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民企遭遇国有化大潮

周政华

民营经济的主导地位正在浙江发生微妙变化。以台州市为代表，浙江一些地方政府纷纷向国资抛出了绣球。一股“国进民退”的潮流在浙江涌动。

中国股份制公司发源地浙江台州，正面临新世纪以来的首次民营企业规模化转制。引入国资、外资入股当地民营企业，是新一轮台州股份制再造的重头戏。政府计划在未来5年内，将台州国有经济占经济总量不到2％提高到30％左右。

民企告别“野蛮生长”

当了10多年的老板后，阮福德决定要对自己的企业放一放手。今年初，这位台州商人不仅辞掉了他一手创办的浙江新杰克缝纫机股份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新杰克)董事长的职务。也不再担任公司法人代表。

一位来自陕西的地方国企老总赵新星接替了阮福德的位置。5年前，赵新星在遭遇一场企业内部人事变故后，南下台州，投奔昔日生意伙伴阮福德。现在，赵新星成了新杰克的大掌柜。

阮福德让位之后，员工还是尊敬地称呼他阮总，阮福德继续使用着原来的近50平方米的办公室，这也是全公司最大的办公室。作为第一大股东。阮福德仍然是这家公司的实际控制人。

自1995年阮福德和他的另外两个同胞兄弟开办新杰克以来，他们就像所有精明的浙江商人一样，每一个细节，哪怕是办公室的花瓶摆设，都亲自过问，企业经营权从未易手。目前，阮氏三兄弟占有新杰克9成的股份。

上世纪90年代，包括台州在内的整个浙江民营经济获得了爆炸式的增长。这也是台州民企野蛮生长的年代。到了2000年。浙江民营企业超过17万家，个体工商户人数接近160万，相当于每10个浙江人中就有1个在经商。整个浙江经济也形成了“6789”结构，即民企贡献了浙江全省60％的税收和投资、70％的出口和GDP、90％以上的就业岗位。

阮福德也是在这一时期开办小加工厂完成了最初的资本积累。但10多年后，浙江的民营企业不得不进行转型。阮福德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满口都是“经营权和所有权相分离”等股份制改造话题。这也是台州市政府引导当地民营企业转型的重点所在。

与阮福德相比，台州另外一位风云人物——邱继宝所经历的股份制改造。则多少显得有些迫于无奈。

由邱继宝1986年创立的飞跃集团，是全球规模最大的缝纫机生产企业。去年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暴露了飞跃集团的软肋，资金链几近断裂，银行不断催促还款，讨要货款的供应商在公司门外排起了长龙。邱继宝不得不求助于当地政府，最终，台州政府向飞跃集团注入了9000万的财政资金。

邱继宝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接受台州政府对飞跃集团进行的重组。2009年1月，台州市政府组织台州6家企业入股飞跃集团，邱继宝22年独掌飞跃集团的时代就此终结。在新飞跃集团中，邱继宝的股权比重占到30％左右，失去了控股权。

邱继宝仍然担任新飞跃集团的董事长。但接近邱继宝的人士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这只是一个名誉职务，以后新飞跃集团所有的决策，都要通过股东大会来决定，当年“一人做主”的局面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在新一轮股份制改造中失掉控股权的，不仅仅是阮福德和邱继宝。浙江省最早的民营企业发源地台州，其缝纫机制造业已经掀起了一场“股份制再造”的旋风运动。缝纫机产业是台州的六大支柱产业之一，台州也是国内最大的缝纫机制造中心。台州第二大缝纫机制造商宝石缝纫机集团公司目前也在酝酿股份制改革。宝石缝纫机集团公司的人力资源部副部长卢丽苹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新一轮改制，可能将公司现有一半左右的股份出售给包括管理层在内的部分员工。

政府力推“股份制再造”

这是股份制在台州20年来的又一次轮回。

台州是当代中国股份制公司发源地。上世纪80年代，计划经济的铜墙铁壁被撕开一道裂缝，非公有制经济最先在浙江台州和温州发酵。当时，温州靠个体户起家，而台州则是私人、政府合伙入股开工厂。同时挂靠集体企业名下，戴着“红帽子”闷声不响地发展非公经济。

