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为什么不敢消费
2009-10-23汪伟
汪伟
至少在2008年第三季度之前,还有人预言,中国能在此次全球金融危机中“独善其身”。因为金融业的开放程度有限,中国的金融机构的确幸运地逃过一劫,没有像欧美银行那样,面临破产清算的窘迫局面。但随着金融危机在全球范围内的蔓延,美国和欧洲实体经济的衰退成为定局,人们逐渐认识到,中国经济并不能“独善其身”,更遑论“一枝独秀”了。
2009年将是困难的一年。对那些过分依赖出口拉动经济的国家和地区来说尤其如此。这些经济体都不同程度地依赖于美国国民的消费。数字可以证明这一点:美国的GDP占到全球GDP的1/4,而其中的72%又是国内消费创造的。但美国是这次危机风暴的中心,因此美国的国内消费将从72%的高位走低。据预测,到2008年底,美国国内消费占GDP的比例将回落至70%以下,今后则将一直下降到65%甚至更低。这对过分依赖美国市场的商品出口国来说是个坏消息,也足以让任何“独善其身”和“一枝独秀”的乐观打算落空。
对中国来说,要保持经济增长,提振国内的消费是当务之急。这也是刚刚结束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的主题。但这很不容易。因为要让普通中国人放心地把钱从银行里取出来消费,势必要改变中国社会目前的利益格局——首先是分配格局。这尽管必要,却显然不是所有人都乐见的局面。提振内需的计划因此将受到许多障碍的考验。
2007年,中国国民消费只占GDP的36%。通常认为,消费不振的原因有两个,其一是消费意愿不足,其二是消费能力不足。而消费意愿往往又受限于消费能力。那么,中国人不敢消费,是因为没有消费能力吗?
从常年居高不下的储蓄率来看,中国人其实可以为消费做出更多的贡献。但人之所以异于禽兽,用罗素的话说,是因为他有理性,为了未来的福利,可以牺牲眼前的享受。中国人之所以要在负利率的当下坚持存钱,是由其他原因决定的。换句话说,他们牺牲了眼前的享受,并不完全是没有消费能力,而是出于无奈。
第一个原因是经常被提到的,大多数中国人被排除在社会保障制度之外,或者社保水平很低。农村居民和没有退休金的城市居民,必须自己筹划养老。他们所能够依靠的,一是子女,二是储蓄。公务员和事业编制人员能够享受较高水平的退休金,对企业退休职工来说,如果仅靠退休金生活,生活质量就会比工作时大幅下降。为养老而储蓄,是中国人继“养儿防老”之后的第二个最深入人心的养老方案。
中国一直没有建立一个全国统一的、有利于人员流动的社会保障制度。比如,一个湖南的农民工在深圳打工期间,要缴纳30%的收入作为社会保险。但等他老了,深圳方面不会付退休金给他,因为他在深圳只工作了几年就回老家去了,没有达到连续缴费的最低年限。他也不能把自己的保险账号带到湖南去继续缴费,因为湖南和广东是两套社保体系,互相不能对接。所以他离开深圳的时候,只好把打工所得的20%(统筹部分)白送给深圳市政府。这种制度性的弊病妨碍了社保制度实现其预定的目标。
