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天换日的两个男人

孟恂民

《中国朝代歌》前两句唱“唐尧虞舜夏商周，春秋战国乱悠悠”，形象地说明了在战国时期(前476-前221年)社会动荡，奇士辈出，那是一个“兵革不休，诈伪并起”的时代。较为大家熟悉的人物就是苏秦和张仪两位“辩士”，在《战国策》和《史记》里详细记载了他们“合纵连横”等经典事迹。现在我们来看看战国后期还有“邯郸倡女易政”的两个事件，其手段毒辣、处心积虑真有异曲同工之妙，两千多年后的今天读来，仍觉惊讶、震撼。

第一个粉墨登场的人物是李园。战国时期，贵族都好养士。士，在古代就是武士，后来在战国时期逐渐演变为以文士为主体。《论语·子路篇》子路问孔子说：老师，怎样的人才能够称为“士”呀?孔子回答：为自己的行为保持羞耻之心，出使外国，能够很好地完成使命，就可以叫做“士”了。后来，孔子又进一步说：朋友之间互相批评，兄弟之间和睦共处就是“士”。当时的士就是“言治乱”、“议政事”或“论国事”，他们与贵族不是真正意义的主仆、师友或朋友关系，也不完全是现代意义的参谋、顾问之职业。《孟子·腾文公》中就批评说：“春秋时期之后，贤良英明的圣人还没有出现，诸侯国王们无所忌惮，一般的士人也出来乱发议论，像杨朱、墨翟这样的异端邪说就大行其道了。”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百家争鸣”的文化景象随着“焚书坑儒”的政治风波，贵族养士的风气逐渐消隐。而在当时，知名的有魏国的信陵君，楚国的春申君，赵国的平原君，齐国的孟尝君，俗称“战国四公子”，他们都是“食客三千”的大腕级人物，李园就是楚国春申君黄歇的门客之一。

黄歇(?－前238年)早年陪同楚顷襄王的太子完作为秦国的人质，在秦昭王时期，凭借才识和胆略帮助太子完逃出秦国，楚顷襄王病死之后，太子完即位，就是考烈王(前262年－前238年)。考烈王没有忘记黄歇的拼死相救之德，拜他为相(即“令尹”，楚国官职有别于其他各国，令尹是最高级别行政长官)，并封淮北十二县，号曰“春申君”，执事二十五年之久，实际上具备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地位和权势。这时，赵国人李园投靠黄歇，做了一个舍人(颜师古注：舍人，私府吏员也)的小官，其实他并没有特别出众的才能，然而，李园有一个颇具姿色的妹妹，且能歌善舞。

“邯郸倡”名满天下，当时各国诸侯的后官都充斥着赵国的美女。李园为了利用这张特殊的王牌，颇费心机。他向春申君黄歇请探亲假，却故意延迟几天才归来。黄歇询问迟归的缘由时，李园故作姿态地回答：“齐王派遣使臣求聘我的妹妹，因为招待并陪同使臣们喝酒，所以回来时延误了。”听说一个民间女子竟然被齐王看中，想必姿色艳丽，于是黄歇有些感兴趣了：“订婚了吧?”李园如同老鼠见到大米，急忙回答：“还没有。”“可以看看吗?”黄歇的问话自然是回答“行”。于是，李园将妹妹奉献给黄歇。其妹色艺双全，深得宠幸，一月后就有了身孕。

