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听过那首《栀子花开》
2009-10-23韩昌盛
韩昌盛
星期一,她没来,第一排留下很显眼的空位。问同村的孩子,都说不知道。打电话到家里,是无尽的忙音。我的心一下被扯得很远,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因为,她是一个从不迟到的学生。
中午,我决定去她家看看。这是一个惹人喜欢的孩子,高挑而漂亮,脸上永远带着腼腆的笑。在新年联欢会上,她还唱了一首《栀子花开》,同学们都说好听。
家里没人。邻居说她已走了两天,大概是去看病了。
同学们正在紧张地复习。临近年关,外出打工的父母即将回来,谁不想多考两分抚慰一下疲惫的父母。我忙活着,出卷、批阅、分析,不敢有一丝马虎。
至于她,我们暂时忘记了。不久,便有不好的消息传来。校长告诉我:“李娜在蚌埠治病,打电话让我向你请假。”“什么病?”校长摇着头说:“不知道,她父亲急急的,说完就挂了。”接着,就有和她同村的老师说:“确诊了,是白血病。”白血病!我瞪着他,企图看出一些谎言的痕迹。20天前她还清纯地唱着《栀子花开》,4天前她还履行着团支书的职责,腼腆地走上讲台安排工作,刚才我还读过她写的一篇作文……然而那老师摇摇头:“我也不希望是真的。”
我更不希望这是真的。短暂的几年教学生活,我习惯了看着一个个流着鼻涕的儿童变成含羞的少女、阳光的男孩,习惯了与这些纯真、快乐的孩子相处的感觉。我没有经历过这样一种绝望,好像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摧残过的断枝残花的绝望。
于是,我回到家,查资料,翻开所有的书查。也许,可以找到一些精神慰藉,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星期三,平静,没有好消息,但也没有坏消息。我开始乐观了,也许是讹传,或者是误诊。校长说:“明天去医院看看吧。”记起班里焦急的孩子,我想带两个一起去。校长考虑了一会儿,说:“算了吧,路远,学生们正在复习。”我想想也是。于是我找出联欢会的录音带播放,里面有她的歌声。同学们听了,抵消了一些思念。
那歌声像花香,轻轻地弥散。
愿望与客观现实是两个独立的概念。星期四,一切都回归残酷的真实。在离家十几公里的一个医院,李娜已经失明,已经昏迷,并下了病危通知。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总让人认为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玩笑。
我和一个同事匆匆坐上车,车里竟有许多熟识的面孔。我们相互点头示意,我们有同一个目的:去探望女孩,去寻找希望、奇迹。
病房外面站着李娜的父亲,那个瘦瘦的公务员。人群中,突然有人抱住我,痛哭起来,机械地、语无伦次地絮叨,我无法劝说。直到有人把他拉开,我干涩地说“我想看看孩子”,这才走进病房。那个叫李娜的孩子,安静地躺在床上。几根白色的管子,蓝色的氧气瓶,还有她的鼻孔,她的身体,此时它们是一个整体。床边围满了人,坐着,站着,蹲着,都在抹眼泪。一个妇女一边哭一边诉说着什么。终于,一个长辈训斥道:“不要哭,她能听到。”然后开始向外赶人。但走廊里也站满了人,乡邻、亲戚、熟识的人都赶来看望临终的李娜。
我的到来让她母亲又找到了新话题,她拍拍孩子的脸、摸着孩子发青的胳膊,告诉李娜:“班主任来了,你不是要考试吗?班主任告诉你不用考了,课,他会帮你补。”我蹲下去,看着李娜那苍白的脸、长长的睫毛,准备好的话,譬如深情的呼唤、旁若无人的鼓励都搁浅在嘴中。她睡熟了,静谧、安详。突然,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脚猛地动了一下。那个长辈告诉我:“她看不到,还能听到。你来了,她高兴。”她的眼角渗出了一滴泪水,向下、向下……她酸楚地哽咽,无法控制。医生迅速地跑来。我后悔我的到来让她激动,但我奢望她的激动能带来奇迹。我只好默默地祈祷,默默地看着人来人往。几分钟后,一切归于平静。我该走了,让后面的人表达心意。
走出病房,我忍不住又回去看了一眼。她还是平静地睡着,床头堆满了亲戚送来的新衣服。
回到班里,同学们在不安地看着书。终于,有人递上一张纸条:老师,我们想李娜。教室里,泣声一片。我很平静地说:“明天考完试,我带你们一起去。”然后,赶紧走出门。这种平静,我差一点做不到。不知是谁,又放起了音乐,是《栀子花开》,“淡淡的清香,纯纯的爱……”满校园都是歌声。两个低年级的女生,跟着哼唱,从我面前幸福地跑过。
那天的考试异常顺利。考完试,同学们自发地排好队。“老师,我们走吧。”走吧,我们同行。踩着暖暖的阳光,满怀希望抑或悲痛,我们向医院走去。
进了屋,她已经被放在了正屋的中间。这是风俗,让快要离去的人占据一个好位置。依然是那氧气瓶的蓝,输气管的白,孩子身上的青,不和谐地构成了真实的一幕。她的母亲,还在给她喂着一种不知名的中药,在擦拭溢出的药水,在向她介绍我们的到来。当她同桌的名字被提起时,她突然又动了,呼吸急促起来。难道她又回忆起与同学们在一起的欢乐场景吗?那么,这种温暖能带来冲破无穷黑暗的力量吗?家人慌忙起身,打电话找医生。我示意同学们出去。最后时刻,我不想让孩子们面对一个生命的逝去。
我和她父亲又拥抱了一次。他笑着说谢谢,笑容很凄然。
回来时,大家整齐地排着队,缺少李娜的队伍显得冷冷清清。他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度过这个下午。那个下午,她也选择了离开。仅仅5天,就离开了绽放鲜花与梦想的少年时代,还有无尽的病痛折磨。平静地离去,也许是一种解脱。我翻开日历:农历腊月十九。快过年了。
这个春节,我重复着一件事:反复播放同一首歌《栀子花开》,“这个季节我们将离开,难舍得你,害羞的女孩。就像一阵清香,萦绕在我的心怀……”听着,就想起她那腼腆的笑,笑容如花;想起她那甜美的歌,歌声似花;还有她那短暂而纯洁的生命,也像花,就像栀子花,清清白白地开,不带一丝纤尘地去,悄然绽放在回忆的每一个瞬间。
新年的鞭炮声响完就开学了,我想带学生们去坟前看看。教室里正飘荡着那熟悉的歌声,“栀子花开,如此可爱,挥挥手告别欢乐、无奈……”是的,人生应该由欢乐、啜泣、无奈组成,任何一种色调的比例不和谐都会失去真实。于是,我惆怅。栀子花一般的年龄,淡淡的哀愁,纯纯的爱,才是真实。这种真实,包括不加修饰的记忆,属于他们,属于流逝的时间。而我,当然不能让他们过多地在回忆中生活。
于是,我只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父亲,买一盒磁带听一首歌,叫《栀子花开》,李娜唱过的,很好听。然后,我平静地上课,为栀子花一样美丽的孩子们。
(田伟秋摘自《时代青年》2009年第2期,张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