除了“存钱防老”,中国人还必须“存钱防病”。国家和农民共同出资建立的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制度,只是在大病时提供一部分(不超过50%)住院和治疗费用。在农民急需的门诊保障方面,“新农合”无所作为;而且这一制度建立的时间很短,只有5年的历史,所以资金总量很小,需要中央政府持续注资,才能维持下去。城镇居民的医疗保障水平比农民高,但相对于中国的医疗费用而言,很难让人有安全感。由于政府投资不足,医院和医生都倾向于给病人最昂贵而不是最合适的治疗方案,这尤其加重了疾病带来的经济压力。有统计表明,不少中国人不到身体实在扛不住了是不会去医院的,因为他们担心付不起医药费。很多人因此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
昂贵的教育收费当然也是中国的储蓄率居高不下的原因之一。总的来说,我们可以得出结论:由于政府在公共事业上投入不足,一个理性的国民就必须克制眼前的消费,而把大部分收入存进银行,以备未来生活所需。
这是中国人不敢消费的直接原因。
低消费率和高储蓄率往往同时存在。银行里的钱也不是从此锁进保险柜。银行要获得利润,还是要通过贷款的方式,把钱投进生产领域。所以高储蓄率往往伴随着高投资率。
很多国家都经历过低消费率、高储蓄率和高投资率并存的时期。19世纪的美国和二战后的日本是这样,1978年之后的中国也不例外。家庭财富的增长带动了投资和经济起飞,经济发展又使得家庭财富继续增加。一定时期之内,社会似乎进入了经济增长的良性循环。这种增长的模式可以称之为投资驱动型经济。
但投资和生产的规模不可能无限度地扩张。经济活动的最终目的是消费。在国际贸易不发达的时代,一国之内的生产和消费必须保持平衡状态。如果生产扩张得太快,以致和消费水平严重失衡,出现过剩,反过来将使企业破产,社会生产力下降,从而使得生产重新与消费平衡。这个过程就是“经济危机”。
中国经济是典型的高储蓄率、高投资率和低消费率并存的“投资驱动型经济”。这种经济模式持续了30年之久,却没有因为生产和消费不平衡而导致经济危机。这不是经济学原理失灵,而是因为今天的生产和消费是在全球范围内进行。尽管东南亚大多数国家和地区都是“投资驱动型经济”,但由于GDP总量占世界1/4的美国是典型的“消费驱动型经济”,这些国家的生产和消费得以在全世界范围内保持平衡。
所以,全球的产销平衡取决于美式生活方式和美元的强势地位。美国的经济总量、政治制度、军事力量、科技水平甚至地理位置,都给美国国民带来了乐观、稳定的预期,让他们敢于“花明天的钱,办今天的事”。从理论上来说,超前消费和贷款消费会引起通货膨胀,所以不可能持久。但由于美元是世界贸易的主要结算货币,美国政府掌握了美元的发行权,就可以通过输出通胀来推迟经济危机的爆发时间。但现在,还债的时候到了。
美国将进入一个消费率下降而储蓄率上升的阶段。与此相反,像中国这样的商品出口国,必须在国内找到市场,以弥补因为美国经济衰退而失去的那部分订单。降低我国国内储蓄率、提高消费率是唯一的选择。
不幸的是,任何事情都是两面的。由于高投资率有赖于高储蓄率,而高储蓄率又有赖于低消费率,所以从长期来看,高投资率必然会抑制消费。
显然,中国的相关政策一直有助长“投资抑制消费”的倾向。这些年国家的财政收入和财政外收入增长很快,近3年来更是连续以30%左右的速度激增,但是养老、教育和医疗制度迟迟不见起色,钱花到哪里去了呢?
