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的赫尔岑
2009-10-19康慨
康 慨
巨著带来的乐趣,大大有别于日常阅读。如果你曾经面对壮阔,战栗并且喜悦,便可理解我过去几个月堪称幸福的阅读时光。
此全译本《往事与随想》上下两卷,逾150万字,真真切切是一部伟大的巨著,充满了对政治、历史与社会的深刻观察、长期而冷静的思考,以及令人难忘的煽动性力量。100年前,它鼓舞了俄国革命者,100年后的今天仍不失其巨大的现实意义。只要残暴、蛮横或伪善的专制在这世上一息尚存,它便值得我们一再出版,反复阅读。
19世纪是20世纪的亲娘,以及我们今日几乎一切的直系祖母。即便不考虑时间上的线性承继,只看铸成过去一百年风云激荡的事件与思想,便足可确证这条血脉。我们体内流着马克思的血、穆勒的血、赫尔岑的血。
亚历山大·赫尔岑注定被历史造就。他1812年生于莫斯科,拿破仑的大军同年攻人俄国,占领这座沙皇的东都并焚城。十二月党人起义被镇压,则直接让少年的赫尔岑生出对专制制度的终生憎恨。“我当时只有十四岁,”赫尔岑回忆,“在那个被血淋淋的仪式玷污了的圣坛前面。我发誓要替那些被处死刑的人报仇,要跟这个皇位、跟这个圣坛、跟这些大炮战斗到底。”
皇位,圣坛和大炮不会容忍这样的人。10年后,他作为“对社会极其危险的自由思想者”遭5年流放。而后他与表妹娜塔丽私奔出国。亲历了1848年欧洲革命,他个人的思想和生活上遭遇巨大变故。娜塔丽红杏出墙,暗通德国诗人黑尔维格(赫尔岑简称为“黑”)——“他毁了我们的私生活,像6月的凶日子毁了我们的公众生活那样。”这一段描写,连同母亲、儿子和妻子的先后惨死,读来如利刃剜心,疼痛不已。
巴黎街头的血让赫尔岑重新审视暴力革命之路,不欲解放全人类,但求先行自我解放。他辨清历史方向,宁愿保持理想主义,或在客厅清谈,或以文章济世,总之是尽己所能,积聚个体自由的不断进步。最终促成社会变革。若仅仅追求更高级的历史阶段,而用多数人暴政取代少数人的暴政,其后果也许更糟。英国剧作家汤姆·斯托帕有一部长达9小时的舞台剧三郡曲《乌托邦彼岸》,马克思最后在梦境中出场,发表历史决定论的宣言。赫尔岑则基于个体尊严提出抗议。
斯托帕的虚构场景实际出自以赛亚伯林对赫尔岑的解读。此剧2006年在纽约上演时,一度导致伯林的《俄国思想家》一书脱销,相关的一章此番亦被收入《往事与随想》,代作前言。
论及《往事与随想》,伯林称:“此作至今是一部深刻且生动的杰作,是赫尔岑赖以不朽的最大凭据。”所谓不朽者,必有超越时代、直指人心之异能。巴金1925年初读此书,立结终生之爱。“《往事与随想》可以说是我的老师”,1978年,他在前两卷的译后记中写道,“我要学习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巴金动笔翻译时,“文革”尚未结束,“我像赫尔岑诅咒尼古拉一世的统治那样咒骂‘四人帮的法西斯专政,我相信他们横行霸道的日子不会太久……”
巴金的译笔令人喜爱,后六卷的续译者臧仲伦亦是高手,详尽准确的注释则大有助益。略有的一点瑕疵,也许就是间或出现的法语文句校对问题。但这850余页的厚重大书绝不会令人厌倦,而总是让人兴奋着,愉悦着,任由思想的力量和文学的美感沐浴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