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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新文学的启蒙指归与当代底层写作

2009-10-20赵学勇王元忠

关键词:新文学五四

赵学勇 王元忠

摘要:“五四”新文学的启蒙诉求有两种基本的价值向度:一是知识分子的自我精神救赎,一是知识分子对于民众的救赎,在具体的文学实践过程中,底层民众的生存境遇和精神状况始终成为最基本的也是首要的书写对象,它构成了“五四”新文化(新文学)与传统文化(文学)的本质区别,也显示着文化(文学)的现代性与非现代性的“质”的内涵。“五四”新文学启扬的这种精神文化指向,成为中国现代文学最重要的传统,它不断延伸、发展、深化。对于整体的20世纪中国文学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特别是新世纪以来的“底层”写作,是对“五四”新文学启蒙指向的当下回应或循环,它构成了两个不同世纪交合点上中国文学最为显眼也最富有意味的文学现象,但同时,也显在地呈示出不同时代、不同文化背景下作家创作的精神落差与审美追求。

关键词:“五四”新文学;文学启蒙;底层写作

中图分类号:I206.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4283(2009)05-0055-08

1990年代中期的“人文精神大讨论”渐趋平静之后,随着大众文化的迅疾蔓延和流行,以及文化资源开发中的新一轮传统复归取向,以“五四”新文学为代表的中国现代文学传统——包括其鲜明的启蒙理念逐渐为人所质疑,所诟言。在当代文学中,暴力、身体以及赤裸裸的性的意识和无意识的低俗描写,名目繁多的文体实验、形式探索、语言技巧、唯美的、纯粹的等等高蹈表现,竞相角逐,不亦乐乎;而文学中的启蒙思想追求,遂因其功利、严肃和高度精神化的属性,不仅为时尚所不容,而且也为许多作家所唾弃。于是,启蒙的话题便渐渐淡出了中国文学的视野。

文学成为一种生意,写作成为一种制作,或者说文学成为了一种完全个人的存在,写作仅仅成为一种自我世界的体征。在一段时间中,中国文学似乎无关中国人现实的存在,成了一种不关痛痒的话语表达。这种情况到了新世纪发生了异样的变化,其最为惹眼的就是“底层写作”的出现。

在对当下中国底层写作的解读和判断中,我们既可以感知到作家们对于现实特别是社会弱势群体生存的主动关注和承担,也可以体昧到某种似曾相识的新文学传统——如启蒙吁求、现实关怀、左翼精神等内容的复苏,纵向观照,前后疏通,在20世纪初和21世纪初中国文学将近百年的变化发展历史之中,也同样是在跨越世纪的交合点上,我们却能够发现中国文学在不同时段的不同表现中所内含的一种奇妙的呼应或循环。

这种呼应或循环,不是简单的复制甚或模仿,它既是文学自身运动的一种结果,同时也可以看作是新世纪以来一些作家对于新文学传统之于当下现实开掘的一种遇合,其凸显了“五四”新文学传统对于当下中国作家写作所可能发生的意义。缘此,以“五四”新文学极为重要的动机构成亦即“启蒙指归”为话题,切入这种呼应或循环,比较两种时空背景下的作家在对待底层民众生存境遇的文学表达上的异同,进而寻觅“五四”新文学传统对于中国作家当下写作所具有的可以不断再生的资源意义,自当具有现实和学术的双重价值。

一、“五四”新文学的启蒙诉求与底层关注

“五四”新文学的诞生,有中国文学运行发展的自身原因,但更与中华民族在近现代所遭遇的生存危境密切相关。长达半个世纪的中西冲突,失败,失败,再失败,国门被强行打开,这种生存境遇,造就了转型时期近现代知识分子根本性的生存焦虑。民族生存的危机感,救亡意识和持续不断地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心理诉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主题。这种“诉求”的表达显现出了鲜明的阶段性特征,由军事而至实业,由实业而至政体,再由政体而至国民的精神,从近现代一路走来。其变化是外力强制作用的结果,但也是知识分子主体认知不断深化的体现。唐才常在《尊新》里提出,不仅要“新其政”、“新其法”,还要“新其民”、“新其学”,开民智“必自尊新始”。然而,在国家和民族危亡难以得到改观的情况下,民如何新呢?梁启超的回答是“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鲁迅有大体相似的认识,“人立而后凡事举”,所以重要的是“国民精神的改变”,而“国民精神的引导,我那时以为最有用的就是文艺了”。“五四”新文学启蒙理念的萌生,即立足于其时知识分子如此这般的精神背景。