李园出卖妹妹的色相只是获取利益最大化的初级阶段，了解到楚考烈王后宫佳丽无数，却没有生育一男半女。《战国策·楚考烈王无子》就记载了楚考烈王一直没有子女，因此，黄歇曾经广泛寻求、收集容易怀孕的年轻女子入宫，却依旧是于事无补。精于算计的李园不由得怀疑起楚考烈王的生育能力了，为了保险起见，李园兄妹策划了一场连环式的进身之道，即先让妹妹得幸于春申君黄歇，怀孕之后，利用黄歇出面推荐，进入楚宫，之后争取王后。现在前期阶段顺畅，在兄长指点之下，其妹乘机劝说春申君：“楚王重用并信任您，远远胜于自己的兄弟们。现在您执掌大权二十余年，但是，大王一直没有儿子，一旦大王去世后必定会另立一个兄弟即位。而那个时候新的大王会重用故交亲信，您又如何长期享有富贵呢?不仅如此，还有更难预料的灾难发生。现在您尊贵无比，不免有许多失礼于楚王的兄弟们之处，一旦楚王的兄弟为王。何以保全您的相印和封地?妾身能得到您的宠幸，时间不长并有身孕，并且没有其他人知道。如果有您出面而献妾于楚王，楚王必定高兴，如果上天庇佑而生育了您的儿子，那么将来就是您的儿子为王，楚国就是您的了。与其身临不测之罪相比，那个选择更好呢?”

春申君黄歇原本也是权势欲极强的，《史记·春申君列传》中说他“虽名相国，实楚王”。如今是“功高盖主”高处不胜寒呀，正为将来而未知的政局苦恼呢，经过李园的妹妹一分析，正好是“偷梁换柱”的万全之策，特别是将来的儿子是楚王，便飘飘然了。手是，春申君黄歇将李园的妹妹送出府外，另置住所安排，并掩盖与其有染而怀孕的事实，假称她是未婚的美色女子，极力推荐给楚考烈王。楚考烈王将她召入王宫之后，果然大喜而宠幸，之后生育一个儿子，起名为悼，立为太子，而李园的妹妹自然就是王后了。

“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是古代官场玩弄权术的潜规则之一，李园就是这样的人。在专制体制下，裙带最易与权柄相连，贵为国舅的李园得到楚考烈王的重用并参政议事，实际上就与春申君黄歇形成了权力、财富的共享和争夺。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史料记载说李园害怕春申君泄露这个秘密，要挟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于是偷偷的养了许多死士，想杀了春申君以灭口。春申君徒为他人做嫁衣裳，但是黄歇没有摆脱—个思维定势：李园兄妹是我的推荐得以进身之阶，他们应该不会忘记恩德，特别是太子是自己的骨血，因此黄歇一厢情愿地认定李园兄妹是天然盟友。而李园在表面上始终保持对春申君的敬重，促使了黄歇的麻痹大意。曾经有—个在春申君的门客朱英就提醒：“李园不是将军，却养了许多刺客、死士。楚王一旦逝世，必定抢先入宫控制大权，他将来会给您带来飞来横祸。”不料，黄歇不以为然：“足下不必多虑。李园只是—个懦弱的人，我与他有交情，何至对我下杀手呢?”门客朱英惟恐祸及己身，只好离开了。公元前241年，也就是门客朱英离开黄歇十七天之后，楚考烈王病死，李园预先进入王宫并埋伏刺客，待黄歇奉诏入宫时被杀死。之后，以防后患，李园派人将黄歇满门抄斩。巧合得很，当年，正好是秦始皇在位九年，“缪毒叛乱”事件牵涉到秦相吕不韦。

有道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李园的妹妹所生的太子即位，就是楚幽王(前240－前228年)。楚幽王在位10年，李园依仗其妹李太后地位，秉持朝政，就像当年黄歇一样有权势又养士。公元前298年，楚幽王死后，其弟(楚考烈王的遗腹子)即位，是为楚哀王。考烈王之弟公子负刍等人，知道了楚幽王并非考烈王之子，怀疑王室的血统，袭杀了哀王及李太后，李园一家惨遭灭门。五年之后，秦国大将王翦等率军攻破楚国，虏楚王负刍，至此楚国被秦国所灭。

无独有偶，第二个出场的就是《吕氏春秋》主编吕不韦(前293年－前235年)。这个故事大家都知道，《史记·吕不韦列传》说的是：吕不韦，卫国濮阳(今河南濮阳西南)人。原为家有千金的阳翟大商人，战国末年的秦相。在赵国

