧到凌晨三点。她实在没法子,牵了我的手去拾刚蜕皮的蝉。我一宿未合眼,头疼得厉害。她急了,去小药店要来安定片,一个白天我沉睡如泥。她用不多的小麦换来香喷喷的油条,放到我嘴边,我咬一口,又睡,她才破涕为笑。她竟然不知道医生给的是什么药,只说我一宿没睡,头疼得不行,人家不给安眠药才怪。我的考试泡汤了,看在油条的分儿上,我不跟她计较。她不是我的亲娘,一切的粗鄙都跟我没关系——三姐的阴谋得逞了。
那年我9岁。其实我忘了那句老话,爹疼“满崽”,娘娇“老女”。等明白“老来娇”、“娇娇女”的含义,我已嫁作他人妇。和婆家人第一次见面时,她搓着手,一副赎罪的样子,很灭我的威风。门缝里飘来她的低声下气,闺女宠惯了,她的哥哥姐姐全让着她……那些弦外之音傻子都听得出来。她从来都不知道,我在外人眼里温顺而随和,她只看到我的跋扈,我的蛮不讲理,我的咄咄逼人。这时,咸和酸涌进眼眶,我第一次醒悟到,这个人,是我的亲娘。从一开始,我们注定要水火不容而又水乳交融。
她动了一次手术,姐姐们轮流照顾她,一齐对我抱怨,“老来娇”不来,娘叫得让人揪心,可一见你,她就像没事人一样。我的心像被什么蜇了一下。夜里,我泪流如泉,对她翻白眼的日子一幕幕划过,朦胧中耳畔响起知了的鸣笛,她牵着我的手,在院门外小树林里来来回回……
我仿佛还没长大,她就已经老了。熬不过我的软磨硬泡,她来我家小住。她局促得像个客人,为自己一不小心弄湿了地板难为情,那个马桶也让她手足无措。那部《渴望》,她至今看起来不错眼珠,我无意中说起这一点,她像被揭了短处一样解释了无数次。这时候的娘真让人心酸,我忙对她说,我说错了,你没看几遍,这么好的片子我都看好几遍了……
我给她包包子,包饺子,她惊愕又惊喜,我闺女啥时学会了这些?再到姐姐们家去的时候,她每顿饭必说起在我家吃过最好的包子饺子,搞得姐姐们很受伤,一见我就群起而攻之,你赶紧把咱娘接去。娘一迭声否认,到底泄露了她的秘密,她怕自己讨人厌,什么也做不上,净添麻烦。
夏天天热,她身上的汗味直冲鼻子。我对她说,娘,你洗洗澡。她说,我晚上洗?我说怎么能晚上洗,晚上水凉。她坚持,我终于让步。
晚上,我把洗澡间的灯打开,她一拽又关上,我要帮她搓背,她执拗着怎么都不肯。她手忙脚乱地遮挡着身体,始终不肯全脱下,她害羞得毫无来由。我在黑暗里搓着她的背,久违的温润泅过我的手,到心,然后到眼。那些奶香,混合着水雾蒸腾而起。这么羞涩娴静的女人,怎么会不是我的亲娘?
泪就在那一刻决堤而下。
我想跟她说,你身上的味道是我一辈子闻不够闻不厌的。她分明已在怪自己弄脏我的被子,我的床单,我的碗筷……娘,你怎么就忘了,你干瘪的奶头是我催眠的安慰,你臃肿的手是我热乎的暖袋,你厚厚的脊背是我的滑梯……你怎么会忘?是你老了容易健忘,还是你本就没有封存这些记忆?
那天,我们又聚在她身边。她忽然感慨地说,唉,我还能活几年?没甚活头喽。第一次学会抒情的她却招来我们的“同仇敌忾”。我第一次强忍对她的训斥,热泪汹涌着,在我的五脏六腑翻腾。
我曾立下誓愿,做娘永远的“老来娇”,可突然又失去勇气,不敢祈求永远,永远有多远?就像我不敢细数我和娘的今生,还有多远?
(西江月摘自《青岛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