阮福德、邱继宝们就是在这一时期赚取了第一桶金。

这也是日后闻名全国的“温台模式”的雏形。台州、温州两地民营经济的探索路径，几乎与中国的改革开放处于同一过程，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这种以“民有、民营”为特点的非公经济所展现出的活力，已引起高层关注。从1988年起，宪法在坚持公有制为主体的前提下，对非公有制经济的规定3次修改。至此，“温台模式”终于获得高层肯定。

与20多年前台州商人打政策擦边球自发入股合伙办股份制不同，新一轮的“股份制再造”带有浓厚的政府推动色彩。

“民营企业股权重构，是在地方党委政府应对金融危机，引领区域经济发展的一种新思考和创新。”台州市经济委员会主任张锐敏，毫不讳言此间政府所发挥的主导作用。台州市经济委员会是负责推动新一轮“股份制再造”的主要政府负责机构。

9月11日下午，当《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见张锐敏时，他刚刚结束和京城控股的洽谈。京城控股是北京国资委下属的国有企业，属国内电机行业龙头企业。张锐敏说，政府牵线搭桥，目的是为了让京城控股和当地民营企业联姻。

引入国资、外资入股当地民营企业，是新一轮台州股份制再造的重头戏。张锐敏透露，台州计划在未来3年内，完成对当地规模排名前100位的民营企业完成股份制改造，国资和外资将成为入股、重组主力。阮福德、邱继宝的公司均在此列。

百家民营企业股份制再造的目标直指上市。张锐敏称。衡量股份制荐造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上市。目前台州已经有11家上市企业，上市地点大都选择在深交所的中小企业板，拥有的上市公司数量位居国内地级市首位。

但上市绝非易事。早在2000年，阮福德就把新杰克的一部分股份出让给他的两个兄弟，搭建了一个股份制的平台，谋求新加坡上市，未果。2004年，阮福德再次向包括赵新星在内的管理层出让少量股权，准备赴香港上市，仍然未能如愿。

从去年起，阮福德调整思路，上市地点由国外转向国内。由于2008年中国证监会事实上收紧了上市公司审批名额，阮福德的上市之路再次受挫。阮福德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未来不排除引入财务投资者，争取早日在深交所上市。

为帮助民营进行股份制再造，近期台州市政府将成立两支规模在1亿元左右的产业投资基金，参与企业股份制改造。帮助企业引入财务和产业投资者。这两支基金将挂靠台州市国资委，具体运营则由张锐敏领导的台州市经济委员会负责。张锐敏称，透过持有民营公司部分股份，两支政府基金也将谋求保值增值。

张锐敏表示，政府不会强制要求民营股份制改造，但对于那些主动开放股权的企业，政府将给予税收优惠，比如企业入股更名之后，更换土地证时，可按照过户而非交易办理，仅此一项可为企业节省80％以上资金。

目前，台州企业界对政府推行民营企业股份制改造的做法意见不一。经营一家模

具厂的台州商人陈强(化名)认为，就他目前企业规模而言，一个人当老板比和人合资要痛快，股东太多，决策起来也困难。

据《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在台州采访了解，当地相当部分中小民营企业老板和陈强的态度类似。这些对抵触“股份制再造”的小老板，在台州官力话语里则被描述为“小富即安，不思进取”。邱继宝、阮福德则成为台州政府的重点宣传人物。

敞开大门迎接央企

政府推动民营企业“股权开放”的同时。也向央企打开了大门。

在距离台州不到50海里的大陈岛的一片滩涂上，未来将修建一个30万吨级的原油码头。而这，只是中石油炼化一体化庞大项目的一部分。

台州市宣传部工作人员赵晟向《中国新闻周刊》透露，中石油投资超过1000亿元的炼化一体项目已经确定落户台州。此前，国内多个城市围绕这一项目展开了激烈争夺。

赵晟表示，中石油炼化一体项目的主体工厂选址，初步计划位于台州市路桥区金清镇黄礁涂围垦区。该项目一期工程包括年加工2000万吨原油、年产120万吨乙烯及30万吨原油码头等工程，预计项目建成后可年实现销售收入1000亿元，相当于2008年台州地区生产总值的一半。