邯郸看见入质于赵的秦公子子楚(即异人)，认为“奇货可居”，于是就给予重金资助，并游说秦太子安国君宠姬华阳夫人，立子楚为嫡嗣。在赵国期间，吕不韦与邯郸歌女有染并且知道有了身孕，在一次饮酒期间献给了子楚，到几个月之后，生下儿子名政，就是后来统一中国的秦始皇赢政(前259－前210年)，子楚就立此歌女为夫人，这就是“以吕易赢”的故事。后来子楚与吕不韦逃归秦国。安国君继立为孝文王，子楚做了太子。次年，子楚即位(即庄襄王)，任用吕不韦为丞相，封为文信侯，食河南洛阳10万户。公元前247年，庄襄王死后，13岁的太子政被吕不韦拥戴着行“冠礼”戴“佩剑”，在雍城(今陕西省风翔县城南)完成典礼，秦王政自称为始皇帝，尊吕不韦为相国，号称“仲父”。吕不韦门下养有食客3000人，家僮万人。同时命令食客们编著《吕氏春秋》，汇合了先秦各派学说，“兼儒墨，合名法”，史称“杂家”。执政时曾经攻取了周、赵、卫的土地，立三川、太原、东郡，对秦王政兼并六国的事业有重大贡献。

秦始皇越来越大了，但太后一直淫乱不止。吕不韦唯恐事情败露，进献邯郸人缪毐有并引诱太后，又与太后商议，以罪判缪赛假装接受“宫刑”，以便达到长期侍侯太后的目的。太后和缪毒私通后，还生下两个儿子，缪毐又被封为长信候，并将河西太原郡更名为毐国。这个时候，在宫中，无论大小事情的决断都由缪毐作主，后来“缪毐叛乱”被诛，并牵连到吕不韦，被免除了相国职务。不久，秦始皇赢政又写信斥责吕不韦说：“你对秦国有什么功劳?秦国封你在河南，食邑十万户。你对秦王有什么血缘关系?而号称仲父。你与家属都一概迁到蜀地去居住!”他们之间的矛盾难以愈合，吕不韦想到自己已经逐渐被逼迫，害怕日后被杀，于是饮鸩而死。整个事件还没有完，唐朝司马贞《史记索隐》中提到：吕不韦在蜀地下葬不久，门客将尸体“窃葬”到吕不韦从前的封地之内，即洛阳北邙山下，秦王政被震怒了，颁布了一道极其严厉的处罚令，一举清除了吕不韦生前培植的庞大势力。

“邯郸倡女易政”是通过以上史料而杜撰的一个短语。邯郸，古代赵都，赵地美女的优美舞蹈堪称绝妙，有“邯郸丽步”之说，又有成语“邯郸学步”。“倡女”就是现代“娼女或妓女”的早期称谓，不过战国时期的“倡女”实际是歌舞女艺人，她们最基本的特征就是姿容美，擅长音乐舞蹈。《说文》“倡，乐也”，《字林》“倡，优乐也”，后代的字典辞书如宋人《正字通》、《康熙字典》等都解释为“女乐”，因此，当时的王、诸侯、贵族和奴隶主都会不同程度地拥有倡女就不足为奇了。史料就记载楚庄王初即位时“淫于声色，左手拥秦姬，右手抱越女”；齐景公当政时“左为倡，右为优”；吴王夫差后富有“宫妓数千人”等现象，说明了当时嗜好声色歌舞的风气在上层社会生活中广泛弥漫，使女乐倡优成为高级娱乐工具的同时，也成为外交活动和人际关系的政治工具。姬，古代专指帝王的妾。不过也有对美丽女性的美称，如楚汉项羽“霸王别姬”的凄美故事；又如清人侯方域《壮悔堂文集》记载了“妖姬静女”的形容。而现代文学及影视作品都将“邯郸倡女”简称为“赵姬”，就是对帝王将相的小老婆的客气说法。与一般意义上“坏女人祸水论”的不同之处在于，“邯郸倡女易政”却是偷天换日式的政治阴谋，那时又没有“DNA亲子鉴定”技术，因为得了“高帽子”继而戴了“绿帽子”的帝王稍许会因为王室血统、个人尊严等问题，隐隐地为“忽悠”自己的那个人埋下了杀戮的伏笔，也恐怕是秦始皇称帝后一直没有皇后的原因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