新文学的启蒙诉求由此有了两种基本的价值向度:一方面它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一种自我精神救赎,通过启蒙确立自己的文化精英身份,体现自己的社会职责和承担,在自我反省与批判之中实现精神的超越,从而冲淡或者缓解外部现实所带来的生存焦虑,现代知识分子由此而寻求到了一种自我精神拯救的可能途径;一方面它也是现代知识分子群体对民众精神的救赎。“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鲁迅的话,代表了当时许多人的意见。

在具体实施这种启蒙救赎时,“五四”一代作家大都自觉地选择了将底层国民的生活作为首当其冲的书写对象。之所以如此,主要理由在于:对于底层国民的人文关怀和文学表达,首先是从根底上疏通了中国知识分子以“天下情怀”和道义承担为代表的精神传统,所以在充分的社会价值的体现和道德荣誉感的建立过程中,最有利于在现代知识分子的自我救赎和对民众的救赎两种不同的行为之间确立可以相互转换的中介机制,从而通过“他救”实现“自救”,迅速而有效地缓解他们内在的生存焦虑;其次,底层国民的生存状况,在漫长的中国古典文学的书写中,一直是被士阶层有意忽略或淡化的区域,正是在这种忽略或淡化之中,新一代知识分子看到了更新中国文学的可能和突破点。写民众并且为民众,中国新文学的新的基质或者现代性内涵,其实就是因为对底层民众的思虑而派生的;再次,“五四”前后夹杂着各种思潮涌人的无政府主义中的民粹主义倾向,也使得知识分子精英群体带着负罪感主动走向民间,与底层相融合。

对源自于启蒙诉求的底层民众生活或生存的关注和书写,充分地表现在“五四”新文学参与者们的理论表述及创作实践。

梁启超的“新民”思想是“五四”新文学底层关注的最近本土理论阐发,而后随着外来的人道主义思想的介入和不断扩散,先是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所提出的“写实的文学”、“国语的文学”和“平民的文学”,其中即含有着眼于底层国民的文学革命意愿。之后,胡适在一系列文章中力主新文学要写“今日的贫民社会,如工厂之男女工人,人力车夫,内地农家,各种小摊贩及小店铺,一切痛苦的情形”。鲁迅则明确提出了通过对“下流社会”“貌似无事的悲剧”的表现来揭示国民沉默灵魂的写作主张,周作人更是在1919年初直言建设“平民文学”,强调“记载世间普通男女的悲欢成败”,以达到“研究平民生活”,“将平民的生活提高”的目的。

在理论引导下,“五四”时期的作家们对底层民众生活的书写竟蔚然成风,——我们不仅可以列举文学研究会着意显示人生“血与泪”的“问题小说”,鲁迅展示“下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的系列创制,以

及乡土作家在偏远地域的乡风乡情描绘中对于底层民众困苦生活和愚昧人生的写作,而且也可以以当时曾风行一时的“人力车夫”题材写作为标本,分析一个时代人们的兴趣所在。

对于底层民众的生存和精神状态的极其关注,在“五四”之后更是不断延伸、发展,以各种文学样式并且在最大范围内得到了最有力的表现,为新文学积累了丰厚的历史内容。从文学研究会的“血与泪”主张到革命文学的“血泪控诉”,到中国诗歌会对于“被压迫者的立场”的强调,到左翼文学的阶级代言,直到毛泽东的“为工农兵服务”;从写“下流社会的不幸”的鲁迅到揭示“风俗的野蛮”的乡土作家群,到执意于“乡下人”的沈从文,刻画老北京底层市民的老舍,写农民的赵树理和写边民的艾芜和流民的沙汀,直至解放区的《暴风骤雨》、《白毛女》、《漳河水》等等,读者可以清楚地看到新文学的发展变迁始终贯穿了对于底层民众生活进行抒写的持续热情。

二、“五四”作家底层意识的精神内涵

因新文学异常鲜明的启蒙指归——更具体地说,就是对于广大民众的精神教育目的追求,所以无论是理论上的提倡还是写作实践,“五四”一代作家底层意识的表现,也便附着了作者主体诸多的精神内涵:

