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性爱悲剧及其意义
2009-10-12张小萍
关键词: 阿Q性爱缺失吴妈人性
摘 要:肯定人性,必然也要肯定人的性爱。作为一个人,阿Q自然有其正常的性心理,他要自尊,也要性爱。而当这一切都形成其缺失体验时,他便更强化了对性爱的向往和追求。阿Q的一系列性爱行为表明,其不仅有着存在的合理性,而且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在对鲁迅名作《阿Q正传》主人公阿Q的研究中,注重从时代、历史的高度,从阶级、思想的深度去分析、评论人物,似已成为一种固定的模式。评论者分析阿Q的精神胜利法,也大多致力于社会政治动因的分析,而对阿Q自身的性心理和生理潜因的深入挖掘,却往往被忽视或淡化了。其实,从人物的性心理视角出发,避免用纯粹社会学的理论去图解人物,对我们更科学更全面地认识阿Q形象,是很有意义的。本文试图对阿Q这一形象的性爱行为及其性心理潜因做一考察和审视,以探讨并发现,阿Q性爱活动不仅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而且浸透着阿Q对性爱的迫切渴望及抑郁悲酸,蕴含着深层的历史文化内涵,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一
德国无产阶级革命家奥古斯特·倍倍尔说过:“在人的所有自然需要中,继饮食的需要之后,最强烈的就是性的需要了……这种需要深深地埋藏在每一个发育正常的人身上,到成年时,满足这种需要是保证人的身体和精神健康的重要条件。”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也指出:“作为对象的、感性的存在物,是一个受动的存在物,而由于这个存在物感受到自己的苦恼,所以它是有情欲的存在物。情欲是人强烈追求自己的对象的本质力量。”在此,马克思是将人的情欲作为人的本质力量予以肯定的。我国的《礼教·礼运》也写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也存焉。”现代生物学研究也证明,人的肌体有饮、食、性三种需要,它们是维持个体生命的生存和种族生命延续的必要条件。在这三种需要中,性欲的满足能带来最大的欢乐,而且最能体现原始的生命意义和个体生命的本质力量。因此,肯定人性,必然也要肯定人的性欲。
阿Q,身体健康,发育健全,浑身有的是力气,未庄人常说阿Q“真能做”。作为这样一个性机能成熟的人来说,他自然具有人的性欲本能。他有着人最基本的要求,要吃饭,也要女人。但他将至而立之年却依然孤身一人,这不能不使他对女人充满着好奇、向往。他曾拧过女人的大腿,捏过尼姑的脸,甚至向吴妈下跪等,这些都属于正常的性心理要求,是其作为一个正常人的一种本质力量的体现。
然而,作为小生产者的阿Q,由于长期受封建礼教的毒害,又使他不自觉地认同或遵从封建的禁欲主义文化及伦理道德。他认为:“男女之大防”、“女人不是好东西”、“女人是祸水”。而且,他还有一套“高明”的学说:“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按弗洛伊德理论讲,这是阿Q的“意识”。弗洛伊德认为,人的心理结构可划分为意识、前意识和潜意识三个层面。他认为:“意识”,即凡是自己能察觉的心理活动,它属于人的心理结构的表层。而“‘潜意识则是在意识和前意识之下受到压抑的各种本能,主要是性本能”。因此,在阿Q的潜意识中,是认同并向往尼姑“私通”和尚、女人“勾引”男人这种两性关系的。想娶老婆,想女人构成他的潜意识。所以,“他对于认为‘一定想引诱野男人的女人,时常留心看,然而伊并不对他笑。他对于和他讲话的女人,也时常留心听,然而伊又并不提起关于什么勾当的话来。”为此,阿Q深感遗憾。而且因为捏了小尼姑的脸,他“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尽管,阿Q意识到“这飘飘然的精神,在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然而,虽然由于潜意识具有原始性,不容于社会理性,被压抑在意识之下,但它并未被消灭。