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妈妈的粥
2009-10-23孙雪晴
孙雪晴
算上入学那次跟妈妈一起去北京,这是第三次坐这趟火车了。杭州到北京,傍晚六点零三分发车,第二天早上七点三十三分到,很快,特别是对于我跟我妈而言。事实上,我们已经有三四天没真正意义上讲过话了,冷战的时间长得让我没办法看到它的结尾。这样比较起来,十三个小时的车程我还是容易忍受的。
这趟火车的玻璃窗很干净,透过玻璃窗望出去,站台的灯光明晃晃的。而那些站台的柱子和站立的人群由于玻璃的失真略有歪曲,加上光线阴影的作用,在玻璃窗均匀的平面上细微地闪动着。妈妈就在他们中间,跟那些陌生的人、柱子、路灯站在一起,脸上也是若明若暗的。她朝着我挥了挥手,同样,我也朝她挥了挥手。
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我们彼此不认识,她只是被硬拉到这里来,做一次送行。幸好这种尴尬持续的时间不长,没等车开,妈妈就走了。她出来时没带包,这绝对是一个重大的失误,她几乎连手该摆在什么位置都不知道了。我一直在和一同返校的同学不停地聊天,因为我不知道该和妈妈说什么,或者该做什么样的表情,只有不停地笑,笑到嘴唇都搭在牙齿上了。这样差劲的伪装果真很费劲,我只希望火车快点开,越快越好。
整个暑假,杭州都是没完没了的热,该见的朋友又似乎在上次寒假时一次性见完了。我懒得出去,几乎成天泡在家里,爸爸妈妈也就自然而然地变成暑假和我见面最多的人。刚开始,他们都是对你好得不得了。一学期没见了,所有的思念都浓缩在刚见面的一两个星期,不用做家务,不用催你看英语,甚至对完全颠倒的作息时间也绝不横加干涉。不过,之后漫长的几个星期就比较难熬了。
当然这一切早在寒假经历过了。我本以为自己可以完完全全适应,可以熟练地避开跟爸妈的争吵。看来我依旧高估了自己。小争吵几乎不断,爸爸脾气比较好,吵过就忘了;女儿和妈妈却是天生的敌人,连吵架都微妙得要命,看上去很小的事,里面也会有它自己的一套规则,一旦越界,后果就很难收拾。
似乎是等了一个世纪,我跟妈妈最大的一次争吵在暑假晃晃悠悠的尾巴上爆发了。那几天爸爸出差去了,这就完全成了属于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妈妈从要我早点休息开始说起,一路喋喋不休地说到考研的问题,那是八百年以后的事了。因为爸爸不在家,连一个劝架的人都没有,所以那天我们吵得非常厉害。我平时很少见妈妈跟别人吵架,她一动怒就会脸红。妈妈皮肤不白,所以每回吵架她脸上就会有一种奇怪的温和的红晕,那要比害羞的颜色深一点,而且会一直红到脖子根。
其实,有些话我一说出口,就知道过分了。但是吵架是门错位的艺术。永远是你说得对的时候她跟你吼;而她对的时候,你又没道理地乱叫。最后我们都以不理对方作为停止争吵的标志。妈妈吵架时通用的技巧是,结束前她会象征性地让一下步,如果那时我认错了,那么一切相安无事。但我选择了不回应,冷战如期而至。
两个人在家互相不答理,这滋味是不好受的。比较简单实际的办法就是煲些什么东西给妈妈吃,就煲个粥吧。这就是我第二天煲粥的全部原因。
我从超市买了胡萝卜、茄子、生菜、皮蛋和肉末,忙了整整一个下午,算是煲了锅所谓的皮蛋瘦肉粥。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端锅上桌,然后意思一下,道个歉就行了。一直到晚饭前我确实都是这么想的。
妈妈下班回来依旧没有笑容,她没跟我多说一句话。妈妈炒好了菜,我们像平时一样坐下来一起吃饭。这是我们吵架后第一次一起吃饭。没有给对方夹菜,也没有说话,我甚至怀疑我们会这样一直安静地坐到一切结束。我们几乎跟鱼一样不发出任何声音。就这样吃完饭,洗完碗,然后睡觉,然后明天重复今天,然后我回北京,然后一切结束。我觉得自己很傻,莫名其妙地煲了一锅粥,她根本不买账,照样吃她的饭,从不抬头看我一眼。我第一次意识到家里的餐桌这么长,长得离谱,我和妈妈就坐在它的两头,像海豚的两只眼睛,谁也看不到对方。
妈妈起身去厨房盛饭,我才猛然想起那锅粥。绝对不能让她知道还有那锅东西的存在,否则她一定会明白那是道歉的证据,会洋洋自得,而事实上我那时已经完全没那个心情了。