一是悲悯情怀。悲悯情怀源自于作家对于被启蒙的对象——底层民众生存处境的深刻了解和省察。自然的灾害,风俗的浸染,习惯的规范,等级社会层层的压制,统治阶级严酷的专制和巧妙的心治,加之因为受教育权的被剥夺所造成的不能言说的沉默,在环视了自己的对象所置身的生存境况特别是文化境况之后,已然觉醒了的启蒙者对于已然酣睡的底层国民也便充满了一种悲悯情怀。“哀其不幸”,鲁迅所言的“哀”即这种悲悯情怀的具体体现。愚弱的单四嫂子,木然的闰土,无聊的阿Q,潦倒的孔乙己,在对人物种种行为心理的细节刻画中,鲁迅对于他笔下那些可怜可悲的人物给予了真切的同情和怜悯。祥林嫂讲述失去孩子的痛苦而别人却把这种讲述当成是有趣的谈资,“祝福”之前她不幸死去,鲁四老爷却因为她死的不是时候而大骂她是一个“谬种”。活着没有了意义,死去仍然要面对巨大的恐惧,在对人物于生死之间无处立足的尴尬处境的思索之中,鲁迅体现出了一种近乎佛家主张的悲悯心怀。

二是人道主义立场。鲁迅的悲悯情怀不仅因为他心性的善良,而且更因为他所“心持”的人道主义立场。关于这种人道主义,周作人曾解释说:“我所说的人道主义,并非世间所谓‘悲天悯人或‘博施济众的慈善主义,乃是一种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即从个人做起,“使自己有人的资格,占得人的位置”,进而“讲人道,爱人类”。依据周作人的解释,人道主义就是先将自己当作人,然后将心比心,再由己及人,像爱自己一样爱及他人乃至整个人类。“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正是通过对自己的深刻认知,鲁迅获得了一种触及别人灵魂的路径,从而真正从精神的深处理解并体谅人物种种看似反常、乖谬、荒唐的举动,从中剔抉出人性的正面或者可理解的内涵——亦即被生活撕毁的价值意义。譬如《阿Q正传》中阿Q向吴妈求婚的事件叙述。被小尼姑骂了一句“断子绝孙”后,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天阿Q便直接在别人家赤裸裸地向吴妈求婚说:“吴妈。我想和你困觉。”阿Q的表达看似无理、荒谬,但是将这种无理、荒谬置之于中国民间信持的祖先祭祀风俗,特别是和自己长久的无性婚姻生活连接起来之后,鲁迅引导读者从中体会出了阿Q作为一个“真人”的欲求的合理性。我们可以否决阿Q的表达方式,但他的动机欲求却不都是错或不应该的。

三是忧患意识。因为对于底层民众精神的深刻体察,在对他们施予种种的体谅和同情之时,“五四”一代作家也因此萌生了深广的忧患意识。文学研究会许多作家的创作揭示了底层社会生存的种种问题,周作人提到了中国社会“人的问题”的从未解决这一严峻的事实,鲁迅更是在“吃人”的历史和荒诞的现实的分析之中,洞察了底层民众种种的精神痼疾。“人立而后人国立”,启蒙的指归就是希冀通过对“人”的教育和警醒,建立一个强大的现代民族国家,但是现实中的民众却是这样的愚昧、麻木、无聊和不求上进,希望和现实的巨大反差,使“五四”一代作家在执著地表现其启蒙理念的时候,不能不产生深深的忧患意识。革命者夏瑜为了拯救民众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但是当他在牢狱鼓动狱卒,说出“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时候,大家——他所想拯救的那些人,却都以为他是“疯了”。这就是夏瑜们所要启蒙的对象!虽然因为想着“遵命”,夏瑜死后坟头上有了没有预兆的白花,但是深入骨髓的担忧甚至绝望,最终却还是让鲁迅在小说《药》中安排了一个安特莱夫式的阴冷的结尾。

四是俯视的批判中的人性吁求。忧患产生于不满,不满的前提则是启蒙者和被启蒙者之间的差距。启蒙者感觉自己是少数已经觉醒了的人,而被启蒙者——即大多数的民众则依旧是在“铁屋”中沉沉酣睡的人。“五四”一代作家的社会批判意向由此萌生,而批判时的明确的精英意识也由此相伴而生。正是基于这样的意识,启蒙者与被启蒙者之间的关系,也便自然地体现为一种类似于先生给学生讲课时的俯瞰姿态,双方之间交流虽然名之为交流,但是实际上却更像是一种独白。