早在2000年前后，台州地方政府就开始筹谋招商引资，上马石化项目。台州当前的汽摩配件，医药化工、缝制设备、家用电器、塑料模目、船舶修造六大支柱产业，由于处于产业链末端，受制于上游产品价格波动。赵晟表示，台州当地已具备很好的产业基础，一旦引入乙烯等大型石化项目，即可迅速实现地方产业升级。

引入大型央企项目落地，是眼下台州调整经济结构的主要手段。

中石油项目是台州有计划地提升国有经济比重的第一步。台州经济委员会主任张锐敏表示，政府计划在未来5年内，将台州国有经济占经济总量不到2％提高到30％左右。此前，台州市最大的一家市属国有企业黄岩罐头食品厂于2007年进行了私有化，当地一家民营老板购买了全部股权。至此，整个台州经济几乎成了民营的天下。

央企被台州政府寄希望于填补千亿级产值企业的空白。为此，台州计划在沿海地区围垦滩涂近20万亩，其中20％作为储备用地，60％作为工业用地，用于承接大型央企项目。

由于央企大多从事垄断行业以及重化工业，张锐敏认为台州的产业结构非常有利于承接央企项目。

台州经济委员会统计数据表明，当前台州轻重工业之比为4比6，重化工业、装备制造业优势突出。台州也是中国最大的私营汽车制造商吉利集团的总部所在地。汽车摩托工业亦是台州的支柱性产业。但是由于今年中国政府公布的汽车产业振兴规划中，国家支持和鼓励排名靠前的国有汽车公司为产业重组方，民营汽车制造商的前景愈发黯淡。

中国社科院中小企业研究中心主任陈乃醒研究表明，2008年，国内40％的中小企业已经在此次金融危机中倒闭。同期，全国140多家央企实现利润超过6600亿，其中中石油、中国移动，中国工商银行三家央企利润均超过1009亿元。中国政府应对金融危机出台的4万亿经济刺激计划，其中近9成的项目被国有大中型企业拥有，央企成为大规模投资的主要受益者。

台州民营经济可谓夹缝中求生。据2009年中国改革评估报告调查：目前全社会80多个行业中，允许国有资本进入的有72项，允许外资进入的有62项，而允许民营资本进入的只有41项。因此，台州官方认为引人国资有利于台州搭建更为完善的工业体系，跨过行业准入壁垒。

“围垦造地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把现在的工厂搬到海边去。”张锐敏表示，我们希望多引进一些像中石油这样的央企大项目。他还透露，台州目前正在进行申报核电站前期准备工作。

金融危机下的蛋?

促使台州政府调整发展战略的主因是金融危机。

去年4月份起，台州一家民营造船厂的老板王涛就已经感受到一丝危险的信号：收购旧船开始变得困难了。2007年，五六成新、甚至七成新的货船都有人抢着出手，然后换载重量更大的货轮。而现在，五成新的货船都被船主捂着不动了。

不过令王涛没料到的是，接下来便是一场席卷全球的金融风暴，让他一年的辛苦全打了水漂。王涛说，“当前台州造船业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吃不饱，即接不到订单。”据了解，这几年台州造船业发展相当迅速，该市目前拥有船舶生产和修理企业近百家，配套企业70多家，从事该行业人员6万多人，产能过剩非常严重。

“2008年到2009年，企业能做到保本就相当不错。”新杰克大股东阮福德说，台州的很多企业到现在也没有恢复。

由于台州经济98％的成分为民营，而且严重依赖外贸出口，受金融危机影响尤为严重。台州市统计局提供的数据显示，今年前7个月，全市规模以上工业企业完成主营业务收入比去年同期下降9.1％，利润总额比去年同期下降10.8％，实现利税总额比去年同期下降8.4％。几乎一夜之间，台州经济增速在全省排名不断下滑。