“砂锅里你弄了什么东西,要干什么用的?”妈妈的口气很硬,里面还包含着我不能忍受的优越感——她什么都知道了。
“没什么,中午吃剩的,我自己吃。”我还是嘴硬,但很明显,最后一句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妈妈端着碗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看着我说:“要热一下的。”然后又转过身,之后我就看不到她了,厨房的门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听见开煤气的声音,一下,两下,煤气灶很久都没点着。
“不用你,我来。”我几乎是跳起来的,感觉妈妈是在向我示威,好像没有她我就不行一样。
我跳起来冲进厨房,那样子果真是气势汹汹的,可能是妈妈听见了我的话,她正端着碗准备出来。我们就这么一撞,一个要出来,一个要进去。妈妈手里的碗一斜,眼看就要掉到地上了。我忙往旁边闪躲,妈妈忙用另一只手挡着,碗没掉下去,软软的米饭被妈妈挡在了怀里。
妈妈挡住了碗没让它往我这边倒,这是她的第一反应;而我,本能地躲开了。我抬起头,妈妈还是没说一句话,她在把粘在身上的米饭一粒粒拿掉。我闻到了一股很好闻的味道,是米饭夹带着妈妈身上的味道,软软香香的。
我突然发觉自己可以很容易地越过她的头顶看到后面厨房的一切。我和妈妈一样高了,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我突然站在妈妈的高度去看周围的一切,似乎自己是突然间长高的。那一瞬间,我别的什么都没想,只想马上道歉,为我的毫无道理的发火,为我的顶撞,为我的所有的不对。
但事实上我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挪动一步,而妈妈也就一直低着头捡饭粒。时间像是完全凝固了。安静开始升腾,一直向上升腾,然后变得让人难以忍受。此时只要谁说一句话就足以使死掉一般的安静爆炸。但是没有,谁也没有。我觉得自己像要消失在安静的阴影当中,一直变小,一直变小,最后变得什么也没有。
妈妈是什么时候走出厨房的我都不知道。我一直待在厨房里,等粥端出去的时候,桌上已经摆好了两只空碗……没有谁解释,妈妈就是妈妈,她明白女儿所有的小心思。
夜深了,火车晃啊晃的,周围的人都睡了。坐直身子,一直扭头看窗外的姿势的确让我吃不消。晚上开动的火车会很安静,过道上各类鞋子与地面亲吻的摩擦声带出了纷杂潮湿的旅途意味。口袋里有震动,是妈妈的短信:注意行李,你有两个包,一个箱子,下车时要好好检查,别落下。车票要放在容易取的口袋里,出站时用。粥很好喝,以后可不用放茄子。旅途劳累,好好休息。妈妈发短信不会加标点,所以是全部连在一起的,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看明白。
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我和妈妈是在客厅里吵架的,最后她先回了自己的卧室。过了很长时间我还能听见她的脚步声,她的卧室与饭厅只隔着一堵墙。她一直没睡。她的脚踩在没有地毯的地板上发出踢踏踢踏的响声。那声音一直拉长,一直拉长,然后像变魔术一样从家里的地板绕到现在的火车上,最后在我胸口的地方停了下来,溢出由细线勒裹的密不透风的隐隐疼痛。我很轻地叫了一声,真的很轻,但我自己听得很清楚。我没有后悔那天没有及时向妈妈道歉,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妈妈。
她不需要道歉,因为所有的一切她都明白。
因为我是她的女儿。
(李波摘自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08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获奖作品集》一书,张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