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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声钟 七八槌鼓

2009-10-12

黄河 2009年5期
关键词:大庙段家

关 平

年轻时的二先生是段家梁首屈一指的文化人,若不是日本人的炸弹把他炸回了段家梁,他或许能在外面成就大事情。说来二先生当年读的是省立师范,差一年就毕业了,那天老师正讲范仲淹,一颗小炮弹呼啸着穿透教室的屋顶炸裂,当人们从瓦砾中揪出他时,他的右腿已血肉模糊。慌乱中别说担架,就是门板也没一块整的。在架着他去医院的路上,二尺多长的腿成了一副断了绳的莲花落,耷拉着,腿肚子时而朝前,时而朝后,能旋转三百多度。

两个月后,一头毛驴将二先生驮回了段家梁。又过了几个月,二先生出现在段家梁街头。段家梁沟沟岔岔七高八低,行走中的二先生摇摇晃晃左跌右撞。村里人隔着二里地也分辨出他来。人们背地里说,段老财指望二少爷出去求个功名,看来是狼咬叫驴——球蛋。这话传进二先生耳朵,二先生把牙咬得嘎巴响,像是嚼日本人的骨头,满脸的不甘心。遥望着沟坡上随风摇曳的谷穗,好一阵子,二先生的猪肝脸色才慢慢消褪,面颊停止了抖动。二先生长叹一声后,再走动起来摇晃的幅度便小了许多。

小死一场的段老财庆幸不已,又心灰意冷,儿子是保住了性命,可瘸腿的儿子还能成什么大事呢?段老财思谋几日,最后豁出去了,只留下几亩活命地,将大片田产变卖掉,盖了一所学校,给儿子谋了个教书的营干,剩下的钱给儿子娶了房漂亮媳妇。

学校离大庙不远。大庙其实很小,只有两间正殿几间厢房,佛像小且少,只有三尊。钟鼓楼只是两米多高的象征性建筑,歪斜着,顶上长满蒿草,放着的鼓破了一道缝隙。一口铁钟也小得可怜,浅浅地像一口扣着的锅。站在钟鼓楼上东望,学校的情况一目了然,二先生的宅院更是看得清清楚楚。

二先生没别的嗜好,独喜欢下棋,每天放学后便一拐一拐地顺着坡往上走,路过家门也不停,只喊一嗓子,便继续往大庙走去。住庙的师傅是河南人,法名水静,水静多多少少懂些棋道,但是很少和人下,说是耽误“功课”。其实是因为村人口粗,下棋像吵架,水静怕脏了耳朵。和二先生对弈虽然输多胜少,可是心里舒服,水静觉得这才叫高雅。有时候二先生故意让几个子儿,水静也心知肚明,输得心悦诚服,每每是段家的香娥喊过一声“饭熟了”才歇手。这时候二先生便谦让说:“今天上我屋里吃,如何?”水静笑道:“玩笑,玩笑,我的饭也烧好了。”二先生知道水静不是说瞎话,他的屋里收留着一个河南老乡,平日里帮他烧饭,做些杂务,有时候也替他撞几下钟,敲几槌鼓。

那老乡是个黑脸后生,棋艺竟是不错,二先生知道了不免要跟他下一回。

棋多话自然也多,二先生知道了黑脸后生姓狄,比自己小,才二十四岁,在家里行三。几年前逃荒到山西,途中遭遇日本鬼子,就跟寡母失散了,独身流落到段家梁被水静收留,有活儿的时候给别人帮工,没活儿的时候和水静做伴儿。这天天傍黑,香娥隔着墙叫二先生吃饭,二先生停下棋对狄三说,你叫我二先生,我叫你狄三兄弟好了。此后二先生和狄三经常切磋棋艺,有时候二先生还没放学,狄三就爬上钟鼓楼敲几声钟,擂几槌鼓,定定地瞅二先生的院子。

一天水静在一旁观棋,二先生无意间提起小日本快完蛋的消息,狄三的眼睛骤然放出了光,举着棋子发呆。水静慢吞吞地说:“高兴啥?你娘还不定在天南地北的哪个旮旯呢!”听过水静的话,狄三的眼睛黯淡了。二先生说:“天底下哪里不是鸡鸣狗咬,哪里黄土不埋人?做个倒插门女婿有何不可?狄三兄弟就凭这一身力气,盼着你的人多了。”水静见二先生说出这番话,嘟哝了一声“阿弥陀佛”,就转身进了厢房。二先生低声浅笑:“和尚听不得娶媳妇,和尚心不静,和尚是个花和尚。”狄三说:“胡说,俺叔是个好人。”二先生忙说:“喜欢花的和尚并不坏,说了你也不懂,不信回去磨蹭你叔,他肯定同意我给你说个媳妇。”

几天后狄三急匆匆地跑到学校,贴着二先生的耳朵说:“俺叔同意了。”

又过了几天,二先生踅摸了一家寡母孤女,家境还凑乎,只是女孩的岁数略显小点。简单地相看过后,水静拣个吉日便把侄子“嫁”过去了。那天水静破例吃起了酒,竟喝得大醉。

有了家口的狄三还是忘不了大庙,三天两头地来,像新媳妇回娘家,还是经常爬上钟鼓楼,敲几声钟,擂几槌鼓。然后张望二先生家,耐不住了就喊:“嫂子,俺哥在不?”

