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三尺有神灵
2009-10-16张青合
张青合
小时候,林福来被尿憋醒了。黑夜里,他不敢上厕所,就喊爹、喊娘。夏忙秋收,累了一天的父母鼾声如雷,嘴里应着,却翻一个身儿,又睡过去。林福来把自己那玩意儿,紧紧地夹在腿裆里,咬牙切齿地忍着。一不留神儿,热乎乎的液体浇了出来,浇湿了床单和褥子,也浇来爹的一顿破鞋底子。
爹问他:为啥把尿浇到炕上?
林福来哭着说:我怕。
娘说:自个儿家里怕啥?
林福来说:怕老毛。
天底下哪儿有老毛?爹一着急,抡起破鞋底子,照着他肥嫩的屁股一顿猛拍。
老毛子是我老家的方言,是对阴冥之物的统称。
林福来这胆,其实是爹娘吓出来的。因忙活田地,无暇顾及林福来,他爹怕他溜出视线,溜进池塘溺水,经常吓唬他说:一人出去,要是叫老毛逮走,一辈子就甭想回来。或者林福来捣蛋了,哭闹了,娘也拿老毛子吓唬他:哭吧闹吧,招来老毛逮走你,一辈子甭想回来。
更让他无法忘记的是,娘那死而复生的经历。那年,娘得了肝癌。晚期,没治了。医生说,准备后事吧。林福来不想让娘走,哭。爹也不想让娘走,也哭。林福来想:娘扫地不伤蝼蚁命,一心行善,不该短命。于是,爹套着驴车,从四十里外的孙店村接来了“四眼”。“四眼”不是我们所说的戴着眼镜,而是说她长有四只眼。白天双眼看阳,夜里双眼看阴,比别人多出一双“冥眼”。她围着病入膏肓的娘,跳来跳去,舞扎着双手,像要抓住某种看似不存在,其实是肉眼凡胎看不见的物质。天灵灵,地灵灵,头顶三尺有神灵。善有善缘,恶有恶报,头顶神灵自分明……“四眼”跳了一夜,也唱了一夜谣。第二天,娘居然睁开了闭上的眼……
自然,那谣在他的意识里扎下根儿,长成了参天大树,郁郁葱葱,茂盛无比。有时,林福来甚至分不清究竟是潜意识滋养了这棵大树,还是自己的肢体语言本身就是这棵大树的一部分。以至于林福来长大了,出息了,成了林局长,胆子依旧很小。
别人求他办事,大包小包的给他送礼。林福来一件也不敢要。爱人说他傻。他便给爱人讲三十年前娘病入膏肓的那一幕。他是想通过娘的经历,衬托出那个跳大神唱驱邪谣的“四眼”,间接论证头顶三尺有神灵,做人不可为恶,不可为贪。
爱人厌恶地转给他一个脊背:狗屁。
要是头顶三尺没神灵,被医生判了死刑的病人,咋又枯木逢春,多活了二十五年?他见爱人不信,要爱人利用科学依据解释这种怪异事情。他爱人是一家幼儿园教师,唱唱儿歌,讲讲故事,哄哄孩子在行,对他亲身经历的这一事情,根本不能从医学上、哲学上、科学上给林福来一个信服的解释。他说不服爱人,爱人也无法说服他。在这一点上,两人僵持了很多年。每次争论的后果,爱人都说他有病。不是身体,而是脑子。看着到手的钞票,竟拒之门外。你说,这不是有病是啥?
局里准备投资五亿元,在邯城市中心建一栋全自动豪华写字楼。这可是一块大蛋糕,谁吃到嘴里,立马腰缠万贯。形形色色的建筑商、包工头,通过各种人事关系,想尽办法,绞尽脑汁地与林福来套近乎。更有甚者,跑到他家里,信手一挥,签了一张三千万的支票。尽管林福来胆子很小,看见三千万的支票,他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谁说不爱财,那是瞎话。
三千万,那可是几辈子都挣不来的钱。林福来的心动了,缓缓地伸出了手……
突然,摆在书柜上的日历瓷盘滚落下来,摔在地上。陶瓷碰到地板崩裂的脆响,像是一声炸雷,吓得林福来惊出一身冷汗,慌忙缩回了手。
事后,林福来蹬上凳子查找原委,看到了蜷缩在柜头上的爱爱。爱爱是一只猫。是猫跳上书柜,碰下了瓷盘。这种推测合情全理,符合逻辑。他却固执地认为,那一刻的爱爱绝不是一只单纯的猫,很有可能是神灵派来阻止他堕落的天使。要不,它为啥早不跳晚不跳,偏偏在这个节骨眼跳上书柜?就在他伸手的一瞬间,撞下了瓷盘?
因为胆小,林福来阻碍了自己财路的同时,也阻碍了别人的财路。他可以原谅自己,但有人不能原谅他。局里正准备工程招标,他就被莫名其妙地调到了畜牧局。职位连降三级。去畜牧局上下班,来回路过建筑工地。看着拔地而起的写字楼,林福来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写字楼还未竣工,邯城发生了五级地震。很多旧楼屹立未动,而正建的写字楼却轰然倒塌。有人反映到上边,上边派人调查,很快得出了写字楼倒塌的结论。一是钢筋变细,二是水泥砼号降低,三是各种建材管线均属劣质,是一起典型的偷工减料、官商勾结、变相腐败案。涉及此案的人,一时纷纷落马入狱。
闻听消息的林福来,弯曲的腰板,一挺,直了。
他默默地取出三根卫生香,点着,插在案几上。在香气缭绕、青烟袅袅的案几前,林福来神色凝重地跪下来。
他扭头,示意默不做声的爱人随他一块儿跪下。
爱人鄙夷了他一眼,转身进了卧室。
他不愠不怒,自己额头触地,久久不起:感谢头顶三尺的神灵,于泥潭之中指点迷津!
林福来再次抬起头的瞬间,泪水竟悄无声息地打湿了他的脸面。
〔本刊责任编辑 吴 俊〕
〔原载《小小说月刊》总第25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