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上的爱情
2009-10-10周冲
周 冲
喜欢《风月俏佳人》的原因,不仅仅因为理查德·基尔的贵气令我颠倒,还因为影片中明言暗喻的一个理论——“可以和任何人性交(朱丽叶·罗伯茨在此片中饰演一个拦街女郎),但绝不亲吻。除非有爱。”这种前卫言辞对于以婉约保守著称的东方人而言,真可谓是惊人之语。然而在慌乱之后,相信也有如我者认为它犀利精妙,如同一刃狠匕,准确剜开模糊表象之后的真实。
不论人类如何纵欲滥情,我们都不可否认一个事实:每一具肉体其实都有着或重或轻的洁癖。它们挑剔气味,质感,色泽,体积。对于认同状态之外的状态总觉尴尬。嘴唇是所有脏器之最,它的敏锐与挑剔超出我们预料,如同花朵挑剔季节,鱼儿挑剔水泊,船只挑剔航线,对异类毫不苟同姑息。就这种意义而言,嘴唇算是最听从灵魂的器官。
也曾与多个看过此电影的友人交流:你可是这个理论的信徒?结局很令我吃惊,它的被认可程度高出我的意料。诚然,在勃勃的欲望之前,理智总是礼让三先。就好比流氓与哲人狭路相逢,逞能的终归是前者。有一个不算熟也不算陌生的网友,有一天和我谈起他的私生活:“我无法拒绝异性,她们就好像不同的果实,总是不断地吸引着我去采摘和品尝。但是,在这个意志薄弱的世界里,对这种人性的本能,我们却找不出丝毫理由去批评它。”是啊,在这个与生俱来的隐蔽而强大的敌人面前,任何雄辩的声音与缜密的思维都将失去立足之地。
但总有一些东西令我们坚持着,爱,信仰,或者希望,它们扭绳为缆,维系东倒西歪的人生。好比胸口朱砂痣,好比床前明月光,为生活的激流所无法磨化。汗垢与泪迹凝结起保护壳,不遗余力地替它阻却外界尘埃与喧嚣。它如同隔离病房中的婴儿,清白,坚贞,独立。
回到电影。当朱丽叶·罗伯茨在纽约街头以一种低廉的妖娆姿态站立的时候,我们不难看出她面容潦倒,眼神灰黯,对生命前景了无信心。生活于她,已经简化成一场速度,她狼狈地奔跑,奔跑,却不知这场行程的终结之处。道德与理想在悭苛的世俗和求生欲望的双重驱使下,遁入逼仄的夹缝里。她在肮脏的床单上与陌生的男子交欢,生殖器官成了商品,青春跟着嫖客的远离而远离。她的绝望像纽约街头的灰尘一样盘踞着她的白昼与夜晚。好在,她还有爱,虽然岌岌可危,虽然眼见着就要被生活滤尽。可她用一种可怜而决绝的方式来保全那块象征爱的地方的纯洁——嘴唇。可以性交,但,绝不亲吻。直到后来,她遇到理查德,他的睿智与宽容将她感化,她内心里卑微而顽固的抵御开始解构,消除。她成了婴儿,爱的婴儿,怯懦而欣喜。她吻他,把她全部的依恋倾泻在那张柔腻的红唇之上,深情地吻他。
那一刻,我喃喃不止:原来爱情的巅峰,就在嘴唇——也只有这方至柔至美的厘寸之地,方可凝聚和停驻得下同等质感的爱情。
幼时读童话书,记得几个至今难忘的片断——王子俯身一吻,一个受魔咒所缚的城堡磔磔复苏,植物开始拔节,动物开始跳跃,城堡中沉睡千年的美人,撩手一拂,媚然坐了起来;另一个故事里,女主角为毒苹果所害,恋人不相信她的死亡。他深情地吻她,一如她生时。这时,水晶棺材中的艳尸忽然悠悠睁开眼睛,惊叫着:“啊,我怎么在这里?”……我幼小的心灵在阅读的时候被亲吻的魔力所震慑,以为凡夫俗子依靠嘴唇的拼接,亦能如神般带来盛世春风,天地人和。这种简单的心念直至年长后才得以纠正——颠覆生死的力量,其实,不是由单纯的唇部肌肤交接、唾沫交汇所至,而是来自于那借唇舌倾吐的爱情。
抽屉里珍藏着一管唇膏,橘子味,款式普通,是超市中到处可见的一种润唇产品。然而,我却视之如珍奇。那时,我与一个人在恋爱,有一天他要去远地,临行前坐在他车里,相互看着,翻来覆去地叮咛,要保重,要好,要为彼此照顾好自己。他打开车内的一个小屉子,取出一管唇膏,在唇上抹了两捺,揽过我,吻我的唇,低低吟着:记得我的味道!走后,他留下那管唇膏。我在每个思念的时候取出它,抹上一点,湿腻的感觉让我轻易产生错觉:那覆在上面的就是他的吻。
曾经,有一个友人爱上一个女孩,他们分居两地,只靠书信和电话维系相思。三年以后,他们终成眷属。在婚礼上回忆恋爱经历时,他说,他之所以等待这么多年而守身如玉,只是因为一个小细节——恋人每次都会在寄来的信笺上印上红红的吻痕。每次打开信,看到那些红通通的印子,他就感到她就在他眼前,嘟着小嘴,等待着他的亲爱。在场所有人都惊愣不已,我们都没有想到,使得他在物欲横流的城市中坚守着他们爱情的贞洁,竟然是这种微小的细节——不过,从来给予人类力量的,都不是大而广的东西。
一晃,我亦到了婚嫁年龄,身边的人来来往往,生生不息。每一场似是而非的恋爱里,自然不乏真心者,也有假意人。对待这种游戏,从来都无法用科学仪器来丈量和辨识,我只有一次又一次利用自己隐秘的尺度,来完成情感的纯度与深度测试——这个男人,是否愿意亲吻我的唇?
也许可以这么说,人类所有的肢体接触中,握手拘于形式,流于客套。政客表演式的社交,总是以点到即止的握手为礼。拥抱嫌粗糙,是一种做在表面的敷衍式的举手投足。性交代价太大,它在友谊的盖尸布上纠缠,器官交媾,一晌贪欢。唯有吻,至清至洁至浓至深,那是灵魂与灵魂在唇上的相遇,是剔除了杂质的柏拉图式爱情在人间开放的最鼎盛最恒远的花朵。
拜伦有一句诗:“我的愿望可说是个奇想,其实点子也不赖——希望女人都只有一张娇红的嘴,好让我一直亲吻,从南到北。”这句话令我一见倾心。爱情所需的居身面积其实十分狭小,一缕目光、一粒针尖、一瓣唇、便足以四两拨千斤,爱情就此发散升腾。神否定欲,却肯定爱。对于爱情盲区内的苟合,神眨眨眼睛,不置可否;而光明的美好的甜蜜的,被他笑吟吟地,用手指轻轻一点,按在我们的唇上。
周冲 女,江西武宁人,2008年开始写作,于《山花》《作品》《安徽文学》等文学刊物发表作品。
责任编辑 刘伟林