新文学作家对于社会的批判集中于国民性的批判,因为借此批判的锋芒不仅可以指向现实的政治,而且还可以通向历史文化的根源,从而将社会批判提升到文化批判的高度,从中挖掘出更为深刻丰富的意义内涵。考察当时作家的写作,对国民性的批判更多集中于国民性构成中的负面、消极因素,很明显,这种批判基本上是否定性的,但其否定之中却内涵了那一时代作家整体上对于健康或理想的人性——如向上、宽容、自信、执著、独立等等——的一种吁求。“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其中的“怒”,既是一种不满、批判,但更是一种希望,一种期待。

三、当代底层写作的启蒙表达

因为现代民族国家的构建有着对于国民素养不断提升的要求,加之20世纪中华民族生存语境整体的艰窘——外部持续不断的压力(即民族生存的救亡主题对于思想层面的启蒙主题的掩盖)和内部持续不断的阻力(即主流意识形态通过政治的要求对于思想启蒙的取代),所以,启蒙的延续和沉重也便构成了20世纪中国文学最独特的现象——方面是变样的延续:“五四”的思想启蒙——二三十年代的革命启蒙——三四十年代的民族启蒙——解放后的政治启蒙——新时期的主体启蒙,等等,尽管表现在不同层面和领域,但知识分子意欲通过某一方面的工作从而对民众实施其教育的目的始终没有停步;一方面是延续中的艰难和沉重:外在的干扰,内部的阻力,生存和政治的双重压力,持续地对知识分子希望通过思想教育从而实现民众精神健康强大的启蒙吁求制造了各种障碍,启蒙(有时甚至是降低要求的科学启蒙)的进行甚至往往以知识分子的生命

为代价(这样的例子很多,譬如顾准和马寅初等)。

新世纪以来,因为市场经济运行机制和导引这种机制的政体之间日益凸显的不和谐,特别是劳动者和权利拥有者利益分配的极度不均,各种差异特别是横向差异所导致的转型时期中国社会的各种矛盾骤然强化,从而导致的贫富悬殊的社会阶层的分化因此成为了可能。

在这种不断加深的社会阶层的分化中,下岗工人、农民工、无业游民和因灾害疾病而使得生活陷入贫困的人群组成了当代中国社会最为底层的存在。这些陷于社会底层的民众,他们收入低下,缺乏必需的经济能力完成必要的文化教育,知识水平普遍比较低,深受侮辱和损害却不知怎样呻吟,遭际不公待遇却不知怎样言说。中国当下的底层写作即缘起于这样的社会背景。

正是因为这样的背景,人们感觉到了当下的底层写作和“五四”新文学启蒙主题表达之间隐隐存在的可通或一致属性。

首先是题材选择上所体现出的作家对于社会底层问题的主体敏感。“五四”启蒙表达和当下的底层写作原本是不同历史时段不同作家对于社会的不同文学呈现,但在表面的不同之中,人们可以发现,“五四”和当下的作家都发现并在作品中表达了社会的“不公平”问题。“五四”作家大都不是纯正的文学家,文学在他们更多是一种参与社会和思想表达的工具或方式。因为痛心于民族精神的积弱和国家的不振,他们写作的目的因此大都在文学之外的思想诉求的考虑。国家的强大在于人民精神的强健,但是在对国民进行精神质量的考察时,却发现他们所要依赖的民众大都身患严重的疾病——冷漠、孱弱、自私和奴化等等。民众何以会病?被压迫却没有反抗,被欺凌却没有不满,被伤害却没有痛苦,满身疾病却没有自觉,在对可能的原因的分析中,“五四”一代作家发现了种种的不公平——现实的,但更是源远流长的历史的,几千年的中国历史都不过是穷人成为阔人筵宴的材料的历史,所以反传统的声音在“五四”作家的表达中才格外响亮。与“五四”时期相比,当下社会已经没有了绝然的阶级对立,改革开放之后,逐渐富裕的生活也让大多数的作家要么转向于唯美、形式的探索,要么热衷于感官刺激的大众文化的制作,在复制性的生产与消费中和商人一样追逐利益所带来的快感,然而在社会整体的平静和歌舞升平之中,当下的底层写作却在人们的唯美艺术探求和大众文化热闹之中,发现了为大家所忽视的社会的不公和苦难。大量的工人下岗,愈来愈大的生活开销,而当事人却缺乏更新的可能,就像方方所写的《出门寻死》一般。最为严重的还是“农民进城”过程中所发生的种种侮辱伤害和不适应,干最脏最苦的活却拿最少的钱,没有身份,没有尊重,没有权力,没有话语,经受着来自身体和心灵的痛苦,在实现本能欲望而不得走向欲望受挫后的暴力反抗,正如罗伟章在《故乡在远方》中说陈贵春一样:“他出来闯荡,结果没闯荡出什么,却丢掉了属于自己的社群。”这种在城里人眼里是乡下人,在乡下人眼里是城里人的尴尬处境,使得他们在两者之间都找不到身份认同感,“农民工”一词可以说为这种尴尬的身份作了最好的诠释,这种身份一旦在现实生活中受挫,一旦失去生活保障和信仰,他们就只有和陈贵春一样,在肉体体验的饥饿和个人尊严丧失的愤怒面前,忘记家人,变成一个为了最后一口饭和最后一点人的尊严而奋战的暴徒。那么多的无业游民,使城市的黑暗中存在着大量的不和谐,更何况在城市表面的日新月异背景下却出现了大量农村的荒芜和危机——老人的赡养问题,留守妇女的安全保障问题,孩子们的教育问题,等等,当下的底层写作让更多的人们开始关注并反省当代中国底层民众的生存和精神状况。《亲爱的深圳》中那种夫妻打工族在城市里面对的性压抑性苦闷并不仅仅是个例;《在路上行走的鱼》中杨把子面对某些政府部门时肉包子打狗,换了领导也要不回自己的钱的现象绝非仅仅属于小说的虚构。