企业规模偏小也是台州政府的一块心病。台州统计局数据显示，台州2008年的地区生产总值接近2000亿元，但是产值过100亿元的不到3家。

不过在台州商人陈强看来，台州民营企业规模偏小也有“船好掉头”的优势。过去一年，因外需萎缩，仅台州一地，民间估算认为，倒闭企业有近万家左右，老板“跑路”的更是不计其数。但是这些被认为是倒闭的企业，其实相当一部分是暂停生产，一旦形势好转，就会启动生产。

“完全是以民营经济为主的地方经济结构，是有一定风险的。”台州经济委员会主任张锐敏表示，金融风暴给台州的启示是，仅仅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发展民营经济。发展速度太慢，如果借助国资、外资的力量来发展台州的经济就要快得多。

张锐敏认为。当前台州经济正陷入低水平增长的陷阱。“管理是粗放的，生产是低水平的，创新是模仿的，品牌意识淡薄。”张锐敏如此评价曾经缔造台州奇迹的民营经济。连一些上市公司的主营业务都是以贴牌生产为主，以为可以节省品牌推广费。之前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台州商界甚至形成了一种风气：把为高品质企业贴牌视为自己的一种努力目标。

民营经济发展20多年后，问题开始显现。浙江省民营经济研究中心主任单东认为，由于家族化管理，企业对外来金融资本、外来人力资本的排斥，造成了许多浙江民营企业的融资难、管理落后。

据此，引入国资、外资，帮助台州企业进行股份制改造、上市，借此完善企业法人治理结构，疏通融资渠道，成为台州市政府发展经济的新思路。

浙江模式蜕变

民营经济的主导地位正在发生微妙变化。浙江各地政府纷纷向国资抛出了绣球。一股“国进民退”的潮流在浙江掀起。

今年3月，中国最大的钢铁公司宝钢兼并了民营的宁波钢铁，建行上海分行为其提供了为期3年的8亿元并购贷款。

去年11月，绍兴国资委接手了位于绍兴的中国轻纺城，这个绍兴乃至整个浙江最重要的纺织交易平台在民营6年之后再度收归国有。绍兴市政府上市金融办夏九英主任认为，义乌政府强势运作小商品城的经验说明，中国轻纺城必须由政府掌控。

早在今年7月，宁波市在北京召开了“推进与央企战略合作恳谈会”，中石化、神华集团等180多位中央企业负责人和高层管理人员与会。会议召开的当天，宁波市就从这些央企手中拿走了21个项目、总计330亿元的投资额度。

浙江省缺少大型国有企业。引进的外资相对较少，面对金融危机，浙江省选择了与央企对接的策略。浙江省发改委主任厉志海表示，与央企开展多层次、全方面的合作，是浙江省委，省政府加强转变经济发展方式和推进经济转型升级的重要举措。台州并非是浙江省唯一对民营经济发展战略进行调整的地市。

一贯被视为“无为而治”、推崇市场调节的浙江省各地方政府，也纷纷加强了对民营企业的监管。

绍兴县委组织部2008年成立了企业党工委，并于今年向21家试点民营企业派驻了驻企联络员。绍兴县组织部企业党建工作指导科副科长屠新永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这些联络员的主要任务。是协助企业党建工作和协调与对口政府部门的关系。

绍兴县财政局也正在研发一套用于监控企业财务状况的软件。负责这一项目的县财政局局长赵忆怀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政府将加强对民营企业经营状况的监督。他特别强调，监督的范围将限定在《公司法》和《会计法》规定内进行。

浙江大学民营经济研究中心首席教授赵伟认为，垄断行业中的大型国企具有准“上级”政府的影响力，地方政府难以驾驭。这方面尤以铁路、能源供给、通信以及金融等垄断行业的影响力为最。因此，各地政府想傍央企大款亦在情理之中。

赵伟认为，政府以往对民有民营鼓励的态度似乎正在抽紧，而通过企业党建、工(会)建，政府融资支撑等方式，越来越多地介入民有民营的经济实体之中。令人担心的是，如若抽去乃至削弱民有民营内涵，“浙江横式”势必失去创新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