答案是,大多数钱被投资到了基础设施、国有企业和形形色色的效益不明的项目中去了。
这无疑是严重的角色错位。而且,作为一个典型的投资驱动——尤其是政府投资驱动的经济体,中国很难产生强劲的内需。这是当下中国消费率如此之低的主要原因。
房地产业的“抽水机效应”
中国的消费率总的来说很低,但并不意味着中国没有超前消费和贷款消费。
有趣的是,一些传统的美国人并不赞成超前消费。对他们来说,这种生活方式是一种枷锁,人们的生活将被来得太容易的贷款搞得焦头烂额。他们的预言在中国同样有效。不少中国人因为贷款消费而失去了支配家庭收入的自由。他们被形象地称做“房奴”。
房地产市场堪称过去10年里中国规模最大的消费市场。事实上,正是因为这一部分内需的释放,使得中国经济度过了亚洲金融危机之后的艰难岁月。但是,中国房地产市场是一个有缺陷的市场。中国启动内需的道路将因此变得更加漫长。
其实逻辑很简单:消费者付给开发商的购房款中,很大一部分以土地出让金和税收的形式,变成了地方政府的收入,它们将以政府投资的形式重新进入市场。房地产业像一部抽水机,把居民的储蓄变成了政府的投资。政府投资本身是一种抑制消费的力量,过高的房价又使得城市中产阶层负债累累。他们本来是消费意愿最强的人群,也有一定的消费能力,如今因为沦为“房奴”而不得不克制自我消费。
有人也许会辩解说,房地产业不仅拉动了一条从建材到销售的长长的产业链,而且作为城市化的一部分,还给中国的经济带来了规模效应。事实的确如此。但正如经济学家谢国忠一再主张的那样,中国可以通过兴建廉租房的方式来发展城市化。这样一来,房地产业将继续作为中国经济的支柱之一而存在,又不会抑制其他的商品消费,唯一损失的只是地方政府的一些收入。毕竟,对目前的中国经济来说,最迫切需要的是一个能够代替美国订单的国内市场。
中国的房产市场眼下的困境,是2008年上半年的宏观调控和国际游资撤出所造成的。在过去10年里,房地产业对中国GDP增长的贡献达到10%之多。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将提振房地产作为2009年最重头的经济政策,这个政策的初衷是可以理解的。问题是,在提振房产市场的同时,如何避免这个行业与地方政府合谋对整个中国经济造成伤害。
如果按照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的部署,政府花一大笔钱来建廉租房,完善社会保障制度并且实行广泛的减税和鼓励创业的计划,提供更有效率的公共服务,中国将释放出一部分购买力。但即便如此,也难以从根本上解决中国内需不振的状况。
改革开放30年来,中国经济的总量已经翻了好几番,人均GDP达到1000美元,生产率也有了长足提高,但这些鲜亮的数据却无助于改善内需,不能不让人想到,问题并不是出在财富的产出环节,而是出在财富的分配环节上。
数据揭示了中国经济增长与内需不振并存的悖论。中国劳动者报酬占GDP的比重已由2000年的51.4%下降到2007年的39.7%,7年内下降了11.7个百分点。在两个用来衡量贫富差距的指标上,中国的表现惊人。据亚洲开发银行的数据,中国收入最高的20%人口的平均收入是收入最低的20%人口的平均收入的11.37倍,而基尼系数达到了0.4725。
财富分配的两极分化对扩大消费是非常不利的。一个“倒金字塔形”的社会中,少数人掌握了大多数财富,富豪们能够带动消费,但随着边际效应递减,他们对消费的贡献会下降,并且一定低于“橄榄形”社会里中产阶级对消费的贡献。况且,一个收入差距过大的社会,不稳定的因素也会增加,有钱人会选择把自己的财产转移到安全的国家。这或许能够刺激美国的消费,但对本国来说,只是黯淡的预期压制消费的又一个证明。
如果中国不能避免收入差距持续拉大,并且实行更加公平的分配,提振内需就将仅仅停留在愿望的阶段。
考虑到中国存在严重的就业问题,缩小城乡收入差距的首要任务,是要将农民从农业转移到工业部门。由于海外订单减少导致了企业破产或者减产,制造业的工作机会在减少,这对增加农民收入很不利。这让分配问题变得更加迫切。
中国政府和整个经济运行情况的透明度,都有待进一步改善。许多有利可图的行业目前处于行政垄断状态,行政权力通过设置审批门槛,控制着社会的经济活动。政府收取税费的冲动一直得不到节制。这些是中国收入差距拉大的主要原因。和一个区域很小的国家或地区不同,在中国这么大的国家,发行消费券只能帮助最贫穷的人群改善生活,却不可能指望能够刺激全社会的消费。后者需要的是更深刻的变化。
(水云间摘自《新民周刊》2008年12月22日,黎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