其次是写作动机上的道德同情感。“五四”新文学的主题虽然主要是批判中的否定,作家笔下所刻画的底层人物总是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精神或人格缺陷,但是在分析这些缺陷的形成时,“五四”作家却往往将最为主要的原因归结为人物所置身的社会环境——人间的冷漠,它终于使孔乙己无路可走,而其后的祥子的堕落则直接与城市对他的腐蚀和诱惑紧密相关,他们的悲惨境遇是处于现实环境中的无奈,因此,作家对于其所写的人物总是寄寓了深沉的道德同情。

“怒其不争”固然是事实,但“怒”的前提却是“哀其不幸”。“哀”是什么呢?是同情,是悲悯;一切缺陷和弱点的揭示,都缘自于一种本质上的爱。爱之愈深,恨之愈切,所以即便是阿Q,是鼻涕阿二,在对他们种种滑稽和可笑的言行描写中,读者还是能够觉察到作家的博爱胸怀以及对于所写人物的同情和悲悯。“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鲁迅的话,典型地代表了“五四”作家的启蒙写作动机。

无独有偶,在当下底层写作中,大多数作家对于叙写的对象也延续了这种出自于人道主义的道德同情。“他们是陷入生存困境的群落”,或者“恢复同情和理解就是文学最大的政治”(韩少功语),印证这样的关切和呼吁,读者可以在方方等人所写“小人物”系列中,看到底层人物难以想象的种种困难和挣扎,作者对于底层人物充满了无限的体谅和同情。“他们不应该这样,他们不得不这样,他们只好这样了”,在类似的口吻和语气表达之中,我们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作家的道德立场和情感取向。

这种道德立场和情感取向直接体现于作者所描述的一种城乡、贫富或者官民的二元对立的苦难叙事,如陈应松的《太平狗》、罗伟章的《故乡在远方》、胡学文的《在路上行走的鱼》等等,在这种二元对立中来确认作家的道德立场是显而易见的,作家有时在这样的道德激情中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叙述者的角色,而直接发表自己的评论,既是运动员也是裁判员,就连狗的叫声也“听起来像是对这个城市的一种警告”。虽然人狗殊途,可是命运同归,然而作家写到故事后面的时候,似乎忘记了那只太平狗的厄运最开始是从狗主人程大种自己那里开始的。于是,人的死活似乎显得并不重要,而狗的遭遇也只能换来作者自己廉价的同情而已。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很多当下的底层苦难叙事直接继承了“五四”新文化中知识分子精英们的悲悯情怀,也借鉴了老舍《骆驼祥子》的叙事模式。《那儿》中的朱卫国,《故乡在远方》中的陈贵春……都直接传承了祥子三起三落最终走向死亡的典型范式。

在阅读当下那些关于底层的文学时,我们发现能够打动自己的恰恰不是那种作家寄予深厚道德同情的叙事,反而却是来自作家内心体验最为深刻的那些文本,比如说罗伟章的《大嫂谣》。究竟是感情廉价?还是体验不够?这或许是我们关注底层文学如何叙事时的一个关键点,因为文学毕竟不能完全变成一份社会学的高级文件或者时代备忘录。