它无时不在暗中活动,要求满足。就像鲁迅的另两篇小说《肥皂》及《高老夫子》里的“四铭”及“高老夫子”两个人物一样。在四铭大骂“女学生”、“剪发女子”如何“不道德”的意识之下,其潜意识中却对街头女丐存在着强烈的性幻想。高老夫子表面越在女生面前显示出“威严”、道貌岸然,其实其潜意识中越想接近女性,赢得女性的好感。这说明,作为人性的组成部分的性欲具有多么顽强的生命力。封建礼教在自然力量面前显得何等苍白无力,人类自然的天性是那么的无法泯灭。这正如弗洛伊德所言:“正是这些东西(潜意识)从深层支配着人的整个心理和行为,成为人的一切动机和意图的源泉。”因为“潜意识在人的整个心理结构中是起决定作用的,是人的心灵的核心”,于是,这种潜意识的长期沉积最终导致阿Q的向吴妈求爱,因为“欲望一经引动,总要顽强地试图冲破压抑寻求出路”。这种阿Q式的求爱看似荒唐、粗俗、冲动,其实这是阿Q长期以来性欲受压抑而不得释放的结果。捏尼姑的脸引起的飘飘然只是一根导火线,它唤醒、调动、激发了阿Q潜意识深处的欲念,而向吴妈求爱,则是阿Q性压抑、性饥渴的一次大爆发。
弗洛伊德认为,长期的寡居生活会造成性欲“利比多”的饱和膨胀,得不到满足的生活本能会造成心理创伤、行为失常和分裂的两重人格。此时被封闭压抑的性机能便强烈要求释放、排泄。鲁迅曾言:“至于因为不得已而过着独身生活者,则无论男女,精神上常不免会发生变化,有着执拗猜疑阴险的性质者居多。”“尤其是因为压抑性欲之故,所以于别人的性底事件就敏感、多疑、欣羡、妒忌……内心却终于逃不掉本能之力的牵制,不自主地蠢动着缺憾之感的。”无疑,阿Q的长期的鳏居生活,造成了其心态变异。因此对在外面站着的女人、尼姑,或一男一女讲话,他就十分敏感,总疑心别人有什么“私通”、“引诱”、“勾当”之事。阿Q对这些人既怀着欣羡,又感到妒忌,而为惩治他们起见,“他往往怒目而视,或者大声说几句‘诛心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再或者拧女人腿、捏女人的脸,或者冲动的求爱等,这些构成阿Q寻求发泄和满足其欲望的一系列性骚扰、性侵犯行为。弗洛伊德认为,“利比多”欲望好比一股潜流,它有三条基本出路:第一条通过正常的性行为得到宣泄,第二条是形成病态的情结或者说受压抑而引起精神病,第三条就是转移和升华。从阿Q的性心路历程来看,显然,他此时寻求了第二条出路,从而发展演变其变态心理和人格。而这也正是阿Q长期受压抑所导致的性苦闷、性焦虑不断加剧的结果。
弗氏认为,“利比多”在未找到一个更好的发泄途径时,也常常会转移到其他活动上去,如做梦。他认为“凡梦都是性欲的满足。梦是一种(被压抑、压制的)欲望(以伪装形式出现的)满足”。人在醒时不能满足被压抑的欲望,就部分地以伪装的、曲折的形式在梦中表现出来。梦可分为“梦的显相”和“梦的隐义”。在宣布造反的当晚,阿Q曾做过一个女人梦:“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阿Q在梦中将未庄的女人逐一进行了比较、挑选,这是梦的显相,而潜藏在梦的意象、情景后面的真实欲望即梦的隐义则是阿Q对女人的性幻想、性占有。梦中的形象如赵司晨的妹子、邹七嫂的女儿、秀才的老婆及吴妈等,自然成为了阿Q性欲的化身。正是这种性心理的潜在作用决定梦中的具体内容。弗洛伊德说:“一个幸福的人决不会去幻想,只有愿望得不到满足才会幻想。”“每一次幻想都是一次愿望的满足,都是一次对令人不能满足的现实的校正。”阿Q,年近三十,却孤单一人,尤在恋爱风波后,未庄女人们对阿Q都避之如瘟疫,甚至五十岁的邹七嫂及十一岁的女孩“一见阿Q走来,便个个躲进门里去”。阿Q的性欲在现实中自然陷入盲区,他只有寄情于梦幻,因为只有在梦中,才能实现他对女人的拥有。
二
人是自然的,也是社会的。阿Q,作为一个社会中的人,他也要求自己的社会地位和自尊,也渴望得到爱。然而,阿Q缺乏的正是这些正常人的需要。现代心理研究表明,虽然人的一生所经历的体验多种多样,诸如幸福体验、崇高体验、焦虑体验、孤独体验、皈依体验等,各种体验在人生的各个不同时期也都会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有些甚至是终生的影响。但相比而言,缺失性体验是非常强烈的。