其实他知道二先生没在屋里,偏问。

转眼间二先生和狄三都有了两个儿子。段老财乐极生悲,在初冬一天突然得急病归了西天。段老财虽上了年纪却是二先生的天,天塌了,七大八小的事就得二先生顶着。发丧没几天就是过年,二先生还没喘过气来,布谷鸟就催促庄户人耕地布谷,二先生苦着嘴脸找到狄三,商量雇用短工的事。狄三拍着胸膊说:“雇啥?有我呢,你放心教书好了。”二先生说:“你还有一摊子呢,我用谁都得花工钱,你能来先尽你。”

香娥出落于大户人家,是吃出来的,即使是白水煮豆腐也弄得格外滋味。因此,每天上门来想给二先生家打短工的人很多。但二先生言行一致,重点依靠的是狄三。狄三不仅干活卖力,吃饭也不像别的短工讨嫌。别的短工鞋也不脱,横在炕上,流汤洒水地狼吞虎咽,像吃大户。狄三则坐在小板凳上,二先生扯着袖子请他上炕,他也死活不肯,只端着碗坐在凳上,不时瞅一眼守候在锅盆边的香娥,吃一点让香娥给盛一点。香娥偶尔手重了,狄三便说:“嫂子,少来点,吃不了糟践。”

像经营自己的小日子。

付工钱的时候虽然狄三总是推搡半天,但最终都悉数收下了,二先生知道狄三肯卖力过意不去,再额外多付几个,狄三便把脸拉得陌生,二先生只得罢了。

二先生对狄三的依赖不言而喻,除了农事,诸如房子漏雨,炕洞堵塞,厕所满了,以至于孩子闹个灾病需要背到邻村找医生之类细碎无偿的事情,二先生一遇上就会想到狄三。在段家梁人眼里,狄三俨然二先生家的一分子,只是晚上回家搂自己的老婆睡。

伴着大庙的钟声、鼓声,雕琢在石案上的棋盘渐渐被棋子啃得模糊不清。流淌的岁月把过去的一切带进了回忆,留下了中年的二先生、狄三和垂暮之年的水静。

随着新中国的诞生,二先生和狄三的身份发生了变化,二先生因教学有方被任命为联校校长,管辖周边几个村的学校。狄三被群众推举为贫协会主任,虽然没什么具体事务,却也整天跑里忙外的。水静成天缩在厢房抱着木鱼,在段家梁口碑极好,只是老糊涂了,动不动就说:“大庙该修了,我的家该修了。”

新中国是废止剥削的,好在这时候二先生也不需要雇用短工了,狄三为二先生做点什么都是以帮工的形式,顶多是吃顿饭而已。棋还是下的,只是不像过去那般下起来废寝忘食。一天两个人又凑到一起,下了没几步二先生突然说:“我记得你是河南人?”狄三如梦初醒,急忙问:“对呀,河南咋了?”二先生说:“最近我联系上了一个在洛阳教书的同学,你提供点详细情况,让他打听打听你娘的下落。”狄三思忖了半日方说:“俺娘八成不在了。再说俺这里一大家子咋行动?”没过几个月二先生就告诉狄三,他那个在洛阳教书的同学死了,二先生感叹说:“狄三兄弟,这件事哥永远帮不上你了。”狄三抱着脑袋哇地哭起了娘,停在树上偷看他们下棋的乌鸦,被狄三突如其来的哭声吓得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就在狄三哭天嚎地不久,水静突然不行了,一个劲喘着粗气比划,候在他身边的二先生眼睛都快急出来了,他抱着水静问:“想说啥呀?慢慢说。”水静蠕动着嘴继续比划。二先生呼过狄三来,狄三把耳朵凑在水静嘴边费力地听了好半天,方听清水静反复说一句话:“东边钟,西边鼓。”狄三说:“东边钟,西边鼓,啥意思?”二先生摇摇头。段家梁人按照当地风俗安葬了水静,二先生拟写的挽联是:“东敲晨钟一声两声三四声声声播善水,西击暮鼓五槌六槌七八槌槌槌唤宁静。”

没了水静,大庙就上了锁。遇上过什么节日,庙门方才大开,二先生和狄三便结伴进去走一圈,磕几头,敬几炷香,摸摸棋盘,叹息一回,算是缅怀。

又过了几年,有狄三在村里帮衬,二先生的两个儿子先后当了兵。二先生没有了累赘,有工资撑腰包活得很滋润。狄三先是忙着盖房,房子还没利索又撩乱着娶儿媳,弄得捉襟见肘。这时候二先生来了,还带来钱,不是很多可也不少,连大带小的票子三千块,厚厚一沓有半尺高。