再次是代言人身份的设置。在“五四”作家笔下,那些被凌辱者往往自身没有醒悟的能力,身陷危机却依旧在酣睡,无声的中国——真实的状况就像

鲁迅所比喻的“绝无完好的铁屋子”,火烧起来了,清醒的人却只有少数几个人,这几个人就是思想的启蒙者,所以无论从情理还是道义上,作为新一代知识分子代表的新文学作家也就成了民众的代言人。我就是我们,我们就是我,在“五四”作家的底层关注中,我们既可以感觉到他们献身的狂热、精神的优越,同时也可以感受到他们声言的沉重和无助,无论从哪一面看,它都体证了作家代言人身份的存在。如果说“五四”作家的代言者身份更多是因为民众的不觉悟——他们没有能力表达自己的话;那么当下底层写作中作家的代言则更多是因为其所表现的对象多半是社会的弱势存在,他们没有或者缺乏向社会表达自己的话语权。就算有,也是“装在瓦罐里的声音”,咿咿呀呀听不真切,套用萨义德在《东方学》中的话来指称这种言说更有意思也更准确:“表述的外在性总是为某种似是而非的真理所控制:如果东方能够表述自己,它一定会表述自己;既然它不能,就必须由别人担负这一职责,为了西方,也为了可怜的东方。正如法国人所说:faute de mieux(因为没有更好)。也正如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The Eighteeth Brumaire of Louis Bonaparte)中所写:‘sie konnen sich nicht vet-treten,sie mussen vertreten werden(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必须被别人表述)”。同情、体谅(甚至是对堕落和暴力的)、愤怒、忧伤,知识分子的精英话语立场有时干脆是以记者或作家的身份直接介入,正是在这样的叙写中,我们同样可以感觉到当下底层写作中和“五四”作家一样的代言人身份设置。别人的生活,却是以知识分子自己的眼光在讲述,所以有评论者认为,“底层”归根结底只是“知识分子的一个说法,一种关注”。

这样,很容易让人以为中国当下的底层写作是对“五四”底层启蒙的又一次回归。相同的世纪初,不同的转型时期,不同的社会矛盾中的相同底层关注,人们很容易产生某种文学的轮回或循环的感觉。然而,在这种大体可通或一致之中,仔细区别和分辨,我们还是可以看到二者间许多的差异。

一是写作语境的差异。“五四”作家的底层启蒙源自于民族生存的危机和苦难,他们写作的时代,因为不得不进入的“现代”趋势,即中国正在经历从古旧的封建专制体制向现代民主政治过渡的转型,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空前激化,所以启蒙既是强国的需要,同时也是民族自我实现更新的需要。为这样的需求所内在规范,作家对于底层的关注和表达,因此也便既是针对底层国民的,是对他们的苦难和不幸的揭示,和对他们需求的代言表达,但也同时是针对现实的政治和历史的传统的批判,是对现实政治的残酷、僵硬、腐败的激烈批判,也是对于历史文化——特别是和统治者沆瀣一气的礼教文化的猛烈攻击。

与“五四”不同,当下底层写作所处的时代,民族逐渐强大,国家正在稳步迈入较为平稳的发展之中,民族矛盾虽时有发生,但没有趋于极端,阶级的概念也逐渐被人们淡忘。而且最为重要的是,由于长期的意识形态教育,写作者和现实政治之间的关系不可能形成对峙。底层的出现更多出自于经济快速发展中社会阶层之间由于收入的差距所导致的政治、话语权利的分化。而底层写作所显现的主题,更多是对于社会分配公平的一种呼吁,对于社会弱势群体的关注和助力。苦难和不幸的表达有针对具体的不满,但却本质上没有整体性的对抗。

二是关注层面的不同。因为本质上的“立人”观念,所以“五四”作家对于底层民众的表达,关注更多的是他们的精神,即鲁迅所说的“沉默的魂灵”,所以其时的国民性批判,也便多半是针对民众种种的精神疾病(如麻木、愚昧、迷信、奴性、无原则、自欺、欺人等)而进行的。与“五四”不同,当下底层写作对于底层人群的文学言说,则更多局限于对社会不公平的书写,主要表现在社会变化中的这些底层人群何以成为“底层”的种种外在原因并及他们生活中的种种困惑。相比较而言,前者更明显地着力于人的内在精神的开掘,而后者则更加注重人的生存的外部环境,即现实遭遇及命运的摹写。