阿Q的人生遭遇无疑是悲惨的。他穷得一无所有,上无父母,下无子女,只身住在土谷祠里。靠给人帮工生活。他经常受人欺辱,因为头上的癞疮疤而遭人戏谑,常被人揪住黄辫子往墙上撞,挨了打,还要承认是“人打畜生”。他的悲剧不在于穷,而在于精神上、人格上受到歧视。在未庄,没有人把他当平等的人看待。人们记起阿Q,是在要人帮忙时,或拿他开心取乐时。没有人知道他姓什么。阿Q曾因为说过自己姓赵,而被赵太爷打了一个大嘴巴,并为此罚了款。但未庄人都认为阿Q“自己去招打”,此后便再也没有人提起他的姓氏了。有其恋爱悲剧发生后他便被打出赵府,被迫接受五项苛刻的不平等的条件,致使阿Q被敲诈得只剩下一条万不可脱的裤子。而且,从此以后生计问题又受到威胁,被迫沦为小偷。最后竟遭诬陷,当成“杀一儆百”的替罪羊而含冤死去。在未庄,赵太爷、假洋鬼子、地保之流,甚至和他一样受压迫的农民,都可以任意欺压他。可见他在人们心目中是毫无地位可言的。在阿Q的一生中,没有享受到父母的亲爱,没有朋友的关爱,更没有家庭的情爱。在他的记忆中,有的只是习以为常的冷眼、戏弄和打骂,没有人关心他的需求和向往。这一切使得阿Q产生了强烈的孤独感和被社会排斥感、遗弃感。可以说,阿Q始终生活在一个无爱的冷漠的人间,不知道什么是亲情,不明白什么是温暖。未庄就是一个吃人的社会,它穿透阿Q的皮肉,咬他的灵魂。阿Q的悲剧无疑也正是中国农民这种冷漠无爱的生命悲剧的反映。阿Q无法把握自己在现实中的人生失落,他只能退回到精神世界里来建立自我信心。然而终致他无往而不胜的精神胜利法也难以维护自己卑微的心灵。此时,悲哀、愤恨充斥了阿Q的整个身心,他恨未庄的男女,恨这个社会。阿Q感到了强烈的缺失。
现代心理学的研究表明:爱恨等各种情感一旦形成,是必须找到一个合理的渠道进行释放的。因此处于缺失状态中的阿Q,是多么需要人去安慰他、帮助他、拯救他,温暖他受伤的心。一个人处于这样一种孤独、被遗弃的境遇下,很自然地,他会把“家”当做自己的追求目标。马斯洛的需要说告诉我们,需要作为一种心理动力源,它并不因现实的缺失而消失,相反,缺失从反面强化了需求,使它变得更为强烈。此时,主体不得不以转移的方式获得一种替代性的满足。于是,阿Q强烈地感觉到女人的重要。性的渴求、家的建立,自然成为阿Q的向往和归宿。这正如著名思想家罗素所说:“感觉自己得不到爱的人,他可能用拼命的努力方式去赢得爱。”阿Q,也曾想象自己有个家,有个儿子。为了建立这个家,他把吴妈作为他的“性爱对象”。他甚至跪在吴妈面前说:“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虽然为此他受到了沉重打击,丢了饭碗,失去了作为人的起码的尊严。然而阿Q这种求偶欲望并未消失,在“革命”时,他念念不忘:“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这说明,他心里一直记挂着吴妈。最后在去法场的路上,却又在人丛中很快发现了吴妈,并一直“轮转眼睛去看吴妈”。死的恐怖并不能扼杀性爱的欲望。阿Q一直没有放弃与吴妈建立恋爱关系,组成一个家,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这个顽强的念头。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有着缺失体验的人的性焦虑、性冲动以及性饥渴,也感觉到了阿Q一生中的性的盲目以及爱的荒芜。
三
性,是我国传统定义中一个永恒的禁区。特别是自汉代以后,儒家思想由统治阶级定于一尊,对性爱的否定便更加严重。关于男女之大欲,儒家只在传宗接代这一神圣使命中才作为肯定的对象。这样,性爱自然成了被禁锢的领域。尽管统治集团穷奢极欲,三妻四妾,但在整个世俗下层社会,形成的却是一个任性灭绝的黑暗王国。其结果,使下层社会中作为人的本能欲望的性欲则被完全控制在“天理”之下,造成了人的精神与肉体的分离,扭曲着人的天然本能。性羞涩、性不洁、性罪恶,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在人们深层心理中有着厚重的积淀。鲁迅就曾批评道:“性交是常事,却以为不净;……人人对于婚姻,大抵先夹带着不净的思想。”在这样恶劣的社会环境中,阿Q出于人的本能,为获得性满足而产生的性行为、性幻想,无疑是对理学观念肆无忌惮的破坏和冲击,是一曲生命意义的热情赞歌。
