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我心灵深处的北戴河

田永元

泛着亮晶晶的波纹的大海,同岸边嬉戏的人群相映成趣。这是仲夏北戴河海滨让人怦然心动的一幕。

当我置身于这海天之间时,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四十二年前。冷丁就觉得,原来我同这美丽的海滨,真的有着难言的因缘。北戴河是帮我立身、给我幸运的宝地呀!

那是一九六七年的仲夏。抚顺的家乡正值武斗,正在锦州铁路司机学校念技校的我和几个家在抚顺的同学没有事情可做,突然就想到了北戴河。也许是经过了“文化大革命”那种激烈的躁动后,我们太需要一种宁静的环境了,去北戴河的提议使我同几位同学当晚就迫不及待地启程,要知道我们都是火车司机学校的学生呀,坐不花钱的火车,比起一般人有着“得天独厚”的便利。

清晨在北戴河站下车时,北戴河的真实面貌令我们有几分困惑。经受了文化大革命的磨难,北戴河一片凄冷,然而,从政治漩涡里爬出来的我们,一来到海滨,仍感到分明是进入了人间仙境、世外桃源。在那大海的怀抱中,我感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激动和感悟。对于我这个从小爱好文学的青年来说,再也没有什么环境更能唤起我对于文学的向往了。尽管几经腥风恶雨,中国无数优秀作家的名字在当时已经被糟蹋得不像样子了,然而,文学却依旧在我的头脑里根深蒂固地展现着自己的力量。于是,初中时代那些作家的名字一个个跃入我的脑海,我将来要当一名火车司机,更要当一名工人作家,我想到了当时那么多有名气的工人出身的作家:胡万春、唐克新、费礼文……想到他们曾因为是工人作家而被邀请到北戴河度假、写作。那一刹那间,头脑里浮现出的应该成名成家的念头,那种荣耀感,将一年多来对资产阶级思想的批判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对北戴河那由衷的情感立刻就得到了回报。正是在北戴河的那一刻,我看到了自己能带给我家的一线生存希望。

说来可怜,我同几位来这里的同学相比,是真正的穷困潦倒。不仅身无分文,父亲还由于当时的政治原因,被冤假错案搞趴下了。父亲只能靠推带车维持一家八口人的生活。而这类工作,不属于国家正式工人的编制,在武斗期间工厂停工停产,自然带车也没有了用武之地,全家八口人,竟然无一文钱可用,借遍了亲戚朋友,最后只有变卖家里的财产。就在去北戴河的前几天,妈妈忍痛将家里的惟一像样的财产——一只母亲陪嫁的立柜卖掉了。我清楚妈妈没拒绝我和同学们去北戴河的眼神儿意味着什么。我曾信誓旦旦地告诉妈妈:我会让这个家改变的!然而,在那个我们已近似于无生路可言的境地里,这样的话语除了让妈妈有几丝心灵的宽慰,还能有什么意义呢?

对于我来说,我发这样的誓言是认真而动情的。

正当我们懒散地漫步在北戴河的商店里时,一种简单的海鲜——制作很粗糙的虾皮,让我的两眼一亮:这东西我们抚顺有多少时间已经看不到了呀!我立刻执意将同学剩余的几元钱借过来,全部买了虾皮。自然,几位同学都大惑不解:分文未有的我,为什么要拼了命似的借钱去买这玩艺?等几位同学再到我家的时候,我已经又奔赴北戴河,去从事新一轮的买卖了。在当时,对于我来说,这是有几分卑贱,几分风险,又有几分悲壮的买卖。就是经过几次这样的奔波,我给家庭带来了不少的结余,因为有了结余,家里的饭桌上有了米面,甚至有了肉。然而,在当时,这是极冒险的举动。一位一向莽撞而大大咧咧借给我钱的同学,曾跑到我的家里告诉我:这事不能再干了,要是出了事儿,你千万不能说当初是我借你的钱!我自然应允了。在那个一切商品交易都打着罪恶的资本主义烙印的年月里,我一名不谙世事的学生,为了生存,竟然像一位秘密的地下工作者,将生存的链条同北戴河紧紧衔接在了一起。那时候,我无数次地来到北戴河,虽然无心观赏海滨的美丽,然而,北戴河给了我温馨,给了我生存的尊严。在这里,我为家里和自己找到了生存的希望。当最后,迫于形势的压力,我不得不远离这里的时候,心情十分沉重。就要告别海滨了,我久久地躺在沙滩上心烦意乱,没有结果的最终,是我腾地从沙滩上蹦起来,慷慨地掏出两元钱,对两个走过来抱着暖瓶向我卖冰棍的小孩说:“你俩就坐在我这里,别动!等我吃完再走。”于是,我头也不抬地不停吃着,伸出的手不停地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冰棍,越吃心头越燥热,眼前总是晃动着爸爸妈妈那苦涩而又慈爱的目光,晃动着几个妹妹常常在街旁看别人家的孩子吃冰棍的神情……吃到最后不知道为什么,我热泪盈眶,直到将那两暖瓶里的冰棍全部吃光。我敢说,那是我迄今为止吃冰棍最多的一次,心中升腾着的诸多愤懑,不是几瓶冰棍所能平复的啊!

也许正是那次北戴河的“流浪”,让我感受到了一个人自立于社会的重要,也感受到了在艰难之中奋进的力量。感谢文学,感谢北戴河,它让我在最困苦的时刻找到了自我,找到了一种生存的能力。我是怀着对北戴河深深的感激,走进我永恒的记忆之门的。后来的日子,我多少次来过北戴河,正是那段经历让我对文学感情笃定,让我对北戴河情深谊长,心头总是珍藏着那份刻骨铭心的感动。

今天,当我真正以一名作家的身份来到这里的时候,真正置身于中国作家的活动中心的时候,真正地同王蒙、邓友梅等许多全国著名作家相聚一起的时候,心头的感慨能不油然而生吗?在这里聆听着著名作家们关于文学和人生的谈话,真的有一种思绪被融入大海的感觉。比起这些令人尊敬的前辈,我们所遭受的那点挫折又算得了什么,而那些年来他们虽历经人生磨难,但对于人生的感悟,对于文学的执著却是我们心中永远的楷模啊!

如果说四十二年前的北戴河之行是我的人生的启蒙之旅,那么今天的北戴河度假当是一个陶冶自己、感悟自己的绝好时机了。我们这一代人是幸运的,幸运就在于不仅有了诸多苦难的磨砺,也有着诸多幸福的感受,强烈的反差会成就一个人的事业,更能让我们懂得自己的人生价值。怀有这样的心情,在北戴河,我感到轻松,感到了青春的朝气。海滨是如此的美丽,这种美丽让人有更多的激情,更多的期待,因为辉映着北戴河美丽晴空的不仅仅是朝阳,还有壮美异常的灿烂夕阳和星辰相伴的夜晚。

比大海更广阔的是人的胸怀,在这样美好的地方敞开自己的心灵,还有什么不可以包容呢?感谢北戴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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