三是表现态度的区别。“平民文学绝不是慈善主义的文学”,周作人的这句话事实上概括了“五四”作家们描述底层民众时的态度。“五四”作家的底层关注除了悲悯又不乏峻切的批判,他们发现了国民之病痛,也力图从根底疗治这病痛,在对阿Q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中充分体现出了对国民性痼疾的深切批判,在以恶制恶式的冷嘲热讽中又隐含着深切的同情,即如鲁迅的《故乡》、《祝福》等作品,在深切的同情之外,也更有不满,有否定,有更深的人性的拷问。两相比较,当下的底层写作对于自己的叙说对象更多的是普泛的同情和廉价的认同,将一切都归结于外在原因,对人物自身的精神审查严重匮乏,鲜见鲁迅作品中那样深刻的人性追问和人道吁求。不管是《那儿》中的朱卫国,还是《太平狗》中的程大种亦或太平狗,还是《故乡在远方》中的陈贵春,亦或《在路上行走的鱼》中的杨把子,他们都缺乏深刻的内省意识,这是因为作者塑造人物时所表现出来的一种道德正确的激情偏执,使得人物出现扁平、干瘪的现象。当作家把他们笔下的主人公的遭际通通归结到社会不公这样一个外部环境上的时候,同情抹掉了对主人公的不满与批判,对社会的批判完全代替了主人公的自省,道德正确的叙事伦理既忽略了作为主体人的主人公对人生的思索,去反省自身的不足,也轻易地掩盖掉了作者思想的贫乏。就这方面来说,《大嫂谣》或许是惟一一部传承了“五四”文学精神的作品。

四是叙事设置的分歧。“五四”作家的底层启蒙写作在具体的叙事中,不仅在叙事者和人物之间存在着明显的距离设置,即如《孔乙己》的写作,人物是一种存在,是被讲述的对象;叙事者是一种存在,是具体的讲述者,叙事者和人物之间的差异——年龄、身份、经历、地位及社会经验、文化水平等等,不仅极为形象地体现了启蒙者和其对象之间的现实关系,而且也很好地构建了文本内部的张力,在差异的有意识的表现中,丰富了文本的意蕴;在人物行为的结果设置中有意识地选择了否定性的实现方式,即如《为奴隶的母亲》(柔石)中,人物顺从地接受了生活的安排,她的希望只是由此而得以改变自己的贫穷,但是结果却是更为痛苦的撕裂,不仅她的心被两个孩子所分开,而且生活并因此而发生任何实质性的改变。希望被否决,努力没有结果,生命的消失或者精神的堕落,“五四”底层叙事的悲剧色彩由此而生。与“五四”作家的底层启蒙写作不同,人们可以发现当下的底层写作者们在处置叙事者和人物的关系时,往往将二者之间现实存在的距离加以祛除,叙事者较多选用一种平视的眼光,力求将主体的叙事和对象生活的客观展示一体化,从而形成一种接近于新闻报道般的“零距离”真实。此外,在人物行为结果的设置上,区别于“五四”启蒙作家的否定式

安排方式,当下的底层写作者们更喜欢选用一种肯定式的安排方式,即如《保姆》、《春草》等电视剧的表现,其中的人物遭受不公但不放弃努力,结果好人有好报,最终生活得以改变。

四、底层写作的不足与新文学传统对当下的意义

作为一种极富意味的写作现象,中国当下的底层写作于2002年零星出现,代表作品有刘庆邦的《神木》,林白的《万物花开》等;2004年,“底层写作”作为一种异质性叙述渐渐浮出水面;2005年,“底层写作”和底层关注逐渐成为一种时尚话题,到年底,“底层”一词已然成为中国文学界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这个时候,底层生活的表现业已逐渐成为一种热门写作,作品层出不穷——如《蚂蚁上树》、《肾源》、《亲爱的深圳》、《那儿》、《太平狗》、《命案高悬》、《大嫂谣》等,作家纷至沓来——如马秋芬、曹征路、陈应松、罗伟章、温亚军、吴君、鲁敏等等。伴随着这样的发展进程,理论批评界对它的关注也逐渐加强,2005年之后,《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和北京大学等刊物和学术研究机构曾先后对于底层写作现象进行研讨,各种理论批评刊物更是趋之若鹜,大有不谈底层免进之势。