日子像加了鞭的马想停也停不下来,眨眼间狄三的孙子到了当年他逃难的年纪。狄三拿定主意把他们通通撵出段家梁,大一个撵一个,一个都不留下。

谁也说不清狄三怎么想的,狄三老汉常常爬上大庙的钟鼓楼,望一会儿南边的云,再看一眼脚下的段家梁,嘴里兀自念叨不清,最后总会长长地叹息一声。

每当这时,村里人才会惊醒:竟是好久没听到大庙的钟鼓声了。

孙辈们没有辜负爷爷的厚望,没几年都在外面闯荡出自己的事业,还召集在城里做事的段家梁人成立了“同乡会”,决心为家乡做点实事。二先生的儿孙自然要加入的,是会员,狄三的孙子是创始人,被大伙拥戴为“会长”。国家为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已经着手“村村通公路”工程,“同乡会”便琢磨着搞别的项目,研究来讨论去决定做两件事:一是修大庙,二是修学校。

封闭的段家梁人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一天,两支施工队同时开进段家梁,一支由狄三的孙子带领在大庙开了工,另一拨在学校落了脚,走在前头的是二先生的小孙子。段家梁人前呼后拥,他们从没见过如此壮观的阵势,一个个情不自禁地憧憬着段家梁的明天。很快,大庙外面展示出了电脑绘制的效果图,没见过大世面的段家梁人惊奇地看见一口水缸般的大钟,一只磨盘一样的大鼓。较之大庙,学校的工地则低调得多,却也敞亮亮地盖了一间电教室,一间图书室。

大庙和学校近在咫尺,自从工地开工几个月来,二先生和狄三再没下过一盘棋,若是在以前这是不可想象的。当他们再次聚在一起时,两个工地已偃旗息鼓。狄三趿拉双缺了半个跟的鞋,哼唧着河南小调踱到学校,见到二先生首先拱手说:“六七十年了,从来没见你这么打扮过,像个新郎官。”二先生说:“大喜的日子,高兴嘛。”狄三打趣说:“俺老家有句俗话,喜不过娶媳妇,香不过吃猪肉。如今咱二人媳妇早没了,猪肉也吃不进去了,这人呀一辈子就这样,花俩钱办点好事穷乐呵呗。”二先生笑着说:“是不是又想媳妇了?”狄三反问二先生道:“莫非你不想俺嫂子?”二先生说:“我想不想无所谓,反正离见面的日子不远了,可我知道你想你嫂子。”狄三吃了一惊:“你说俺想嫂子?这是哪的话,你又拿俺开心了。”“你敢说不想你嫂子?”二先生说,“水静师傅说过,做人不可有妄想,如果做不到,就一定能看出来。咱都活四头毛驴的岁数了,有啥不能说的,非要带到棺材里去不可?”狄三不再说话,只顾低了头咳嗽。二先生说:“老实说,你嫂子的那双红绣花鞋是不是你收起来了?”望着二先生戏谑的目光,狄三还是不说话。临分手时,二先生说:“实话告诉你,是你媳妇跟我说的,说你连梦都说你嫂子的鞋呀,脚呀,不信将来你到地下去问问。”

狄三孤独地朝大庙走去。他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说过这样的梦话,但这样的梦是实实在在做过的,而且经常做,每每是望着或想起那双玲珑的,三寸,或许稍大些的脚和鞋,就想捧在手里亲一口,甚至吞下去。那双绣花鞋的的确确是他偷的,那时候香娥已经死了,把它留下是保存个念想。每次看到那双鞋,他就仿佛看见了娘,娘就缠着那样的小脚。

大庙传出一片爆竹声,狄三加快了步伐,走出没几步却又站住。他惊讶地发现对面梁头上飘着一朵云,几乎紧贴着地面,这是段家梁独有的景观。这样的景致在他老家是见不到的,老家的云都特别高,很缥缈的,想不出具体的模样。眼前这朵不大的云形似一双绣花鞋,阳光下闪烁着绛黄色,还隐约有图案绣在上面。云顺着地形起伏飘忽,像只小船向狄三荡过来,荡过来。狄三静候在那里,屏住呼吸,唯恐自己的呼吸使云变形或飘走。听到了哭泣声,狄三知道,那是他自己的哭泣声。

大庙骤然响起了钟鼓声,悠扬和激越同时倾泻在段家梁的沟沟岔岔。狄三猛地醒悟了,便拖着鞋疾步朝大庙走去。他发现钟鼓楼上没有人,先是纳闷,接着就想通了:是水静在敲钟,那节奏和水静的手法一模一样。狄三想,是水静为段家梁播洒善水呢。

(选自左云县文联《左云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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