“存天理,灭人欲”是封建道德的基本信条。然而正是这些封建文化和伦理道德压制了阿Q的性欲,扼杀了他爱的情感。阿Q本想在吴妈这个意中人身上找回自己作为人的价值,但社会制度和礼教文化,却给他制造了难以忍受的不平和屈辱,压垮了他的正常人性,使他从来就没有体味过性爱的欢乐和意义。残酷的社会剥夺了他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正当配偶权利。罗素说:“人在感觉得不到爱之后有可能对社会进行报复,或是通过煽动战争与革命的方式。”因此,当“革命”的消息一传到未庄时,阿Q便心向往之。鲁迅在谈《阿Q正传》的成因时说:“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从阿Q的言行来看:他平时最爱唱的一句歌词便是:“我手执钢鞭将你打!”而当阿Q画圆时,阿Q也立志要画得很圆很圆。弗洛伊德曾指出:“艺术活动创作起于艺术家无意识的领域受到了压抑的欲望冲动,艺术活动是这种欲望的替代性满足。”当然,阿Q虽算不上什么艺术家,其所唱所画也不是什么高级的作品,但它却同样反映了阿Q潜意识里时时涌动着的反抗情绪,寄托着阿Q深受压抑而以画圆作为其向往完整、圆满的生活的替代性满足的一种本能愿望。深受压抑的人只要有机会他就会进行报复的。在这场“革命”中尽管阿Q对革命的真正意义无法理解,但他试图通过革命获得女人,找回他本该拥有的价值,并以此作为他革命的目的,这一点是很明确的。虽然这种阿Q式的“革命”是不自觉的,很功利,也很幼稚荒唐,但我们不难发现,这其中蕴含着阿Q对性爱难以实现的焦虑和改变自身爱的缺失状态的强烈要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阿Q的性行为、性心理,是对封建礼教禁欲主义文化的漠视,是为回归和维护人的生命本能所做的畸形挣扎,是对其自身社会地位、生活状况、现实环境极其低下恶劣的一种曲折抗争。
未庄人是讲究等级秩序的。在未庄,赵家是权威,是统治者的代表。阿Q欺负小尼姑,被人称为英雄,但向赵家的佣人吴妈求爱则成了“造反”:“你连赵家的用人都调戏起来,简直是造反。”正因为吴妈是赵家人,为此阿Q得挨赵家打,向赵家赔罪,被赵家敲诈,并从此不准进赵家门。阿Q明知赵家的人是不可轻举妄动的,尽管吴妈是女佣,但她的主人毕竟是赵太爷。在未庄人都敬畏权势,崇奉赵太爷的氛围中唯独阿Q却偏偏敢于挑战,大胆地向这个赵家女佣喊出“我和你困觉!”这充分体现出阿Q过人的勇气和胆略,反映出阿Q对代表权贵的赵太爷之流的无畏和蔑视。
吴妈,一个年轻寡妇,在封建社会里,寡妇是遭人歧视的。祥林嫂(《祝福》)初到鲁镇时,鲁四老爷就曾皱着眉头,嫌她是个寡妇。而寡妇再嫁,则更要低人一等,遭人唾弃。因为从封建道德出发,再嫁即失贞,失贞就意味着女人生命的消歇。古人云:“好女不事二夫。”而阿Q,全然不在意这些,他选择了吴妈,这本身就是对封建贞节观念的无视和反击。而且,在封建时代,自古婚姻遵循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Q虽无父母,但找个媒人是完全可能的。然阿Q,全凭自己做主,积极主动地去追求对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也是阿Q对旧式婚姻的背离。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感受到阿Q作为一个人要求人性复归和张扬的自由性和反叛性。当然,这种挣扎和反抗包含着很大程度的自发性、盲目性,也带有一定的困惑和虚幻,但它无疑是个体生命意义的展示,仍然闪耀着人性的光辉。这是我们在探析和批评这个人物的性心理潜因所包含的历史文化内涵时所必须予以正视的。
(责任编辑:张晴)
作者简介:张小萍,景德镇高等专科学校教授,从事现代文学教学。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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