这样一种热潮的形成,当然有它存在的合理原由。在谈及当下的底层写作时,有学者曾说:“正是这种看似粗糙、观念化的写作,在前述文学娱乐的歌舞升平中,为人的文学和时代的文学保留了最后一点尊严,也为当下和未来的历史理解提供了一种伟大的注脚”。有论者还认为,当下的底层写作,既是对此前热门的纯文学的一种纠正,“同时它们也不同于‘大众文化的商业性、模式化与对大众心理的简单迎合,而力图以严肃的艺术态度进行创作,写出优秀的作品”。他们的言论从不同角度肯定了当下底层写作的成绩。但在肯定其成绩之时,我们也能够发现它的许多问题(特别是与“五四”作家的底层启蒙写作比较之时),其中最严重的问题有两点:

一是叙事过程中主体精神参与强度的弱化。为了说明其写作的真实性,当下底层写作者门往往有意识地消弭了叙事者主体和叙述对象之间的差异,对于这一问题,在将鲁迅和赵树理进行比较时,南帆有过较为精彩的论述,将主观的讲述转化为貌似客观的展览。这样的处理,表面看似乎更为有利于生活的写真或反映,但实质上却大大减少了作品的精神内涵,降低了作品的艺术水平,使“底层”由写什么、怎么关注与怎样表现底层的多样复杂的存在简化为一种单纯的题材性存在,从而导致了知识分子本该有而且实际上也极为动人的悲悯情感和人道主义关怀的大大散失,如陈应松的《马嘶岭血案》等文本。

仔细分析,这种弱化所反映的,其实是写作主体在发现了自己对于对象进行意义处置和艺术表现的能力匮乏之后所采取的一种掩饰和讨巧。因为对对象生存境遇的不熟悉或者心理上的隔膜,没有真实深度的体验,所以只好依靠新闻报道或者道听途说,从而使所讲述的故事本质上成为新闻事件的扩写,文本给读者提供的更多是信息而非艺术的感受和思考,平面化的产品所引发的自然也只能是平面化的消费,其写作也便很少给读者深刻而长久的冲击与省思。

二是艺术表现上的“审美脱身术”。在谈及对于当前的底层写作的印象时,诚如有评论者严厉指出的:“在一些描写苦难、描写底层的作品中存在着‘美学脱身术的问题,即它们不是深刻地反映现实中的问题,而是以其‘审美遮蔽、掩盖、颠覆现实与对现实的叙述,以想象化的解决弱化了问题的尖锐”。这种“审美脱身术”的使用,不仅使作家们难以正视现实的苦难,无法真正有效和深刻地反映现实中的问题,而且在一种老式的浪漫主义回归之中,使苦难的表达变得轻飘,使刻意营造的虚拟世界的温情暗暗替代了作家应有的历史价值判断和对于现实问题的正面回答,意义的挖掘和艺术的表现因此都变得平庸,难以获取真正的超越。

此外还有底层写作的跟风现象,道德化强制,模式化和商业渗透等等。“底层写作没有达到所预期的把握现实、反映真实的效果,艺术质量也良莠不齐”,或者干脆如某些新锐批评者所言:“底层写作要用鞭子狠抽”。人们的不满多来自底层写作自身的问题,正因为这样的问题,特别是对问题的形成进行分析和对底层写作进行历史化观照时,我们就可以发现“五四”的底层启蒙写作乃至整个新文学传统——如乡土写作、国民性探讨、左翼文学等所可能具有的资源或经验参照意义。直面生存的苦难,作家对自己灵魂的拷问,更为普泛和深刻的人性之谜的探究,深沉的人道主义关怀寄寓等等,新文学作家们曾经在这些层面上进行过的真诚、独自的思考,相信经过现实的转化之后,还会对当下的文学提供种种借鉴和启示。

“现代文学传统的研究应当有‘活气,即格外关注那些在当代现实生活中仍潜在或显在起作用的因素。之所以叫传统,主要也就是指那些已经承传下来的东西。在现实生活中不难发现,由新文学所造就的普遍性的审美心理、阅读行为和思维模式等等,显然都是不同于古代文学传统的,从这些方面进入,也可以直接触摸到现代文学的根源。”这是温儒敏先生在谈及现代文学传统和当下写作的关系时所发表的一种意见,它启示学术研究的活力在于从现实的文学现象为切入点对文学传统所进行的重新思考。当下的底层写作和新文学传统的底层表现之间存在着太多的联系,依照上述观点,由此进入,我们也许真的能够通过一种重新关照和梳理新文学传统的有效途径,借助于现实的力量,推动新世纪文学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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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积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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